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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微尘-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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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就惹怒了贫农代表,他说:“你是不是真想去管制她们?我先给你说清楚,那两个婆娘好看不中用,你养不养得活她们都成问题。” 

  瘸子说:“她们家的墙壁全都是我补的,你说,我瘸着一只腿容易吗?我只养一个,养那个老一些的,养一个还养不活吗?” 

  贫农代表也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前几天就听说这两个臭婆娘把我们这里搞得乌七八糟,真是要管制一下才行了。苟二也来跟我说要大的,我就跟你们两个分配一下。他苦大仇深,反正也做不出娃儿,他就要那两个小的还搭上肚子里的娃儿。我就不信,你龟儿两个婆娘不安分,干脆就弄两个男人天天去管制!看她们还敢不敢翻天!” 他说干就干,马上就把一个五十过头老实巴交的苟二和一个六十过头的张拐子分配过去。 

  谁知那两个臭婆娘拼死拼活不答应。这就更激怒了贫农代表,他顿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把她两个捆起来!”一群民兵当夜就把她们母女捆在了破草屋里。 

  探梅那不到五岁的女儿本来已经入睡,受到这种惊吓,就迷迷糊糊地哭叫了起来。看到妈妈被捆在床边动弹不得,自己只有在地上乱爬还哭得筋疲力尽。 

  二秀就像五年前查屠要杀她的时候那样伸长了脖子,抬头望着屋顶草缝中透出的几颗星星大喊道:“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你长不长眼睛啊!” 

  旁边的民兵看着她们可怜,其中一个说:“你喊天也没有用,现在的天已经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了,天都已经变了,你们就答应了吧。” 

  二秀依然望着草缝中的天空,五年前查屠被杀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用那发僵的手指抓扒着自己又大叫道:“天哪!那算命先生也是来克我查家的吗?三百六十行哪行不行,就偏偏要来指点查屠干那杀猪卖肉的勾当……” 

  旁边的民兵叹了一口气说:“唉,难怪不得,是个杀生的命啊。” 

  二秀突然闭上了眼睛说:“是啊,这是命,这都是命啊……”哭着、哭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又一阵阵天旋地转。探梅可不一样,她大着肚子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地上爬,那一声声哭叫像刀子一样剥开了她的皮、剥开她的胸腔;一刀一刀扎刺在她的心里、肝里和肺里。她被捆绑在床角上动弹不得,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会爬向二秀一会又爬到自己的怀里。在她眼前,女儿那蓬乱的、毛茸茸的头发,满是泥污的小脸和望着她的一双大眼睛,在她面前是多么回避不了的真实!她已经没有了过去在遭受煎熬的时候那心脏从体内徐徐下坠的感觉,而是感到胸腔里的那颗心一下、一下地爆裂开来,被掏得血淋淋地竟没有一点踪影。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又看着这爬来爬去哭干了嗓子的小女儿,她感到自己对生活最低的渴望也消失了。她虽然已经麻木,可也知道是自己又一次毁了这个家。她以前毁了寄望于她的父亲,毁了善良贤惠的母亲和可怜的妹妹,而这一次又要毁掉那满脸泥污细瘦可怜的女儿。她悔恨,这悔恨已经从浸透了她的骨髓,又竟然从里面炸裂开来。她近似疯狂地大叫了一声:“好,我嫁!随便你们哪个要我,就像臭水一样给你们泼去了!” 

  就这样,探梅嫁给了那个五十过头苦大仇深老实巴交的苟二。二秀却没有答应,她一头撞在了床角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六十过头的张拐子看来也是个好心人,他顿时吓得全身哆嗦就赶快跑去央求贫农代表说:“算了,算了,这个婆娘不能娶,我不要了。” 

  探梅带着女儿大着肚子又嫁了人,当天就挺着肚子带了女儿搬到了苟二那里去。剩下二秀捆包着带血痂的破布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草屋里。探梅在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妈,二秀躺在床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她们就带着这一桩接一桩的劫难,无处哭诉、无处申冤,如烈火喷头,如雪上加霜,她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糊里糊涂地各自煎熬下去。 

  就在探梅和她妈二秀在渠府的穷山里煎熬的时候,查屠家里的大女儿查心梅和她的丈夫何大羽早已回到了回龙县里,一个是组织科长,一个是县 

  委书记。这何大羽书记才二十八岁,他原来就是这县里不起眼的小铁匠,除了工作,无论如何也要去关照一下对亲情的惦念。可就在一年前,何大羽的养父母相互染病双双去世了,另外也没有其他后人,大羽和心梅去给他们上了两次坟,在周围种了几棵树,也算是对两位老人的纪念。 

