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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微尘-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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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她叫探梅,快十九啦。”苏珊说:“山里的路不好走,要小心些才是。” 

  黄彩的动作飞快,仅仅只几袋烟的功夫就带来了两个抬滑竿的山民。她叫问梅坐上滑竿,自己在前面领路,带着一行八人冒着小雨在山路上前行。这是一片灰蒙蒙的空山细雨,山顶和山坳间满是散乱的云雾,云雾间也偶尔透出一些模糊的灰色山林。一行人无声无息地在石板连接的梯道上弯来拐去,就好像走在湿漉漉的云山雾里。他们越走越高,两旁矮壮的桐树和瘦高的柏树在山坡上不断伸展,层层叠叠仿佛望不到边 

  际。山路狭窄湿滑,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快速的脚步应和着雨打梧桐的声音。这声音淅淅沥沥连成一片,仿佛把这清秀的山谷蒙上了一层飘浮般的空灵。 

  翻上山岭,这里好像已经高过了山腰上的雨云,雨也慢慢停了下来,远处的群山显出了浑厚的暗蓝色,迷人的雾霭也在山坳间蒸腾升起。 

  一行八人翻过茂密山坳,隐约看见一座尖尖的房子坐落在柏树林间。黄彩说:“快到了,前面就是我们的教堂了。” 

  远远看去,这教堂土墙黑瓦,房顶上还用了三根木柱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塔尖。走近了细看,这房子实际上也是木梁木柱、石基土墙,塔尖木架上面立着一个十字,角架下面还挂着一个不大的铜钟,二秀觉得这东西实在有些怪模怪样。正当他们到来的时候,一个壮年的山民正拉着下面的绳子左右摇动,上面的铜钟就发出了一阵清脆而颤抖的声响。那声音好像在不断上升着,透过低压的云层慢悠悠地伸开又慢慢返回来,在空旷的山林间久久徘徊。远方,在那大山的远方,一丝粉红色的太阳正躲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让天地弥留下最后的光亮。 

  通往教堂的道路两旁是一片开阔的草坡,走过门前宽宽的石阶,里边是一个大谷仓式的房间。这房间空荡荡的,屋里的光线很暗,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褐色的。房间里安放了一排排石墩和木板搭起的板凳,后面还砌有一个三尺高的土台,土台的后墙上挂着一个木头十字架。他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一缕光线从小窗外面射进来,柔和地洒在十字架的下方,让人感到阴沉的。二秀看到这空荡荡的大房间不知怎么竟感到有些害怕,苏珊却轻轻地说:“这是教堂,这里爱所有的人。”她又指着墙上的十字架说:“这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他为我们所有的人受难,他是我们心中的主,让受难的人们都会感到希望。” 

  正在这时,一群衣衫褴褛的山民披着簔衣从大门外涌了进来,刚进来就高兴地拉着苏珊、黄彩和王四妹的手,说了些主啊、主啊之类的话。二秀虽听不明白,却看到他们眼里都透着真切,像是久别了的亲人,却又显得质朴而平静。黄彩大大咧咧地说:“路上耽搁了,要不然我们昨天就回来了。” 

  苏珊说:“这次去城里募回的衣服不多,请姊妹们把这些衣服送到最远的山里去,这是上帝的托付,那里有比你们更穷苦的人。” 

   黄彩一面和山民们打着招呼,一面解开布包,把湿漉漉的衣服依次分发给她们。二秀发现这些女人几乎都打着赤脚,在她们接过衣服之后都奇怪地取下裹着的头帕站在木头十字架前。每个人都闭着眼睛,握着双手,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这群女人埋头叨念了一会又慢慢站了起来,她们没有说更多的话,只听着黄彩说:“衣服太湿了,大家拿回去先洗一洗,晾晒干了再分发出去。” 

  听到吩咐之后,她们都点着头,像抱着自己的小孩一样又默默地离去。二秀一家惊奇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实在难于明白这群人所做的事,却又能感到有一种陌生的、无形的、神圣而温暖的东西透进了自己的心里。 

  几个人一起吃过晚饭,天已黑尽了。黄彩说:“你们今天累了吧?我已经叫王四妹把后面的屋子腾出来了,现在去休息吧。” 

  探梅和问梅去了,二秀却没去,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她实在想向人诉说心里的苦水,竟独自在黑暗里抹起眼泪来。 苏珊点了盏油灯走过来看了看二秀说:“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 

  还没等苏珊坐下,二秀已哭得泣不成声了。黄彩刚安顿了两个女娃回来,挨着二秀坐下说: “哭什么,有事情你就说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帮帮你。”苏珊轻轻摸了摸二秀的手说:“你慢慢说,你什么都可以说,主会听见你说的事情。” 

