诱僧 作者:李碧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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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