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1期-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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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悚然而惊,不敢再看那双了然的眼睛。雨雾茫茫中,蔷薇辗转而落,像一个凄惊的梦。他轻轻地捉住我的下颌,用叹息一般的声调说:“做我的情人好吗?我知道你要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是什么使他觉得我是做情妇的材料?为什么现在的男人连甜言蜜语都不会讲了,就一径会表白他们的欲望呢?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伞外,不再看他一眼。他并没有拦我。雨还在丝丝地下着,我的寂寞随雨雾弥漫,扩展到极至。
2
我坐在讲台前。漠然看着教室后墙的板报。上面有工整而幼稚的字迹:“以优异成绩向建国五十周年献礼。”下面是一片沙沙声,如蚕食桑叶。孩子们正在答卷子。
我做教师已经五年。想起来不胜唏嘘,我刚走上讲台时年仅十八,和学生仿佛年纪。一早出来谋生,早看惯各种脸色,渐渐皮糙肉厚,再没一点少女情态。
坦白说我不配为人师表。因为我懒。我懒得和学生较劲儿,懒得交涉无知的家长,也懒得应付计划总结教案论文。但学生还是喜欢我的,我比较懂得将心比心。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知道我幼时最大宏愿是当糖果柜台的售货员,整日沉浸在甜蜜浪漫的梦想中,并积攒了几百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多么的不切实际!我更不会给人知道我怎样抄作业,作弊及旷课。这样的日子我也过来了,并且当了老师,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因此深信树大自直。
考试的时候我就这么望着他们胡思乱想,下班后我就回到宿舍把身体放平。这是我最喜欢的姿势。诚然,一个姑娘家不该这么懒,但我不在乎。我的窝根本没人光顾。可此时却响起了敲门声。准是石春华又忘了带钥匙。她家就在通州,一周之内倒有三四天回家去住。我穿上拖鞋去开门,但门前站着的不是春华。
是那个欧阳熙。
我挡在门口,即使一开始是我的言行有失检点,他也没有理由登堂入室。“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粲然一笑;“李盈盈。你忘了吗,我和她老公是插友。”在白日的光线下,我发现他有一口可以做广告的牙齿。
我望着他不做声,等着他说下去。“那天,我伤了你的自尊吗?你为何要躲避我?”他也深深地凝望着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中不明所以地酸涩。我在躲避谁呢?脸上却不动声色:“你说到哪儿去了,一面之交,不值得你上心吧。”
他摇摇头又说:“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只有二十三岁,你还如此幼稚,是非这么分明。”
我扬扬眉苦笑:“幼稚?我有那个资格吗?一个人要被人呵护得多么细致,才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仍幼稚下去?算了吧,我的心理不值得你研究,你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耐烦与他纠缠下去,返身欲回房间。“等等,”他的声音低沉,有一抹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你恁的不通情理,我真的那么讨厌吗?”
我无言以对。他讨厌吗?我问自己,我为什么讨厌他?还是害怕他?我沉默着,不知道他声音里的受伤是真是假,但自己的心神已乱。
他径自走了进来。当他打量这间屋子时我真正感到了羞涩。这里的脏乱可与男生宿舍比美。丝袜就挂在头顶上,稍一抬头就垂至眼前,床上满是书,我没有地方请他坐下。
他视若无睹。从这点看他倒是个有修养的男人。他自衣服兜里抽出一支笔,自顾自地在我的挂历上留下电话和姓名,转过头对我笑笑:“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随即又眨眨眼,“你看,我要走的时候,用不着你挥舞苍蝇拍!再见。”说罢一点头,转身出去了。我望着他离去,那背影真是高傲。不知为何,我的情绪低落下来,我自书桌里找出一盒烟,默默地吞云吐雾。
又是敲门声。我将烟捻灭,再去开门。这次是春华。她一脸笑容,兴奋而诡秘。“韩菲,猜我手里是什么?”她把手背在身后,脚却不安分地踢踏着。
“舞票!”我说,“又是哪个病人孝敬的?身为白衣天使,老收病人贿赂可不好!”
“正确!加十分。这叫贿赂?你可真会上纲上线,和我们医院的其他大夫比起来,我可是廉洁得不能再廉洁了!”春华不以为然。
“好好好!我举手投降,纯洁的春华小姐,有什么吃的没有?”我一面说,一面翻她的皮包,“又是苹果!你减肥我都跟着挨饿,我都一个月没吃过你爸做的鱼了!”我抱怨着,拿起苹果左右看了看,显然是洗过的,就咬了一口。
春华站在镜子前,挺胸收腹地左扭右摆,又转过头向后看,问我:“你看我最近瘦了点没有?”
