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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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查屠已料理完毕,他重新换了一件衣服,模样比先前也光鲜了不少。他走到街上看了看,各家铺面都已下了铺板,小老板们已开始相互道起安来。对面纸杂铺的苟老板见到查屠,马上站在街中间大声喊道:“查大爷,昨天盐帮的伍师爷来了,专门要我给你带个信,要八副对联。他要得急呢,说是中午就来取。”
查屠听了这话不禁一振,平日里一些小商小户前来要字,那是常有的事,而这八镇盐帮的师爷来要他的楹联,那岂不是在给他捧场哩!查屠也当街大声回道:“那东阳镇盐帮是藏龙卧虎之地哩!连县里商会的黄会长都常去他们那里。伍师爷专门来要我写,那是要我献丑哩!”
查屠一边当街接过苟老板递过来的红纸和帖子,一边又在外面大声叫道:“二秀,备墨!”
二秀在屋里早已听见,她知道查屠正在得意,便立刻笑嘻嘻地跑到街中间来,双手接了红纸又赶忙回到堂屋去。她从抽屉里拿出毛毡铺在桌面上,再拿了一个青瓷墨缸前去打水,回来过后又往石砚里续了些水,这才慢慢地磨起墨来。二秀做事利索,屋外的查屠还在和苟老板大声寒暄。只听得苟老板说:“……查大爷的书法,……那是越叫越响喽。昨天伍师爷说,就本县来看,查大爷应算是颜真卿的大弟子!他说那字是严中带飘,骨中带肉,连县里黄太爷还赏识得很哩!”
街上赶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人来人往中,两个人站在街中间就像老照片里长袍马褂式的人物,不仅频频拱手作揖,那对话也比平日里文绉绉了许多。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弄得两个人的脸色都红润了起来。
查屠和苟老板一起进得堂屋,一面把大红帖子放在书案上,一面叫二秀到外边去照应。查屠用石条压住了纸的四角,这才拿出一部线装的“楹联万福”来翻了几页,口里慢慢念道:“‘流水不将山色去,好风时卷市声来。’苟兄,你看此联如何?”苟老板自然是连连叫好。查屠说:“我就喜欢写寓景寓意的句子,高雅且有深意。”说着说着,两个人就摇头摆脑地推敲起韵脚来。
外面小街上已是人来人往,那些来赶场的游商杂担把街面也弄得热闹起来。这小沔虽只有一条小街,却也取名为“正街”。过去这街上的店铺都没有招牌,可自从查屠的肉铺打出“和记”店旗以后,其他店铺也跟着仿效,每到赶场天,满街巾旗飞舞,倒把这乡场弄得威风八面。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何三爷一行也来到了“和记”肉店,二秀正在给人割肉,看见何三爷和何三嫂来了,马上放下手里的事,走上前去笑着给他们请安。见后面那侄儿也来了,二秀不禁又注意端详了一下,只见这后生确是个上好的模样,不仅身材高大、身板结实、皮肤黑红还鼻直脸方。不由得高兴地对何三嫂说:“这是你家的侄儿吧?快请里面坐,我跟着就来给你们泡茶。”
查屠听到外边的动静,撩开布帘迎了出来。他双手抱拳说:“来得好早,进屋吃茶。”见这何三爷的侄儿也来了,不免脸上一怔。看到人家背了一大背篼礼信,只有拱手对何三爷说:
“实在不敢当,还送什么礼啊!我这里实在腾不出手,就暂时先放在外面吧。”
苟老板一看就知道是来说媒的,马上退到堂屋笑嘻嘻地打量着跟进来的何大羽。他对查屠家自然很熟,径自去帮着拿了几副盖碗茶具出来,又去厨房提出架在炭炉上的长嘴铜壶,分别放好茶叶,倒上水,还帮着说了一些今天雾大路不好走之类的客套话。查屠指了指书案上的字幅说:“实在不巧,这盐帮伍师爷的字要得太急,看来要怠慢一下各位了。” 说完就又拿起笔闭目沉思,自顾自地运了一会儿气,好像也不再搭理他们的到来。何三爷一家就好似被淋了一瓢冷水,愣愣地呆在一旁有些发窘。只见查屠一连写了两幅,何三爷想前去说话。查屠见他探过头来,放下笔又双手抱拳说:“实在是怠慢了各位,这书法嘛,就像是气功,中间是万万断不得的。”
苟老板马上接话说:“去年,黄太爷家里就贴了查大爷的字,盐帮的伍师爷今年又亲自来要,说是查大爷的字在县上也是叫得响的!”何三爷也趁机连连夸道:“早就听说查大爷出身名门,字又写得好,心里好生佩服,今天能有幸拜读,实在是三生有幸。”
查屠听到这话虽说心里高兴口里却淡淡地笑道:“哪里,哪里,各位见笑,在我祖师颜真卿的牌位面前,那是班门弄斧哩!”
