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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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字形的,这里面不只是她住的八间正房,两边厢房和旁边的草屋里还住着她的常年佃户。当滑竿抬到门口的时候,帮她料理内务的干瘦老头就带了一大帮佃户早就等在了门口。他们都仰仗黄彩,更知道今天抬回来的男人多半是未来的姑爷。黄彩和这些人在朝门口问候了几句,滑竿就抬过晒着谷子的大院坝,上了几步石梯,径自进了正面的堂屋。
黄彩虽也懂得一些跌打损伤,可还是去县里请来了一个名医。这名医说:“这枪托打得太狠,把右腿的胫骨也给打裂了。”然后给徐匡上了夹板、缠上绷带还一再叮嘱:“静养两个月,千万不能走动。”黄彩住右边的卧房,徐匡被安顿在堂屋左边的卧房里。两个卧房都置有笨重的老式雕花大木
床,左房大床上雕的是龙,右房雕的是凤,那是黄彩的父亲和母亲住过的。医生走后,黄彩好是心痛,傍晚的时候她拉着徐匡的手低着头说:“你不要再走了,就住在我这里。”
黄彩在说这话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已显幽暗,只有从雕花木隔窗上投进来的微光照着她长长的颈脖和那乖巧的鼻子,那微微张开的小嘴和那大而乌黑的眼睛都浸在了模糊的阴影里。此时光线越来越弱,徐匡虽然看不清黄彩的脸,却感受到了她的温柔和秀丽,他知道那陷在阴影
里的眼里透着无限的深情。
徐匡激动得鼻翼微微颤动,这眼前的美好不知怎么竟倒让自己感到了一阵阵揪心。他好想哭,可他没有。他只是紧紧握住了黄彩那柔润的手指轻轻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希望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黄彩此时激动得一下就扑在了徐匡的怀里,发热的脸颊静静地贴在了他强健而宽阔的胸脯上,只听见那胸膛里不断跳动的声音。那扑腾扑腾的声音强劲而激越,充满了生命的温柔。
黄彩陶醉地说:“我也没有亲人了,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你是我在梦里期盼了好多年的亲人。”
他们没有再说话,就这样无声无息一直待到外面的微光完全消失。
他们喜欢这微光的消失,在以后相互的倾诉中他们都不曾点灯,他们在黑暗中相互谈起自己的身世。徐匡说:“我爷爷以前是义和团的人,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一家人才逃到关外,小日本又打了进来,国家遭难,我爸以那五尺之躯竟战死沙场。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们也一定会在一起。我离不开你,可心里又好苦,我的脑海里又时时浮现父亲那血肉模糊的身影,民族危难,国恨家仇何时能消!我问过自己,我一个血性男儿,现在怎能儿女情长?” 徐匡说话恳切真挚,说得两人不敢看对方一眼却泪眼汪汪。同是江湖性情中人,都知道对方的侠肝义胆,黄彩说:“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可我知道你是个铁血男儿,我明白你现在还有精忠报国的大事,你应该去干,我一定会等你。”
在这激情喷薄的夜晚,他们都紧紧的拥抱着对方。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亲着,亲抱得死去活来。然而他们都没有向前再跨上半步,因为他们都是江湖性情中人,在这民族危难、国恨家仇的氛围中,一边是一心要赴国难的男子汉,顶天立地,信誓旦旦,现在怎能儿女情长。一
边是铮铮侠女,两肋插刀,深明大义。黄彩这时想,自己如能为徐匡去死都能够潇洒而去。
他们就像两块强力的磁石一样在传统与现实的屏障中度过了那些美好的日子。他们时而一起欢笑,时而一起动泪,这是黄彩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一个多月后,徐匡的伤刚好了一些,就收到了一个名叫李子良的人写来的字条。看到这字条后,徐匡竟默默无声沉静良久,然后又坚定地说:“黄彩,我要离开你了,我必须北上。”
送别的前一天,徐匡脸色沉静,拿出了父亲留给他的那把短剑对黄彩说:“我没有什么定情之物,只有祖传的这把剑。我现在把剑鞘留给你,把宝剑带去,我要以这宝剑鼓舞自己去英勇杀敌。我知道你会等我回来,我也一定会来接你。”
黄彩心里激动,不由得紧紧地搂着徐匡。过了好一会才说:“徐匡,我们都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不会阻拦你。你看,我的剑和你的剑都一样大小,这剑是我们的终生信物,我知道我们有缘。”