  心梅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探梅和问梅,而在那年逃散之后,一时还不知下落。家里的遭遇曾经是那样的不幸,应该说更能体会那旧社会所造成的桎梏和人间悲剧。在路过小沔的时候,她也去问过包括苟老板在内的街坊邻居,然而谁都不知道她们现在究竟去了哪里。心梅看到过去“和记肉铺”的铺面,不禁触景生情,更为父亲的惨死和不知下落的亲人而感伤不已。崭新的人民政府千头万绪,清匪反霸,土地改革,四乡八镇大事小事忙得不可开交,何大羽和心梅连睡觉的时间都有限。可他们知道,在这片封建意识根深蒂固的大地上,要推进每一项政策都面临着盘根错节的问题。 

  心梅毕竟是女人,放不下对家人的惦念,终于从北图乡的一份报告中看到了查问梅的名字,处事沉静的心梅不由得也露出了一阵惊喜。然而在她看完这份报告之后却又倒抽了一口冷气。她非常奇怪问梅怎么会成了教堂里的传教士。而在上面发下来的文件和无数宣传报道中,那帝国主义的教堂却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那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是反攻大陆的桥头 

  堡;藏有收发报机的特务联络处;特别是在被称为上海“教堂魔窟”的宣传图片中看到残害 

  中国儿童的残忍,那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内部有文件、报上有事例,那教堂里面的问 

  梅实在让她感到胆战心惊。北图乡的报告还说,他们已经把查心梅和另一个叫黄彩的地主看管了起来,并报告上级是不是要把她们送交到县里。 

  心梅还正在为此事纳闷和不安的时候,很快又看到另一份李子良关于云山教堂的报告。里面不但阐述了教堂为当地百姓治病解难积德行善,还特别谈到这教堂曾经帮助过地下党,还多次为云山游击队通风报信。报告里又具体谈到了苏珊、黄彩和查问梅,介绍了她们曾经做过的很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李子良在报告里说,帝国主义的教堂肯定是不好的东西,可这几个人的确做过一些好事,人民政府也应该就她们的好事肯定她们。这份报告当年游击队的所有人都能证实,下面还有好几个地下党领导人的签名。 

  在一次会议之后,何大羽叫李子良留下,他非常为难地说:“你写的报告我看过了,从报告里也知道了云山教堂的情况,但我建议我们现在还是不研究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有关帝国主义在旧中国创办教堂的问题非常复杂,这不像把冯鸿举那样的人划成开明绅士那么简单。我也想过,有的情况可能会特殊些,但要解决好也绝不是现在的问题。” 

  李子良天天都在给人家要讲阶级阵线,可碰到这种政策和真实情况的矛盾,以及人世间的情义纠葛也实在让他犯难。他只有说:“请组织相信这个报告是真实的。我们在敌后,情况相当复杂,和你们在部队里阵线分明的情况很不一样。可他们的确帮助过我们,特别是黄彩,我只能如实地反映情况。” 

  何大羽实际上他当年就知道黄彩,还亲眼看见过她为抗日地宣传活动打过抱不平,可又想了想,依然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他有些为难地说:“这样吧,她们如果真是帮助过地下党,也包括黄彩当年支持学生宣传队的情况,我看对黄彩的政策可以落实。查问梅现在看来要再等一等,如果没有太多的问题,可以先安排先去学习。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她们个人的行为,绝对和教堂没有关系。现在怎么说也应该把教堂先封闭起来,等我向上面汇报以后,还需要安排时间让整个领导班子一起来研究这个问题。”没过多久,黄彩的政策果真落实了,她不仅被放了出来还当了政协委员。问梅也被放出来了,安排到“旧公务人员干训班”里去参加半年的学习。黄彩当了政协委员,那是上报专区之后县军管会的成员一致通过了的。李子良又提出问梅有文化,是不是可以只学习一个月就安排到基层做文化干部。这事情就落到心梅手上,她斟酌再三,首先是生怕别人会说这是她妹妹,怎么能从罪大恶极的教堂里出来就成了革命干部?马上就提笔一划,不仅不减少学习时间,还加批了一句:改造学习半年以上,再观后效。 

  心梅这样加批了过后,心里好像也有些不安,就在干训班报到的第二天,下班过后就去看望了问梅。问梅从寝室里出来就看到了大姐,不禁心里一阵激动,刚叫了一声“大姐”,眼泪就淌了出来。问梅刚哭着说了几句话,正巧有几个干部从这里路过。干部们看到这县里的领导和这个女学员拉着手说话,在叫了“首长好”之后,又回过头来露出些异样的表情。心梅突然觉得自己和问梅又拉手又流眼泪很是不妥,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冷颤,马上退了两步,很快就失去了所有的温情。她几乎没有表情地看着问梅说:“这 