“我看你这样挺好!”我瞟了她一眼说。春华确实有点胖,但一点都不难看。她的胳膊腿都圆圆的,配上一张娃娃脸,实在很和谐,根本没有减肥的必要。可她却不服气:“街上的裙子腰全部不超过一尺八!”我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何况我本人一副盖上纸就该哭的死人幌子德性,却每每被人赞美为“骨感美”,有什么资格多说!
我郑重地审视定妆后的春华,检查过每个细节后方下定语:“行了,可以颠倒众生了。”她脸上绽出自信,搂住我的腰,亲亲密密地一起走出宿舍。
华灯已上。行人步履悠闲,店铺歌笑相闻。记得多年前我还是一个稚童,随父亲出差第一次来到京城,看到无数灯光人影,便深深为这个大都、市迷惑,从此一直迷失在这个都市里。很久以后我才懂得一个词语——纸醉金迷。今天,我已习惯白天道貌岸然,夜晚浅笑轻吟,在声色犬马之所忘记我的惆怅。
我知道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有华丽的风景,悠扬的乐声,美丽的笑容。一切调和成最浓的酒。而我更知道他早给我备好这杯酒,等着我饮,等着我醉,等着我醒来后头疼。他让我饮我就饮,他是我的命。我知道这太奢侈,这笔账要慢慢还。没关系,我有很漫长的生命。
我们走进舞场。春华还没坐稳就被一个男孩邀请起来跳舞。她跳得相当不错。如一只陀螺在人群里旋转。人们随着音乐开开合合,如潮汐里的藻类,全都是逍遥而怡然的表情。
我端坐舞厅一角,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一脸落落寡欢。偏偏有人不识趣,走过来邀舞。我恨那做作的风度,因而不礼貌地拒绝了。
舞曲又起,我凝神细听,是费翔的《最后的华尔兹》。那荡气回肠的声音真让我心驰神往。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找到春华,和她轻轻地舞动起来。
感觉自己与春华像两朵水母漂在海中。春华由衷地赞美:
“你的舞步比许多男士更好。”我轻轻地揽着她的腰,怅惆地说,“这样沉闷的舞会,听着这样柔靡的旋律不断反复,如果和一个男士共舞,一曲结束已经可以结婚。”
音乐渐息,我把春华送回她的舞伴身边,向自己的角落走去,到跟前却发现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于是倚墙站立。
几个男孩子站在我身边,不知说笑些什么,那快乐放肆的神情真让我倾慕不已。其中一个向我这边望了一眼,小声和同伴说了些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向空中抛去。待硬币落回掌心,大笑着向我走来。我把手伸给他,装作一无所知,和他滑进舞池。
他紧紧抱住我,与我贴在一起。他的身上有一股烟与酒混合的气味,被体温蒸腾着,迷药一般飘进我的鼻端。他并不与我说话,却在我身后不知做什么手势,引得同伴一阵哄笑。
我忍不住问他:“你们刚才打什么赌?”
“请你跳舞啊!”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和三儿打赌,谁赢了谁请你。我输了,抢了一步先请你。”他得意地笑着,眼睛里净是孩子般的淘气。
我不禁微笑起来,他看得一呆:“我刚才看见你撅走了好几个人了,觉得你冷冰冰的,没想到你还真给面子。”
“我冷吗?”我摇摇头,我为什么拒绝,这样健康英俊的男孩,我为什么不放纵自己?“我是千年白骨精,为的是吸你的血。”我一半玩笑,一半也是真的。他是这样放肆,又是这样快乐,不是不想从他身上吸取点热量。
他听了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随即把我抱得更紧:“来吧,我愿意被你吸干精血。白骨精叫什么名字?我姓左,叫左红卫。”
我惊奇地笑:“这么革命的名字?你是‘文革’后期出生的吗?我叫韩菲。”
“70年。‘文革’结束了吧,我父母是军人。”他说,“一会儿一起去喝酒吧,”他打蛇随棍上,随即又补充,“不止你一个女孩,还有我哥儿们和他的小蜜。”
我愉快地点点头,并不介意自己也变成他的“小蜜”。这样无忧无虑的男孩,是值得溺爱的。我转念又想到,这是第二次和陌生男人喝酒了,不错呀韩菲,颇走蜜运呢!我想着笑着,不知怎的就一下子觉得自己笑声阴沉,于是赶快停住。
我抱钥匙交给春华,嘱咐她给我留门,和这位新结识的左红卫及他的狐朋狗友走出舞场,他们从存车处推出摩托车来,我坐上后座,一大群人呼啸而去。
月明风清。真是堕落,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是我们这样无所事事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上都是柔情蜜意,然而他们是否彼此熟悉了解?我不知道。我也不是在一天内变得如此放纵的,但我知道我得为此付出代价,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代价有多大。