那天晚上,他们实在不能自持了,两个人都非常冲动,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跨越了原来的界线,只知道两个人相拥相抱地气喘吁吁,直到第二天临晨才筋疲力尽。到了中午,那送信的学生又来了。那学生说:“我也是去北方的,上面通知我们今天晚上就和李子良接头,他就在去前山的垭口上。”
徐匡匆匆启程,出门的时候天空还算晴朗,刚走到坝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又远远地听到几声闷雷。黄彩惊愕地说:“今天你不能走。我昨天翻过皇历,今天早上应该是个出门的吉日,现在走怎么就打起雷来了?我看,下午走不吉利,是不是换个日子,你今天就不要走
了。”
那学生笑着说:“黄彩,你帮我们的时候,从来都是不信邪的,怎么今天相信起迷信来了。”
黄彩抬头望着天空,只见透蓝的高空下面,压来了无数低矮的乌云。那乌云好像是方的,齐刷刷地压着远处的山林铺天盖地。那乌云越来越近,当又一个闷雷响起的时候,那排头的一块乌云在振荡中开始翻腾,那风起云涌的模样,就好像万马奔腾杀声震天的阵势。当排头的几块向大山奔去的时候,就像海浪撞击了礁石,凝重而狂躁的云块被撞得飞腾起来,顷刻间就好像成了四分五裂的细粒。
当豆大的雨点咆哮而下的时候,黄彩刚要大叫,徐匡大笑着挽起黄彩的手说:“咆哮啊,壮丽啊。你看,那雷声不正是在北方吗?那北方伟大的战场就像这飞腾的撞击,我们的力量就像这巍峨的群山,国恨家仇就聚集在无尽的雄浑里。你看,那是北方在召唤我,也是在欢迎你哩。”
黄彩迎着瓢泼大雨也抬头大叫:“欢迎我?好,那我就跟你们一起去!”
那学生也在雨中大叫说:“这不行,我们所有的行动都是组织上安排的。你如果要去,还应该接受更多的考验才行。”
徐匡说:“黄彩,你不要急,过不了一年我就会来接你。”
徐匡走了。从此以后,黄彩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黄彩也不含糊,她好像听进了那学生的话,一心想接受考验,更时时关心流亡学生们的活动。每逢有学生聚会演讲的时候,她都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等候。这是徐匡的叮嘱,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和徐匡贴近。这感觉是温馨的,就好像自己和徐匡都站在同样的战壕里。
第一年,徐匡托学生带过几封信。信里说,他们经常流动作战,消灭了不少日寇,战事非常惨烈。第二年,抗日战争已经结束,可徐匡的信却越来越少,只是说自己越来越坚强,一定要把人民的革命事业进行到底。黄彩已经等了三年,徐匡没有来接她。学生宣传队也没有了,只是偶尔从没见过面的李子良那里得到一些徐匡的消息。就在这一年,黄彩结识了云山教堂的苏珊,她觉得帮助这些贫穷的姐妹是等待徐匡最好的地方。
自从黄彩来到教堂,来做礼拜的人就越来越多。苏珊想去拜访各方来的教友,黄彩就陪她翻山越岭去过十几个乡镇,她发现黄彩的人缘特别好,前山的、后山的,连平坝里的袍哥大爷都喜欢跟着她转。苏珊虽然不喜欢那袍哥式的做派,可黄彩的爽快和真诚的人品又时时让她感动。苏珊常对大家说,黄彩是上帝给教堂派来的使者,她是在用真诚给大家布道哩。
黄彩喜欢苏珊的模样,特别在布道的时候,那模样非常纯净,真像是上天派来的。每当做完礼拜过后,她看到清新秀丽的苏珊和那些衣衫褴褛的教友聚在一起的时候,那平和的关注,亲切的交谈,深深打动了黄彩的心。于是,在黄彩原来对豪侠仗义的崇拜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注入了关爱黎民的东西。她常常给人说:“你们说我是中国的‘武侠’,我倒要说苏珊是上帝派来的‘文侠’,这比那些三教九流高雅多了。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黄彩在接受了基督的洗礼,和苏珊的感情更深了。她听苏珊的布道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感到新奇,圣经里的故事也开始进入了她的心里。黄彩经常给苏珊谈起徐匡,在每次听完叙说之后,苏珊虽未直接说什么,却也能感受到那抚慰的真情。一天晚上,她和苏珊在教堂外面散步,苏珊说:“在幽暗的夜空中,月亮躲在云里泛着银光,那是上帝在黑夜里为我们带来的光亮,世上所有的人都在这光亮之下,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