  学习班也是革命的熔炉,你现在是应该好好学习彻底改造自己。对你来说,改造应该是长期的,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 

  问梅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禁也马上也退了两步,迷惑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姐姐,不能不为如此变换的模样感到惊奇。她心里想,姐姐怎么说变就变,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这不可捉摸的变换,就连姐姐刚才的亲切都只是一副可怕的面具。 

  心梅说完话就走了,可问梅还站在走廊上,迷惑不解地看到姐姐那晃晃悠悠慢慢离去的背影。问梅感到自己的全身都瘫软了下来,不得不靠在墙壁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刚刚从区里的关押中被放了出来,一连二十天的训斥和严厉的审讯已让她心惊肉跳痛苦难言。然而,她毕竟在教堂里待过四年,也明白人世间的苦难无所不在,还常常以这些苦难去净化自己的心灵。当她被五花大绑从教堂押解到区里的时候,虽然不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却也浮现过为芸芸众生殉职的意识。这意识虽然有些朦胧,却也曾充斥了她的整个身心。可是现在,她突然面临着自己姐姐如此冷漠的面孔,不禁倒让她慌张了起来。这是好多年来心里一直挂念的亲人哪这是她从小钦佩的,呵护过她的姐姐呀在心里阵阵作痛的此时,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默默地祈祷,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包裹在一层冷飕飕的冰凌当中,所有的解脱都只能寄望于那看不见的上帝。 

  心梅回到家里却也感到非常不安。她也觉得奇怪,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说那样的话,连自己也觉得糊里糊涂的。当她回想起问梅眼里悲伤的模样,也觉得自己也太不近情理。她想弥补,想安排问梅到家里来,再好好地和她谈谈。当天晚上,她跟大羽说了这件事。大羽也很不安地说:“我看,这肯定是最伤害她的。她是你的妹妹,怎么一碰到人就这么紧张。心梅啊,我知道这过去没碰到的问题,可我也发现,对这些家里的事你就特别不冷静。你想想,人家又不是反革命,再说了,任何人都有姐妹亲情。” 

  为了问梅第一次到家里来,心梅还专门去县委伙食团定了两个菜。她想了解问梅的遭遇,更想知道母亲和探梅究竟去了哪里。在心梅去学习班接问梅的时候,刚一起走出学习班,心梅就挽着问梅的手说:“离开了这么 

  多年,小妹长高了,身体也长好了,大姐真为你感到高兴。” 

  问梅觉得大姐今天和昨天又完全变了个模样,从挽手的瞬间,尽管觉得大姐的心思实在不可捉摸,却仍然感觉到一股温暖流进了自己的心里。在拘束和紧张中,问梅又抬头望了望心梅,不知自己该怎么说话才好。可心梅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拉着她的手,还亲切地说:“李子良说,你在教堂的时候帮助过地下党,这说明了你有进步的基础。一个人的改造是长期的,学习班就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我相信你一定会改造好的。我们多谈谈,就在我那里吃饭好不好?” 

  问梅她低着头说:“我在乡里被你们的人抓去看管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反革命。大姐夫在不在?我有些害怕,他不在我才敢去。” 

  心梅却笑着说:“问梅啊,你要明白,你不是反革命。前些时被看管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你千万不要怕大羽,他是关心你的。他下乡去了,过两天才回来。大姐昨天说话生硬了些,你也不要生大姐的气。” 

  问梅虽然没有回答,可也轻松了许多。 

  她们一起走到了县机关托儿所。儿子何今很远就看到了她们,飞快地从里面跑了出来。心梅抱起小何今说:“小乖乖,我们今天又来客人了,快叫小姨,这是妈妈真正的妹妹啊。”小何今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问梅,一路蹦着跳着高兴地回了家。这是一个有围墙的门字小院,旁边还住着另外两户人家。院坝里原来种的花木虽也不少,可看来已没人护理,杂草开始在院子里蔓延起来,只见一株高大的腊梅和两颗石榴树被挤在杂草丛里。心梅拉着问梅进了屋里,说:“我们整天忙,顾不了家喽。我们就三个人,平时在食堂里吃饭。” 

  她一面说话一面整理桌子和椅子上堆满的书报文件说:“我们坐下说话,等一会食堂的小张会把饭送来。”她又回头去对小何今说:“何今,你到旁边方家去和小朋友玩,等一会妈妈来叫你。” 

  看来心梅的确很忙,而问梅倒从这些话中看到了从前的姐姐,她从来说话是语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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