车在北京站附近的一间饭店前停下。左某拍着手,熟稔地叫老板娘整治酒菜。他把我让到最里面的座位,他坐在我身边。我们的对面是被他称为“三儿”的他哥儿们的女朋友。那女孩目光如水,皮肤紧绷,显然年龄不大,却一脸恹气,很老辣地和他们打情骂俏。
我微微笑着,看他们豪饮,不时有人向我举杯,我就象征性地沾沾唇。在这一群人中,红卫显然是有领袖地位的,有人起哄地劝我喝酒,全被他的目光制止了。其实我是有点酒量的,但此刻我不想喝。
席间通过他们的谈笑我知道红卫是一间皮包公司的小老板,仰仗父母的关系倒卖一些紧俏物资。那三儿大名迟涛,跟着红卫一起开公司,间或也走私香烟,他的女友谢玉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我自知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即使我不排斥他们,他们也会排斥我的,于是左红卫问我的我说自己没有工作。他并不见得信以为真,却笑着说:“到我的公司里来吧,和我一起做。”我笑着谢了:“朋友归朋友,让你养着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斜眼睨视我:“何必小觑自己?你是值得我花点代价的。”我埋头吃菜,装作没听见。
一天卖得出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动一个真。这是曹雪芹说的吧。算算真是天文数字,然而谁不知道这是游戏,背景自选,角色自设,谁又会当真!于是这世界人人都是编故事的天才,谁扮谁像,扮谁像谁。
夜已深。空酒瓶堆满了桌子。左红卫在桌子下握住我的手,气息已经急促,面色也已涨红,却还是不停地喝酒。我略略有些不安,时间已近子夜,春华恐怕会等急了,而我今晚还回得去吗?左红卫似看出我的不安,安慰我说:“不急,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我也只得随遇而安。
终于散了席,左某骑摩托驮着我在街上车走之字,一边狂吼劲歌:“有谁了解她?有谁能了解她的真假……”我虽并没怎样喝酒,倒也有醺醺欲醉的感觉。我双臂环住他的腰,闭上眼睛,直至车停在我宿舍门前。
我跳下车,跟他说再见。他拉住我胳膊:“亲一下!”我迟疑了一下,踮起脚在他腮边轻吻一下。他促狭地一笑,“你没有你表现的那么豪放。”他摆摆手骑上摩托,转身驶向夜色里。
我回到宿舍,锁好门,没有开灯,蹑手蹑脚地摸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良久,我的唇边尚有胡茬硬硬的触觉。
3
又是星期一了。脱下舞鞋,公主要变回灰姑娘了。我换上一脸谦和的笑容,早早到办公室打水、扫地、擦桌子。我在学校的人缘是不错的。我处世并无秘诀,说白了还是那个“忍”字,少说多做,又无野心,很容易被老教师们认可了。不好对付的是家长,太谦和了认为你管不住学生,严厉了又替孩子叫苦,总要学会恩威并施,做这一行不可能不圆滑。
上完两节课,我抱着作业本回办公室,上楼时碰到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一见我就展开笑容:“小韩,我正到处找你呢!”
“什么事?”我心中暗暗叹气,抓劳工又抓到我头上来了。
“你帮我把这几张奖状写一写,你毛笔字漂亮。还有,下礼拜天有一家文化公司搞庆典,要借咱们学校的管乐队。我想管乐队就你们四年级的学生最多,你又不用回家,带学生去一趟得了。不白去,会有招待。学校也有补助。我就是腾不出工夫来,我得去区少年宫,问问航模比赛的事,你瞧我这一天忙的……”
“行了,我知道了,”李老师还要说下去,我连忙打断她,不然我这节课就得在楼道里戳着了。“奖状写完我给你送去,星期天几点集合,您通知学生,然后给我一份名单,其他事回头再说好吗?”李老师千恩万谢地走了,旁边四(2)班王老师探出头来,招招手让我凑过去:“又支使你。小韩你也别太实在了,你帮她干这些活,领导知道吗?得先进拿奖金的还不是她!以后学着点,别太好说话了,啊?!”她把头缩回去,又冲学生嚷,“谁说话呢?把嘴闭上!”
我回到办公室,摊开作业一本本批改。不是不厌烦,有时闷得想摔东西,但一想到孩子们的笑脸就会软化,毕竟我韩菲何德何能,被三十几颗纯洁的心崇拜着,这样琐碎的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一双又轻又凉的小手从后面伸过来蒙住我的眼睛。我放下笔,说:“春华,别闹,我忙着呢!”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我心中一喜,“姚佳?你来了!”
姚佳笑着扑到我怀里:“韩老师,想死你了!”
“怎么今天没有上学?又长个儿了,都快赶上我了。”我边问边上下打量,果然,姚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相貌得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