何三嫂见他们寒暄,也插不上嘴,自己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出得屋去想和二秀拉扯家常。见二秀正忙着割肉,好像也受了里面文绉绉的感染,硬着头皮说:“我家侄儿就是心急,都说你家心梅人好,天天都想来看人。是不是让他们说两句话,还望妹子包涵。”
二秀细声道:“其实,我心里也急。我看你那侄儿也是能过日子的人,可这也急不得。我家男人写字的时候千万打扰不得,要由着些才行。”
何三嫂见她忙得不可开交,道了声谢说:“难为你了。”又一脸无奈地回到屋里。见侄儿何大羽坐在椅子上满身的不自在,有时看看屋里的摆设,有时又顺势瞅瞅门外厢房的门帘。
何三嫂知道他的心思,不由得过去给他轻声说:“稳诚点,现在千万不要着急,不要随便乱看。”
这木式结构的房子本来就不隔音,楼上闺房中的姐妹一直在听下面的动静,只听得几句寒暄之后又静了下来,知道老爹正在运气写字,老二探梅轻声说:“这盐帮的人硬要挤进来,何三爷一家来得不是时候呢!”
老三问梅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弄得我也帮他们着急。”
二姐和三妹不住地细声说话,大姐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这样的事心梅也经历得太多了,在十八岁那年,她一听这说媒的事就慌得两腿发软,生怕爹妈把她说出门去。可后来她自己也开始急了,恨不得马上有个红轿来抬她出去。再后来是偷偷地流了许多眼泪,心里也就冷了下来。如今已熬成冷心冷肠的老姑娘,不免对老爹也多少有了些怨意。但这心梅从小就读了不少三纲五常、四书五经的书,凡事都能内忍,还显得特别文静。然而,虽说对这些事情已有些怠惰,可毕竟也是一生的大事,这次又听妈说是个打铁的后生,人品模样都好,多少也激起了些心中的波澜。她深知这家里的大事小事老爹说一不二,性情又特别怪癖,也只有无奈地不言不语。而两个妹妹倒兴致很高,问梅坐在楼梯口上说:“那天听妈说她见过这小铁匠,看起来还顺眼哩。”
探梅给三妹说:“老爸现在正在写字,你就悄悄从窗缝里去看一看。”
问梅缩了一下脖子说:“我不敢,你胆子大,你去,你去。”
探梅回头看了看屋里的心梅,心梅只侧过头来,向她们柔和地看了一眼,那自然是一种无言 的默许。探梅就干脆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下得楼去,绕过楼梯口的大床,贴着墙壁又绕过天井,从窗缝间向堂屋里细细窥望。只见老爹正摆着架势写字,苟老板在旁边专心奉承轻轻叫好。她又往侧面看了看,只见书案后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后生,那后生穿了件蓝布对襟上衣,身材高大,体格强壮,那黝黑的脸上虽棱角分明却也带了几分稚气。
那后生坐着一动不动,可眼睛并不安分,只见他向窗户这边斜了斜,竟把窗外的探梅吓得蹲了下去。探梅急急地上得楼来,不断地眨着眼睛说:“看到了,看到了,俊得很哩!我看他坐在那里一点都不敢动,那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像轱辘一样转来转去哩!”
大姐听见这话虽没动声色,脸上却也掠过一些红晕。她看了看二妹和三妹,两个妹妹都从那无奈的眼光里看到了一丝期盼的神情。
正当探梅在楼上眉飞色舞的时候,突然听得楼下苟老板大叫一声:“不好!”这楼上的姐妹虽然知道没什么大事,二妹和三妹却也趁势咚咚咚地跑下楼来。她们干脆就站在门前看那高大的后生,那后生突然看见了两个女娃子站在门前,顿时显得有些惊慌,竟然傻愣愣地站起身来却不知所以。只见书案前的查屠把一支握笔的手悬在空中,表情痛苦还瞪圆了眼睛。又见他把另一只手反剪过来指向佝偻着的后腰,苟老板猛地上前一步,照着查屠所指的部位轻轻地拍打起来。何三爷一家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在旁边不知怎么是好。苟老板刚拍打了一会,查屠就连咳了几声,把悬在空中的手放了下来,这才缓缓地舒了一口大气。屋里的苟老板也跟着长叹一声道:“运气过猛,笔力太劲!这字实在是写得刚劲大气!”他又马上
端起桌上的茶碗递给查屠道:“歇阵子,歇阵子,我看是要多喝几口茶,顺顺气才行。”
当何大羽侧眼再看门外的时候,两个女娃又突然消失了。
查屠顺势坐在椅子上呷了口茶,伸腰叹道:“这书法里面的事看似轻松,心力、眼力、气力都要从这腰身灌到笔尖上,一个闪神就伤筋动骨,实在比挑百十斤谷子还累几倍哩!”