  二秀看了看那晃晃悠悠的油灯,却怎么也憋不住自己的眼泪,就在这边哭边说中断断续续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她说:“就在五天前,我那男人连仇人都没见到,自己倒被人杀了。他们杀了人还不算,还说要把我们全都卖到城里去。我们被逼得走投无路,埋了男人就连夜跑了出来。幸好大女儿有个小铁匠喜欢她,现在也不知道跟他去了什么地方。我们没办法,只有去渠府。那里有我男人早年的朋友,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他原来说过,我们有事可以去找他,那里兴许是条活路……”二秀说到这里又伤心得泣不成声,她捂着脸哭诉着说:“天哪!……我们好好的一家怎么就遭了这样的孽啊!……才几天啦,就弄得家破人亡……落得这样的下场啊!老天哟!怎么就不张开眼睛看看我们喽!” 

  黄彩站起来说:“你哭吧,哭吧!我说你哭了也没用。话又说回来,你不是碰见好人了吗?” 

  而苏珊坐在旁边却依然久久不语,等她们说了一会,才叹息着说:“苦命的人啊!上帝是会看着你们的。你们是受难的人,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已用他自己的宝血赦免了你们所有的无知和罪孽。你们已经得到了上帝的爱,你的小女儿现在不能走路,应该在这里先养好伤,才能跟你们去。” 

  黄彩说:“你们现在也不要急,可以住两天再走。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现在不仅要保住性命,还要养好自己的身体。你女儿现在走不动,干脆多住几天,在我们这里完全可以放心。” 

  二秀一直哭诉到半夜,第二天天不亮起来却还是要走。黄彩执意要留下问梅,二秀就带着探梅一早上路。苏珊送走了二秀母女,自己也到山里去了。问梅在迷糊中醒来不见了母亲,不由得心里慌乱,下得床来蹲在门旁,缩成一团又不住地流泪。专门留下来照看她的黄彩过去劝慰她,可怎么劝慰她都不行,一直就蹲在原地不出声音。到了中午,黄彩端来了一碗包谷米饭,问梅满脸羞愧地端过碗,又远远躲在她原来的角落里。 

  苏珊回来的时候天已黑尽,换下粘满泥浆的鞋子做完祷告之后,点着一盏桐油灯轻轻走到蜷缩在角落里的问梅身旁。苏珊挨着她坐下来,用手指轻柔的梳理着她的头发说:“想妈妈啦?” 

  问梅抬了抬头,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又低下头去。苏珊问她吃过饭没有,问梅也不说话,反而把自己的身子缩得更紧了。过了一会,苏珊把她的头拥了过来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说: “我也有母亲,她在大海的另一边,离这里很远很远。” 

  苏珊没有再说话,她们就这样在静静的黑夜里依偎着,一直依偎到油灯熄灭夜深人静。可问梅渐渐感到自己的头发也潮湿起来,她知道那是苏珊的眼泪,这眼泪虽让她感到迷惑,却也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亲近。 

  苏珊本是丹麦一个农场主的女儿,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在很小的时候,她偶然看到一本关于中国的画报,里面的内容使她非常惊奇,画报里有被称为“小脚女人”的妇女,一双双好好的脚从很小的时候就被人用布条层层包裹起来,连肉带骨头全被压弯之后,又被塞进了很小的尖鞋子里。那画报里有躺在床上吸吮鸦片枯瘦如柴的男人;有被八国联军捆绑了手脚傻呆呆地等着处死的壮汉;河水冲毁了房屋,黄水淹没了大地;祖母带着儿孙们乞讨;父母将儿女的后襟插上草标,在大街上苦苦叫卖……这些叫人心悸的图画伴随着奶奶给她讲述的圣经,不能不让她认定这画报里的人就是上帝最需要去拯救的。从这以后,她一心想遵循上帝仁爱的旨意,常常为这画报里的人祈祷。当她在少女时代,又目睹了二次世界大战的惨烈,更让她体味到人间的罪恶和悲剧无所不在。 

  直到1944年,战争结束了,整个欧洲满目疮痍,几千万人死去了,和她一起长大的男友也葬身海底。这一系列刻骨铭心的煎熬,使她决心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上帝。这时候,苏珊已经23岁了,当她学习了中文又成为一名正式的传教士之后,就跟随欧洲“内地会”的教会组织,来到她久久系怀着的东方古国。她从缅甸辗转进入中国,苦行僧一般来到这穷困的云山。苏珊用带来的药物和爱心打动了曾用迷惑的眼光打量她的山民,开始来听她布道的人虽多是好奇,却也能知道善良和博爱的美好。那年圣诞节刚过,苏珊结识了黄彩。自从黄彩 

