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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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恰恰是这一段时间的“临摹”和伯父言传身教的“功课”影响着林风以后的艺术生涯。仿古,何尝不是一种基本功的磨炼,把古人的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是一种功力的体现。寂寞的“练功房”里困惑和郁闷像一支熏香那样日夜烤炙着她,缭绕着她。小小的亭子间更像一只鸟笼,亭子间外面的弄堂里弥漫着一种她不喜欢的气息。回想起来,潜洛村的每一寸天空都是那么明朗干净,连同村头那条安静的小河,都令她眷恋无比。她不习惯这里闹心的忙碌,嘈杂的市声,漉湿的街面,常常被堵塞的阴沟,烟熏火燎的板壁房子,窗户上挂着的臭烘烘的风鸡和咸鱼,楼梯间里永远生着冒不完烟的煤球炉,万国旗一般的男人女人晾晒的衣裤永远在人们的头顶招摇,没有朋友,没有熟人……她把这些感受写进一封信里,告诉乡下的父母,她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开心、不开心。
按照伯父的说法,弄堂外面的世界到处充满陷阱,所以林凤是不能单独外出的。她只能一直闷闷地趴在亭子间里干活。戴老板经常拿着假图章来这里,他像一个古玩丛林里的冒险者,在卖出和吃进的“跟斗”里体验着无比的快乐。对于枪手们,他则永远有提不完的要求。这个不起眼的亭子间正在大量炮制着供贵人们消遣的假古玩。戴老板手下有多少这样的亭子间啊,只有天知道。林凤看着自己做的壶,被戴老板打上“万历年间时大彬”、“陈鸣远”、“杨彭年”、“邵大亨”的印章,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如雷贯耳的紫砂祖宗级的作品真容,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炮制古壶岂不是对先贤们的亵渎?戴老板手里的假图章从来不留在这里,这些图章用完后就拴在他的腰带上,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对林风的一份满意,戴老板是溢于言表的,他说正在考虑给她加工资。林凤如获至宝的是他走时随手扔下的一份《大沪日报》。除了娱乐版的明星逸闻,更有五花八门的分类广告。尤其让她眼睛一亮的是闸北有一家“上海标准陶瓷公司”正在招收熟练技工。男女不限,月薪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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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决心突围。就像小说里的一处伏笔,亭子间里的紫砂女终于在监护人蒋宏高的眼皮下顺利开溜,一节精心制作的紫砂藕形笔架成为她加盟公司的有力佐证。一周后她居然穿上了标准陶瓷公司的蓝粗布工作服。伯父蒋宏高惊诧于不声不响的小侄女突然变得那么有主见而且十分倔强。他劝说她的100条理由还不如她的一条理由充分:世界上最没有出息的地方除了鸟笼还是鸟笼。
其实蒋宏高私下里很欣赏侄女的性格。乡村女孩很少像她这样有主见,平时她并不张扬而且非常温顺,就像一根藏在棉花里的绣花针,需要的时候就会露出它锋利的针芒。
最后他们达成的协议是:无论多忙多晚,每天林凤还是要住到伯父家来。
戴老板又来了。他愿意提前实施他的加薪计划,但林凤执意要走。她是一条鱼,她喜欢水,陌生的水域毕竟是水。走出亭子间的林凤在浙江老板开的标准陶瓷公司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车间虽然嘈杂,但比亭子间明亮多了。有许多单纯可爱的小姐妹做同事,每天可以在上下班的时候浏览这个繁华都市的种种风情,春风沉醉的夜晚林凤不止一次地产生幻觉,生死契约,今夕何夕?繁星闪烁的夜空,她找不到牛郎星和织女星了,遥远的潜洛村已经渐次变成一道背景,无论它多么老迈和迟钝,但它在林凤的睡梦里总是那样亲切而不可替代。《水红菱》、《小田螺》、《小辣椒》、《桃子水盂》等,这些玲珑剔透的紫砂小玩件不如说是她的思乡之作,老板对她的才华很是赏识。很快她被委以“工艺辅导员”一职,50多名女工集合到她的部下,叫她蒋辅导。林凤则以全部的精力训练着这样一支缺乏起码素养的娘子军。值得记叙的是一个名叫温长根的师傅,30岁不到的样子,高颧骨,浓眉,细长的眼睛,看上去人很是敦厚沉稳。他是个电工,还会修理机器,在林凤眼里他简直无所不能。温师傅总是给大家讲故事,讲富人如何剥削穷人,讲日本鬼子如何烧杀抢掠。在他的引导下林风和大家一起开始抵制日货。有一天下班后温师傅悄悄地对林凤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玩。她跟着他上了有轨电车,七拐八弯到了一个地方,她好奇地见到了一些熟悉的工友,更多的是陌生面孔。原来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沪西工人俱乐部。热气腾腾的场面让林风不知不觉受了感染,这里正在排练一出风行的话剧《放下你的鞭子》,恰巧那一天女主角没来,戏排不下去,导演正在发火,温长根和他耳语了几句,导演就朝林风走过来了。鸭舌帽下一双瞪圆了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说你来试试吧。
林风当然死活不肯。导演突然问她:你恨日本鬼子吗?如果让你上战场,你会退缩吗?