何三爷在后面先是吃惊不小,见查屠没事,心想,拿个毛笔,哪有这等厉害?可他马上就迎着话道:“这是,这是。所以我们一点也不敢说话,那是千万打扰不得的。”
查屠缓过气道:“不过,这点事也不算什么,活动活动丹田也就没事了。最后还有一联,也难为你们在旁边等哩。”说了这话,查屠又伸了伸腰,再去拿笔添起墨来。
正当查屠写完最后一联,东阳镇盐帮的伍师爷乘了滑竿带着两个人来了。二秀在外面见这行人来头不小,前面是身着长袍马褂头戴黑色礼帽的伍师爷,后面下来的是身着中山装头发油光锃亮的两个后生,她马上掀开门帘大声向里面叫道:“来客了!”
苟老板闻声先抢了出去,还没看到来人,眼睛就笑成了一条缝,走上前去双手抱拳高声叫道:“好早好早,伍师爷好早!真是高人哪!几位刚刚驾到,这里就写完了!”
查屠听到苟老板的吆喝,马上放下毛笔,一脚跨出堂屋,满脸堆笑地迎上去说:“昨日里不巧出去办事,怠慢了师爷。今早苟老板一说,我就立马献丑。实在是不敢当,这才刚刚写完。”
苟老板又接话说:“查大爷一早就上了书案,气运得实在太足,中间还损了腰,把我也看出神了哩!”
伍师爷斜眼看了一下苟老板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伍师爷身材高瘦,戴了一架深度的近视眼镜,城府自然显得很深。他刚进来就扫视了几幅对联,马上抱拳对查屠说:“去年春天就在黄太爷府上见过查大爷的字,听说是冯鸿举冯大爷宣送的。虽说查大爷是个杀猪卖肉的,听说祖上也还是西安府的书香门第。我们这里是藏龙卧虎之地啊!要不然,咋能叫回龙县呢?”说
过这话之后,不禁又笑了笑说:“你看,不是亲眼所见,哪能看得出这杀猪卖肉的屠夫,竟然也有如此的雅趣!”
这一席开场话,在查屠听来真像是白糖里放了花椒,甜味里又带了些麻辣,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苟老板立马接话道:“前年来了个渠府大学堂的先生,刚留洋回来就专门来拜会查大爷,一问才知道,那先生竟然是原先西安查府里的书童。他口口声声称查大爷是六少爷,还要和查大爷结拜把兄弟哩!”
伍师爷听到此话走近书案,又仔细端详起这些墨迹未干的条幅来。他看了一会,突然指着椅面上的两幅不禁啧啧称好道:“我说这两幅好眼熟,那不就是黄府门柱上贴过的吗?嗨哟!能贴在黄府里的字,该算是县里的墨宝了。记得黄太爷那时还打趣说,这是小沔查大爷的手笔,开肉铺的,那字里的油水还肯定不少哩! ”
这时候,跟着来的一个后生凑过来摸了摸条幅,又凑着鼻子闻闻说:“是啊!这字里是油水不少,还带些香气哩! ”伍师爷听罢这话不禁笑了笑,那两个后生也跟着哧哧地笑出声来。
何三爷在一旁也想说几句恭维话,凑上来讨好地说:“亲家的字,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我们这些小户人家也能得到黄太爷的赏识,实在是有些……有些……光宗耀祖了……”
查屠听到那“油水”之类的话本来就不是滋味,现在又听到何三爷来了句“光宗耀祖”,觉得这话实在是辱没了他家祖宗的功德,更是气上心头。他想,自己是选错了行当,但要扯上他家的祖宗,那就像是孙悟空在地上画了一道光圈,什么魔头小神是进前不得的。就说这县里的黄太爷,虽说也是晚清最后一轮举人,然而,这小小的举人能比我家祖宗进士及第吗?
你何三爷是什么东西,门都没上,居然冒充是“亲家”!查屠不由得火从心起,顿时拉下脸来狠狠地瞪了何三爷一眼。何三爷看似不对,立刻退到椅子后面,再也不敢说话了。正在此时,那何大羽也不知何时站起身来,走到案台前面,也想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文气”。只见他一个人嘟念着对联上的字,见大家一时没有说话,竟自顾自地念出声来。只听他结
结巴巴地念道:“春回大地群群黄……鸟(莺)……鸟卒乡(鸣翠柳),日暖神州双双春燕……跃门庭。”
横额还没念出,屋里的人都调过头来盯着这白字连篇却毫不自知的后生。那跟着伍师爷来的两个年轻人竟然笑得捶胸顿足不亦乐乎。查屠见此光景,一时更气得脸面发红两眼发直。
苟老板见事不妙,马上插话道:“当今的娃儿读书少,下力人就更是读不懂了。认字认半边,看字猜模样的多啦!”
何三爷也气得盯着侄儿,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下去。那何三嫂觉得有些冤枉,没等人家笑完就插进来说:“我家侄儿书读得少,人可是厚道。那年刘屠户的猪不上案,几个人都抬不上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