  到来,教堂不仅扩大了,还很快聚集了更多的信徒。这些被称为兄弟姊妹的信徒虽然并不能完全听懂布道的内容,却也能感悟到一种心灵的慰藉。 

  当苏珊知道一些山民为了到教堂来,只有几个充饥的红薯还要走上一天的路程;当她听说深山里有些人家穷困得竟然只有一条裤子,却也会轮换穿着这条裤子出山来听她布道。她感动了,甚至感动得跪在十字架前泪流不已。面对这样的山民,苏珊的布道是原始的,就像掉在清澈水面上的一片绿叶,那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去,柔和地抚摸着这几乎被人遗忘的土地。 

  每天傍晚,当这小教堂的钟声在群山上空袅袅回荡的时候,山里的教友们都会安静下来,他们会聆听那来自天国的声音,它是那样的安详,就像甘露一样浸润他们心里。 

  苏珊留下了问梅,本想让她好好养伤。然而就在她们一起坐在角落里的那天晚上,那异常的悲哀使苏珊隐隐感到这女孩的心灵深处还藏有更多的东西。苏珊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只寄望于能向心中的主去倾诉。在那一夜,苏珊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抱 

  里。而问梅自从离开母亲之后,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是空荡荡的,好像被抛在了举目无亲的黑夜里。然而,让她感到更加害怕的却是对往事的回忆,因为一经触及,在迷蒙中被强暴的幻影就会浮现出来。那无奈的痛苦总会和污秽联系起来,这污秽无孔不入,不仅心如刀绞还能透进每一处肌体。问梅独自留下来的头几天,她都无法摆脱那难忍的缠绕,不论什么时候,从里到外都是昏昏沉沉的。当苏珊那天晚上去安慰她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得连一点反应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时候,她仿佛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成了一种飘浮的树叶,在黑暗中被痛苦追逐得飘来荡去。 

  问梅留在教堂的第一个礼拜日,黄彩拿了一把椅子让问梅坐在布道台的旁边,苏珊的布道已经开始了,问梅却依然是晕乎乎的。慢慢地,在迷糊中她仿佛听见了人们歌唱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单纯,仿佛是从黑暗的苍穹间发出来的。她摇了摇自己的头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这些唱歌的孩子不由得让她心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颤,这震颤竟让她的眼睛顿时也明亮了起来。 

  在疗伤的那些日子,问梅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可苏珊却高兴地发现她竟然喜欢读书。每当她一边掉泪一边认真读着圣经的时候,苏珊也不和她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她。一天下午,问梅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苏珊走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站在她的后面给她梳头。过了一会,问梅则慢慢回过头来,带着惶恐不安的眼神问:“在伊甸园里,那蛇引诱夏娃吃了果子,夏娃为什么要受到惩罚?如果夏娃本来就不想吃果子,她是被逼的,不知道的,那还要受到惩罚吗?” 

  苏珊虽感到有些奇怪,却也平静地望着问梅说:“做错事,并不都是自己的错,上帝是会原谅他们的。耶稣已经用了自己的宝血去赦免人间的不幸,也会去惩罚那些制造罪恶的人。” 

  “人生下来都要受苦的么?” 

  “上帝是仁爱的。你看看我们周围的穷苦人,他们比你有更多的苦难。可你会看见大家在困苦中互相关爱,那是上帝给大家的温暖。人不能只想到自己,也应该学会去关心别人。” 

  从这次交谈过后,问梅的话也开始和周围的人说起话来。可她心里究竟埋藏了什么,苏珊只是说:“如果你只想给上帝说,那就把心也敞开吧。” 

  在离开云山教堂的一个月后,二秀在渠府学堂的周老师家里当了佣人,二女儿凭得一手娟秀的楷书,也当了学堂里的图书管理员。这边的家已安顿好,二秀请了几天假,想到云山来接问梅回来。她匆匆赶来教堂,看到问梅的身体已好了许多,感激得几次都想给苏珊和黄 

  彩跪下来。 

  可当二秀想说接女儿过去的时候,问梅却轻轻地说:“妈,我想留在这里。” 

  二秀责怪地说:“看你好不懂事,已经这么麻烦了人家了,那怎么行。” 

  可苏珊在旁边说:“怎么不行,你的女儿是个聪明的孩子,这里能识字的人太少,我非常喜欢她留下来。只要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护她的。” 

  二秀听到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看了看苏珊,却又涌了不少眼泪来。 第二天正是礼拜日。一大清早,大家都忙着端水扫地。来做礼拜的人近来又增加了不少,屋子里看来已经容不下了,大家就在教堂外面搭起了一排排木凳。当二秀把木板放到草坡上的时候,已经看见云山雾锁的山路间有三五成群的人朝这里走来。她完全被这景象打动了,想不到这荒野般的大山中竟然还有如此的人气。礼拜还没有开始,一大群姊妹都围着二秀,山民们大多未见过二秀,可都露出了友善的眼光。人群中也有认得二秀的,她们都知道查屠家的事情,自然也说了很多的关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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