温长根师傅鼓励她:不要怕,你一定行!
她突然觉得温师傅的话对她是那么管用。从来没演过戏的林风真的上场排练了。她的宜兴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并没有让导演气馁。因为她投入,还因为她身上的一份乡村女孩的率真与淳朴。而这正是这出简单的街头活报剧所需要的。温长根师傅总是陪着她,给她买夜宵,送她回家。温师傅的知识非常广博,天南地北什么都懂。一路走着听他说话,真是一种享受。
第一次演出是在公司的食堂里。风暴一样的掌声让林凤激动得落泪。温师傅在后台给她献花,是红色的康乃馨。深夜他和她告别时的目光让她感到特别温暖。心,则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可是有一天温师傅不见了,公司里到处都在议论,说温师傅是共产党,被日本人抓走了,她再次见到温师傅已经是他僵硬了的遗体,肮脏的白被单上到处是血。知情人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工人们集聚起来,要求给温长根开追悼会。那天的游行队伍很长,林风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大家在高呼口号,她的一份伤心却不是用语言表达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共产党,她只知道一个她所敬重的、喜欢的男人死了。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成为珍贵的回忆。他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人,虽然这份感情是朦胧的,像长夜里迅疾而逝的闪电,像刚刚萌芽就遭遇冰雹的幼苗。她和他没有任何承诺,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
温妈妈得到儿子的死讯顿时昏了过去。他又没有家眷,入殓的时候,林凤和几位女工一起给他换下了惨不忍睹的血衣。林凤把自己做的一颗原色紫砂花生小挂件挂在他胸前,宜兴的乡俗里,“花生”有着长寿和多子多孙的寓意。她愿他安息。从此温长根这个名字于她便是一座无可替代的心碑,一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白发苍苍的她回忆起那个颧骨有些高的浓眉男人还是会泛起一片激动的红晕。
没有了温师傅的日子让她感到黯淡无光。或许是心情的缘故,林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不愿谈感情的事。一下班她就回到伯父的亭子间,在昏黄的电灯下帮衬伯父干活。这期间她创作了一把三脚提梁鸟头壶,这把壶的造型就像一个高难度的体操动作,显示出她已经能够把握控制难度较大的器型,伯父很喜欢,第一次答应她打上自己的印章。但这把精美的茶壶却卖不出去,这让林风感到气馁。市面上的物价正在惊人地飞涨,伯母总是在抱怨,通常的情况是她拿着一条棉被去排队换5斤米,轮到她时却只够换几只大饼了。“铁画轩”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往昔的那些古玩清客大部分已经杳如黄鹤。开不出工资的戴老板脾气变得很大,伯父一家5口人的生活真是难以为继。而伯父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这位在上海苦苦经营了近20年的紫砂高手,对于自己最终没能在这个花花世界获得一席之地而感到彻骨的悲凉。
有一天,一位名叫顾景洲的年轻人来访,他礼貌地叫宏高蒋伯伯,还从家乡宜兴带来了炒熟的南瓜子和板栗。说起来他和蒋家还沾些远亲,他的姑母是林凤奶奶的干女儿。两家又都是做紫砂的,相见之下格外亲切。原来顾景洲也是来加盟标准陶瓷公司的,按理他和林风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但林凤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高与矜持。她原先印象里的顾景洲是个干干净净的白衣少年,而现在的他满面风尘,很有些落拓不羁。缘分这样一种东西并不是挥手即来拂手即去的,男女之间缺乏默契的谈话则会令人乏味。从顾景洲后来与林风的交往来看,当时他对这位比自己小4岁的紫砂才女应该是有好感的,但他不善于表达,或者他的表达不当。女人能够容忍男人的愚钝,却不能接受男人的矜持。这时的顾景洲在壶艺界其实已经颇有名声,只是一蹶不振的紫砂业的巨大阴影无法彰显他这样的才子的熠熠光华。顾景洲再次光临蒋伯伯的亭子间的时候林凤会借故外出,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令伯父赞不绝口的同乡没有感觉。他们在公司里也没有特别的交往,在众人眼里,模型技师顾景洲与工艺辅导员蒋林风只是一般的同乡关系。若干年后林风回忆说,说起来也奇怪,每天朝夕相处,我和他没有逛过一次街,吃过一顿饭。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寒暄几句。他这个人比较孤傲,平时不苟言笑,当时他收入很高,每月100大洋,又没有什么负担,即便是在高消费的大上海,他也可以过着一般人不可企及的生活。所以他悠然自得,刻了一方闲章,署号“自怡轩主人”,他不必像其他紫砂艺人那样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奔忙;他有清高的本钱,对于那些没有文化的粗人他是不屑为伍的。与她唯一的一次交谈,也只是局限于紫砂的话题。在顾景洲看来,以简代繁的紫砂光器是可以阐释整个世界的,质朴、内敛、古雅则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情怀。而繁复的紫砂花器不过是民间艺人的附庸风雅,无论形似神似,都是缺乏想象力的。虽然他比较欣赏蒋林凤的才情,但对她设计制作的那些紫砂花货茶壶和玩件并不认同,充其量小儿科而已。林凤当然不服,她认为做紫砂花货首先要有光货的基础,是在光货的基础上进行装饰,繁复并不是繁琐,“繁花似锦”是一种境界,既然大千世界花虫鸟兽都可以入画,那为什么不能人壶呢?
