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1期-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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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公安局的人拔枪闯进屋子,看见少年坐在床边一个人喃喃自语,从客观上来说,范校长拖延了时间,致使凶犯没能逃脱。但我知道那绝不是范校长的主观意愿,即使变成了鬼,他也没那么狭隘。他是一个胸襟磊落的君子。
他们之间进一步的交谈被公安局的同志们打断了,所以我无法获悉范校长本人关于教育制度得失的死后感言。
导致范校长横死的原因,从根本来讲,是底层的人对生活质量突飞猛进的上等人的报复,不止是对上等人,还包括中等人,中等偏下的……教育越是发展,以桃园小学为例,扩建教学楼,扩招学生,搞三产提高教职员工待遇,校园里一派优质小王国的气象,而我们有没有想过那些被拒斥于桃园小学之外的孩子们?他们在想什么?以及他们的不满。可以说,我们的教育越是发展,失学者的危害性越大。
家猫看来很不喜欢那位少年。那个孩子傻乎乎的,太不招人疼爱了。教育制度没有问题。“喵呜。”家猫冲我烦躁地叫了一声,埋怨我讲这么一个鬼故事给它听。“猫是用来宠爱的,别用思想来折磨我,求求你。”
山中
■ 刘 春
那年大四。我们到达山林,一条麻灰色大狗蹿过来,蛋形的脑袋无意中泄露了它的母狗身份。还有一条同色系的大狗像石狮一样在驿站门口蹲着,用眼睛直瞟我们。
接待站的老金同志把我们引进屋子,屋里张贴着年度报表、水文雨量等表格,以及各色的奖状,花花绿绿。我们把太阳帽摘了,放下沉重的背包,并四下张望。
这儿是深山区,尚能看见原生乔木,但也留下了人类采伐的痕迹,,骡子曾经背负着伐木工人一星期的口粮,跟随他们上山砍树。花朵的颜色有些单一,只有洋红色和粉色两种,在苍绿而连绵不绝的林中一闪而过,老李介绍说山上有几十种花呢,在我看来,它们长得都大同小异。野生的花朵最首要是解决生存问题。接待站迎面一大块山脊,露出羞红色的裸岩,像疤一样烙在山体上。
而近旁的小溪吐着白花花的泡沫,将落入水中的秽物卷至下游。
一群男生就站在溪水旁吸烟。同行中的女生需要上厕所的赶紧上简易厕所,上完的出来唧唧喳喳说话。山中清湿的空气真适合人舌,仿佛突然之间语言得到了净化。
然后我们就继续往山里走。汽车大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碾过泥泞的土地,路过大坝,我们来到一个小到简直不能称之为村庄的小山村,它的大名叫“晚唐村”。晚唐村消瘦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这个村子到处弥漫着水声,我们言谈举止中也夹杂着喧闹的泉水声,它们太不安静了。
晚唐村的孟村长是一位三十几岁的壮年男子,肉乎乎的脸庞,精明强干。他四周环绕着好几条狗,这儿狗聚成灾,绊人脚,他一说话,狗齐齐盯着我们看,但等我们一开口,所有的狗都不感兴趣地跑开了。一群奇特的畜生。
我们在一排原木建造的平房住下,那感觉有点像美国西部片。孟村长介绍说房子是村民们集资盖的,连人工带材料,用的还都是咱们村自己的,这样下来也花了2万抉钱。我觉得用不了那么许多,他们算钱的方法和我们城里人是有出入的,但2万块对于一个仙境中的小山村也够可以了。
大学四年,我们一直从书本上学习地理知识,这一次才真正走进大山,当面来听取它的教诲。学校里老师们总是说,大山是木智慧者,小山像一个爱抖小机灵的人。比做人,对它们未尝不是一种贬低。我们30多个学生分配在六间房里,女生人数少,7个,可是她们独占了两间。我住在挨过婚的最里间,过道黑漆漆,一条山狗透过十几米的黑暗隧道,用它晶亮的双眸凝视我。
下午2点多水汽返上来,顺着我们的腿温吞地爬上我们的身体直至眉梢,一路舟车劳顿,吃完午饭,我们全都累趴下了,呼呼大睡。等我们醒来,开始有饱满精力赞美大自然时,操田的山民们已经收拾犁具往家返了,牛和羊到了傍晚方向感很差,它们往往与人背道而驰,所以农人得常常吆喝着点它们。
我无限惊奇地注视着园子里道路上的厚朴树、木莲树,看着高高的枫树和扁柏,以及骑地而生的车前草、鱼腥草,它们多么平凡啊。几个村民用比较难懂的方言在商量明天上山的事。年轻—些的问:“有没有女孩在山上?”