一天早晨,她们走在山脊上,迎面飞来了一群候鸟,成群结队地一批又一批。有时六七只,有时十几只,苏珊望着候鸟飞翔的天空喃喃自语说:“噢,多么壮美的鸟群啊,它们总是和睦相处,相互激励,排着长长的队列一起飞翔。”
有一次,他们经过一个山间的瀑布,苏珊望着飞溅的水花又喃喃地说:“泉水把自己交给了山谷,它们从山崖上无所眷顾地奔腾而下,不惜粉身碎骨,留下圣洁的灵魂。你看那飞溅起来的水花,在阳光下五彩缤纷,美丽如画。”
每当这时,黄彩都痴痴地看着苏珊那陶醉的眼睛,常常能听到苏珊对平常事物诗样的描述中感受到对生命的关爱,更感受到她对徐匡由衷的祝福。慢慢地,这些美好的感染也开始浸润着黄彩,她感到自己和徐匡时时都在同一个天空下,那相距不远的感觉非常神秘,甚至还能触摸到他那刚强的心灵。
1947年秋的一个晚上。黄彩正和一帮朋友打麻将,家里的帮佣段七妹进来说,外面有个学生模样的人要见。她心里一惊,以为是徐匡来了,飞身出来开了大门,才知道是原来抗日宣传队里的一个学生。学生见了她,回过头去把手向上举了两下,三十米外的草垛后面才走出来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黄彩见是徐匡的手笔,心里一阵咚咚乱跳。三年多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这滋味可是向来我行我素的黄彩从未品尝过的。她匆匆抽出信纸,可信中只有一句话:“我的情况幺叔尽知,要多关照幺叔。匡。”
黄彩赶紧请二人在外屋坐下,这才知道面前的中年人就是李子良。她原来以为李子良虎背熊腰的汉子,却没想到他是又矮又黑、又瘦又小。李子良用低沉的声音说:“徐匡早就到了延安,因为他会武术,现在进了抗日军政大学担任了武术教官。他们的生活很艰苦,心里可非常充实。”
黄彩再想问些事情,可好像他也不知道了。
自此以后,黄彩家里就多了一个长工,这长工就是化了名的李子良。李子良经常在外面活动,黄彩就经常派他去川东各地购买土特产,大多数时间不在家。
有一次,李子良从重庆回来,黄彩还专门办了酒席为他接风。酒后,李子良很有些感动地说:“我是徐匡的朋友,以前是一个小学老师,我们共同战斗过一年多。他是条好汉,我就推荐他去了延安。”
问起徐匡现在的情况,李子良迟疑了好一会才说:“徐匡在部队里做了半年的武术教官,后来又派他去八路军里当了连长。前年他在山西一带打仗,因为作战英勇,战功赫赫当了营长,前些时又升任了副团长。”
黄彩心酸地说:“我想念他,不管他是什么党,不管他当没当官,都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人。
我等他,我一辈子都等他。”
徐匡的消息只能从李子良那里听到,一直到1948年,抗日战争结束已近三年了,黄彩巴望的徐匡还是没有回来。到了年底,连李子良也突然不见了。
有一天,黄彩刚从云山教堂回来,县党部的幺舅专门来到她家里,幺舅告诉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一向云山里的土匪异常活跃,你知不知道李子良到哪里去了?我跟你说,据可靠消息,你那长工李子良就是云山的土匪头子。”
黄彩自然知道李子良是地下党,可还不知道他竟然是云山游击队的头头,不由得也吓了一跳。
幺舅说:“我问你,你那长工是怎么来的?要是你说不清楚,上面追究下来,幺舅也保不了你。”
黄彩先是一怔,马上又笑嘻嘻地说:“幺舅,这话你就说得玄了,你们经常在我这里打麻将,你和蔡乡长、王巡官、旦巡官也都认识他,你还叫他去泸州给你们买老窖,你们怎么就看不出他是土匪?我又怎么看得出?你们酒都喝下去了,怎么没见毒死人哪?”
幺舅顿时被这话说哑了,不禁顿了一下说:“反正我要告诉你,上面追得紧,你要小心些。如果他回来,你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不要再往来了。”
黄彩说:“幺舅,你放心,我黄彩心里有数。”
此后,黄彩就更加关心起云山的事情来了,听说后山里的土匪已经有好多股了,有立了山寨的老土匪,有时起时落的棒老二,也有弄得最热闹的游击队。听说那共产党游击队的组织最严密,声势越来越大,还和周围几个县的保安团连打了几仗。虽然云山的风声越来越紧,可幺舅他们对李子良的事从此也没再来过问。然而在黄彩的心里却又多了一层牵挂,她想知道李子良在什么地方,也喜欢看两边的热闹,却又不希望面对面地伤和气。
1948年初,国共两党在战场上的较量已多少有了分晓,成百万的国民党军队被歼,急需补充的壮丁已经
被抓到这偏远的乡坝里来了。这时,不少逃壮丁的汉子也纷纷跑到云山加入游击队,原来的土匪见游击队威猛势大又得人心,大多被逼上梁山的小股已合归到李子良那里去了。按国民党专员的说法:“西南为党国之后方,而匪患有扩大之势态,以党国之安危大计,必须清剿之!”若按此说法,重庆应多调些正规军来清剿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