可惜的是,这两位后来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紫砂领军人物在一起交流太少。以至让两个丰富的世界缺乏碰撞擦肩而过。说当时顾景洲对蒋林凤没有好感是不可能的。因为林风的伯父几次暗示她,顾景洲又来过,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如果大胆设想,当时顾景洲能拿出一份勇敢和浪漫追求林风,而且那种追求是不屈不挠如火如荼的,那么珠联璧合,当代中国紫砂史的部分章节就要改写。
如果那样的话,就不是顾景洲,而是顾景洲传奇了。
一个决定大家命运的坏消息在不胫而走。标准陶瓷公司的老板因贩卖日货,在上海滩上声名狼藉。而且他还投靠汪伪政权,即将赴外省任职。公司即将作鸟兽散。开始卷铺盖另谋生路的工人们整天骂骂咧咧。眼看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即将失去,林凤心里很是焦急。一天下午,老板约见蒋林凤,告诉她公司还将生存下去,保留人员上有她的名字。她突然想到了顾景洲,他能留下来吗?老板说顾景洲这个人清高自大,留他何用?她听了心里突然明白了,那些有骨气有个性的人都不在这个所谓的保留人员名单上,她若留下,岂不是和老板一丘之貉?她去意已决。
伯父蒋宏高正在患病,每天吞咽的药丸无疑占去了这个窘迫家庭的一大半开支。林风的处境更是引发了彼此的乡愁。衰弱的蒋宏高终于决定带领全家撤离上海。他希冀自己那乱世中不堪一击的身体能在故乡宜兴的怀抱里恢复元气。
离开上海的那天依然下着雨,林风记得,她来上海时也是下雨的天气。后来她的一生里,许多重要的日子总是和下雨有关。岁月作证,大上海终究褪去了一个村姑的乡气和愚稚,让她带走的是一份优雅的干练和淡定的心境。一直到她真正地离开,她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城市是多么的喜欢,它的千娇百媚和千疮百孔一样令人留恋;它的奶油糖、霓虹灯……永远释放着诱人的气息;它的天空的每一片云彩都带着俗世的温情。虽然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但一份淡淡的离别的惆怅穿越了每一个平淡的日子,一起聚向她的心头。
不管怎样,回家总是让人高兴的。她分明听到了故乡的深情的呼唤。和伯父不一样的是,她还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
三 惨淡小城
蒋蓉,而不再是蒋林风。给自己改名字是她回到家乡做的第一件事。芙蓉是她最喜欢的花。她是做花器的。蓉,是一种新生活的绽放,是一种久长的馥郁,是一颗敏感的心灵对未来的期盼。
一天,她去上袁村找顾景洲,因为没有预约,景洲先生不知在何处云游。穿过十几座破败的龙窑,她到了一条名叫白宕的巷子,这里聚居着上百户世代抟陶的工匠,蒋蓉来这里拜访一个名叫华荫堂的陶业长辈。华荫堂堪称丁蜀镇最大的陶业老板、著名的开明绅士,又是这方圆几十里窑场的活字典,是个一言九鼎的重量级人物。华荫堂知道蒋蓉的才艺以及她的上海阅历,他很欣赏这位干练的紫砂女才子,但当时华荫堂手下的若干座龙窑全部歇业,工人们都在家里饿着肚子,因此他无法满足年轻的蒋蓉要在这里谋一份工作的愿望。不过蒋蓉在这里得到了一份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华荫堂破例拿出一件镇宅之宝:清代制壶女名家杨凤年的代表作《风卷葵》壶,让她观赏。这是一件让蒋蓉受到极度震撼的作品。风来了,葵花在欢快地起舞。仿佛那是一只极其温柔的手,是造物主无所不能的魔手;世界感动,万物在一种别具情致的动感中,在难以言传的婀娜里翩然起舞。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蒋蓉抬起头时已经泪光闪烁。许久许久她沉浸在一份深深的感动里。过去她只听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