老一些的说:“你去,安排一个给你便是。”
年轻的说:“扯谎,你自己都不够用。”
老的说:“所以才留给你哕。”
梁步兵走过来冲我挤眼。“他们聊得挺带劲儿,你听得也认真。他们在聊什么?”他身边有一个女孩,“祝波。这是齐小菲,王菲的菲,我女朋友。他是我哥们儿。”那个女孩不是我们系的,他的新女友,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居然跟到山里来了。
“小菲艺术系二年级,跟指导老师说特别想去山区采风,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太难得了,艺术家嘛,就应该趁年轻时广见多识。老师被纠缠不过了,特批她同行,而且说好惟此一人,下不为例。”其实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齐小菲了,只是拖到现在才被正式介绍。她是一个比较邪性的女孩子,眼睛里有火,嘴角时时往上提着,脑子里不知在转动什么,不过一旦她说出口,所要表达的并非她所想。大概如此吧。小菲已经换上了一条布裙子,衬托出她娇好的身材。她很自然地把手伸进梁步兵的肘弯。后者朝我点点头说:“哥们儿,那我先走了,明天就该集体行动了。”
“别忘了回来吃晚饭。”
“知道了。”他们走在土路中间,走了不多远,就变成很小的两个团儿了。四周的山峦益发显得肿大。一共五只燕子,其中一只飞不快,落在队伍后头,它急得直叫唤,等等我,等等我。燕子尤喜黄昏,在晕光下忙于衔泥筑窝,像上天派来的精灵,充满了飞翔的动力。我想象着用心爱的弹弓打下它们,一只只落燕相继停在掌心,我本意是想让它们稍微休息一下。燕子没打下来一只,淡黄色的稀屎却谴责般地落我头顶上,倒霉不倒霉!它们把尾巴折叠起来,挪动着轻俏的尾部,钻进堂前的巢穴里。
我则把头发上的鸟粪擦掉,和一条友善的狗一道,在村子里慢慢溜达了一圈。
向晚,山里寒气重,带队的张老师默许我们喝一些祛寒的谷子酒。晚上我们吃着熏制的山货’,野雉、山毛老鼠还有野兔。山里有狼,据说以前有人见过虎豹,但那是十分稀罕的动物,只有武松那种超级倒霉蛋才能撞上,不是说,一座山脉仅能容下一虎嘛(武松可能属虎),方圆几百里,层峦叠嶂,遇虎的概率小得可怜。孤狼出没于林野,它是护山神,叼走一些贫弱的小动物,清除路上的杂碎,如今狼越来越少,生物圈也变得缺乏血性了。腊肉斩得一寸见方,把熟油淋干,正好下酒。孟村长一桌一桌敬酒,他喝酒上脸,满面通红,眼珠子羞惭地往后躲,说道:“深山里头一回来了这么多大学生是咱全村的光荣啊!我今天无论如何得多喝几杯你们随意——”我们男生也都站起来向他敬酒。一伙村里的女孩子聚在门口好奇地打量我们,她们脸上呈现出土狗一样单纯的神情。一会儿,她们把我们撇在一边,聊开自己的事儿了,一个在水库发电站上班的姐妹下个月嫁人,她正在赶织毛衣。
我们吃得差不多时,梁步兵和他的女友才进门。两人解释说,吃了,吃了,可还是坐下来端起饭碗。孟村长跟他也喝了一杯。梁步兵的脸上我看出有一股子亢奋,他一连看了齐小菲好几眼,吃饭也倍儿有胃口,把汤勺伸进去,吸溜溜喝汤。我站起来到木屋门口,看着一棵大柚子树发呆。
山坡阳面有一堆坟。晚唐村的人似乎是一群无神论者,坟墓草草立于田垄,或者低矮的山坡上,盖成窝头的形状。我们翻过坟地,沿着脚踩出来的路径上山。我这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回家了,我知道无论世界多么纷繁复杂,终有一条上山的道路。泥土的软和山峰的硬构成一组等式,山泉流过我们身旁,它十分细。地理是一门好学问,至于好学问的标准,我也不甚清楚。总之,在一座又一座山里,野花像倒刺一般生长在山崖上,树木万古不移,而这一切我们称之为“地理”。
女生喊累,于是我们在一个洞口停歇。带我们上山的跛子人挺好的,大家都叫他铁拐李,右脚瘸的,是晚唐村的村干部,50岁上下,爱言语,别看他腿瘸,铁拐李爬山比我们谁都快。他指着洞口的一块大石头说,看见那块石头了吧,以前闯王李白成逃难的时候就坐在上面休息,躲雨,想事儿。他说起李白成就像说某一个游方的道士,而道士们实在是中国古代的地理学家。我想,至少古往今来一代代的小商小贩,当他们把山中特产驮出去,外面百货驮进来,是要坐在那儿喘口气的。铁拐李吹嘘说,我们爬山不歇的,跟走平地一个样。
他点上火,深吸了几口烟。“山上吸烟分外香。”他说,把烟雾吐向山谷。男生们附和说,对,我们昨天就觉着了。他们大胆地吸起来。
我不吸烟,捡了一块尖石头在洞壁刻几个字。我寻找着跟我相同想法的人,不远处也有一行小字:梁齐之好。但那上面被人打了一个叉子。
铁拐李用脚踢开一条跟腿的狗,他说,狗一般到了半山腰,就不愿意再上了。我问道,这儿的狗整天都干什么呀?梁步兵所到,笑着说:“问得好。狗能干什么呢?”他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喝了几口,又递给他女朋友。
那条狗悻悻地望着铁拐李,似乎不乐意分手,并且闭上眼睛呆了有好几秒。畜生也怕孤独。
“这种山啊,”铁拐李说,“爬起来不觉得累吧?湖南西部那边的山爬起来才累人,特别陡,陡山出高人呀,毛主席不就是湖南人吗?还有一句下联,大河生巨贾。贾就是商人的意思,古人这么,说的,挨着水边住的人比较会做生意赚钱。我们从这儿可以一直走到湘西,山都是连起来的,路没断。”“是啊,山连着山,水连着水。”一名同学说。
铁拐李说:“看,我领你们爬到那儿。它叫做月亮川,那儿有许多外面没有的树种。”月亮川看上去并不遥远。山里人特把神话传说当真事儿,也不一定当真,不过,每一座山脉都至少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刚才是闯王,现在则是月亮川,嫦娥曾经有一次从月亮上下来,到山上的一条河里洗澡。“所谓山上的河流,也就是天池吧?”梁步兵问道。
“不是。那条河发源于山顶,有一段儿,然后才变成瀑布。月亮川的水是神水,男人喝了下地里干活,干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女人喝了在家生男孩。大家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刚才的疲劳劲儿也过去了。于是把烟头掐灭,装进塑料袋,继续上山。
越往上爬看到的怪现象越多,我看到一些被雷电击中的树木,半个身子枯朽,另外半边兀自痛苦地活着。铁拐李进了山林;说的基本不是地面上的话了。人进了山,自然沾上妖气,荒诞派,或者说是一股民间艺人的旧棉絮味儿。他解释说那些树是老树精年龄大的妖精,所以才挨雷电劈。我觉得非常不合理,为什么偏偏是老树遭殃呢?它们土生土长了那么多年,为何反被诬陷为“成精”,难道是熟地生暗鬼?
通往月亮川的路并不窄,约有八几米宽,因为那儿树种丰富,后来,国家投资,林场工人开了一条路,汽车可以直接通上去,以便于运输。路的中间凸了出来,缺少维护。我们本以为山路会越爬越细,谁知不是,可能我们走到了一条交叉的路上了。
两头牛,一黄一黑,肩并肩悠悠走在我们前面,黄牛小一号,可是步子不小。铁拐李说,牛上山寻草吃,有时几天几夜都不回圈,赶在隆冬腊月,牛回不了家,就冻死在山上了。山这么大,养牛的人上哪儿去寻它们呢?
那两头牛回头看着我们,它们好像跟路上一堆一堆的牛粪无关的样子,显得很尊贵。估计死时也不难看。
梁步兵问,山上没有想象中的凉,怎么回事?
我说,你没看见那些被砍伐的大树吗?只剩下一个个树桩子了。
原始的大树遭到毁灭性开采,后继的次生林又尚未形成气候,由此而恶性循环下去。我说,大自然需要强悍的意志,因为它太软弱可欺了。
我们往山下瞧,已经看不到山脚,此时云雾绕膝,抬头也看不见太阳。女生们一个个扑通扑通跌跤,真有她们的!是因为爬山爬得太累,膝盖软了。她们摔倒一个,就引起笑声一片。我们不得不停下来。铁拐李又吸了一支烟,继而用泉水漱漱口。“山上的水啊,尽管喝,都是甜的。”他由衷地说道,“多少钱都买不到山里的好处,这空气,这水,还有这景,比什么都好。”我们说,铁拐李,你真是公关奇才!他嘿嘿乐了,脸皮显得特老,把拐脚支地歇着。我们身上的体味这时完全散发出来了,每个人都能嗅到本我的气息。
雨落下来。我们赶紧躲到一个避风处,撑开了雨具。梁步兵他们俩打着一把伞,背包淋湿了也不在意。铁拐李说,别怕,山里的雨跟山里的人一样,急性子,说来即来,说走便走,你们且看吧。
果真如他所言。
雨后的山峦,彩虹跨过几座山头,天空
从亮灰中透出一种有机质的色泽,仿佛用长长的羽毛拂拭过。我觉得失落很久的某种感觉又降临到我头上,自信心也流淌出来,成为兰股欢唱不休的山泉。我捧起泉水来喝了几口,又握了握拳头。
齐小菲对着山谷唱起了歌,她满面柔情,我无法描述。只注意到大家听她唱歌时都有些发呆,又有一股莫名的冲动,男生体内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唱了足足有四五首歌,那些歌势必永远留在大山的记忆里。
梁步兵揪了一束花上前献给她。
我把眼光掉向平平伸展的树枝,它们上面挂着一颗颗大雨滴,今年长出的新绿差不多有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