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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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梅和黄彩虽有些感动,却总觉得三人一起走路显得有些别扭。大约走了两里多路,吴老汉突然低着头好像是自言自语地笑笑说:“侠女黄彩,我早就认识你哩。”
黄彩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看这个又干瘦又有些文质彬彬的吴老汉说:“你好像是山里的教民?”
吴老汉还是低着头笑眯眯地说:“我不是,我当年只是在后山教私塾的时候见过你。天荒那年,你在何家岭施饭救济穷人,我还专门下山来吃过你的饭哩。要说当年,你英姿飒爽健步如飞,就连我们那些人都想去看你。我们这些穷人就喜欢摆你的龙门阵,就说我那年看到你之后,回去还把你说得天花乱坠,弄得我们后山的人都去教堂看你呢。”
黄彩心里一怔,回过头来把吴老汉盯看了好久,她突然大笑着说:“那是哪年的老皇历了,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记得我,如今我黄彩也不行喽。”
这有趣的往事把几个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一路上,他们从教堂说到苏珊,从黄彩说到问梅,从解放前说到解放后。吴老汉还真是个欢喜人,一路上还听他讲了不少趣闻轶事呢。
到了抱山沟,很远就看到一群人站在山梁上大声吼叫,吴老汉说:“问梅老师,那是山里的人来接你们来了。”
问梅顿时觉得有些紧张,自从一年多前自己从这里被带走以后,实在想不到能有今天。当她在回头看黄彩的时候,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刚上到山口,一个跛腿的中年人就笑呵呵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吴老汉在这边大叫道:“周书记,黄彩也来了。”那边的跛腿书记听到这话显然非常激动,竟大步流星似的一颠一颠地跛了过来。
吴老汉说:“周书记你们都该认得,他就是周么婶家的老二,王四妹的老公。以前跟李子良打过游击,就是那年抬李子良到教堂来的时候把腿摔坏了。”
黄彩也跑上去大叫一声:“周高富,你这小子,也在这里当书记了!你就是化成灰,老娘也认得你!”
周高富痴痴地笑着说:“黄彩姐,有几年没见面喽。我前几年到双凤乡搞了两年土改,回来就不见你们了,听说你在县里当了政协委员,现在又在妇联当干部。黄大姐,我们山里人都记得你,你们是好人哪。”
黄彩大咧咧地笑着说:“哪门子干部,你是笑话我,政协委员早都撤了。现在是混日子,当门房了哩。”她又突然问道:“我们那边的教堂拆了没有?”
吴老汉又插上来说:“没有,没有。你们走了过后,工作组的人说那是帝国主义的房子,一定要我们拆。周高富把上面的十字架取下来就跟他们说:‘没有十字架就是平常的房子了,盖个房子也不容易,我们留它当库房行不行?’你们明天可以去看,那还好好的哩。”
黄彩狠狠拍了一下周高富的肩膀笑着说:“周高富啊,数你有能耐,当仓库也好啊,你记得我们不是坏人就行啦。”
周高富本来是乡里的副书记,因为他不识字,自愿到抱山沟来当了村里的支部书记,他一早就带了几个人来迎接查问梅老师,没想到把黄彩也迎来了。他从前就佩服黄彩,这次能一起来,自然是喜出望外。抱山沟的农民也听说黄彩和问梅来了,一个个喜笑颜开地从山里跑了过来,里面好多都是从前教堂里的兄弟姊妹。黄彩和问梅的记性也算好,几乎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大家一路有说有笑来到抱山沟小学,看到那残破的教室后面又盖了个新草房。周高富说:“问梅老师,你这次能来我们抱山沟村小,大家都高兴。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有匆忙搭了个房子做你的寝室,就算是见面礼。山里人没有文化,祖祖辈辈都像我一样化不开脑筋。”
吴老汉说:“周书记说了,我们这里再穷也要把学校重修一次。老师的房子选在竹林后面,那里清静。前面的教室要全部新修,桌子板凳也要换新的。现在只有暂时委屈一下查老师了。”
问梅听到这话,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禁鼻子有些发酸。黄彩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马上去拍了拍她,一起送她到竹林后面的新房子去。
七
没过一个月,黄彩又要去抱山沟,这次她竟然是和原来干训班的教导员江流涌一起去的。江流涌离开干训班就去了专区,因为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喜爱文学,后来又发表过不少充满革命激情的诗歌,就调他到专区文联去当了专职创作员。江流涌个子瘦高面目白净,两只眼睛炯
炯有神,他认定自己应该有一番作为,经常是满怀激情地到工厂农村深入生活。他知道黄彩是问梅最好的好朋友,一定要和她一起到抱山沟去。黄彩也听说过他和问梅的风言风语,也就带他去山里了。
这时正是金秋时节,满目都是郁郁葱葱的深色山林,江流涌一路兴致勃勃,除了讴歌景色就不断打探问梅现在的消息。他说:“在问梅的身上,我感到了一种古典美、含蓄美、忧郁美以及神秘美,还不断在这些美好的感觉中获得创造的灵感。你要知道,但凡世界名著,都
带着一种忧郁的气质。我之所以喜欢问梅,就是因为这美是深沉的,永恒的!我一定要把问梅从忧郁的天堂中拉回到民族振奋的洪流里来,使之激发成进步的、蓬勃而灿烂的革命品质!黄彩姐,你说说,这是不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革命性的东西?”
黄彩听了他这些搅来搅去似懂非懂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单刀直入地说:“你不要给我绕来绕去,你就是要我去给你说媒吧?我跟你说,问梅是个心肠好又逗男人喜欢的人。以前有个人叫冯淳,是学医的大学生,那人非常喜欢她,可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不答应。
这大学生后来跟苏珊到欧洲留学去了,以前还来过两封信,说是要把她接到国外去。你想想,解放了,谁还出得去。”
江流涌说:“黄彩姐,你能不能透露一点她现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黄彩说:“我也搞不清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她什么都对我说,就是不说男人
。”江流涌皱着眉头说:“这样看来,我的任务还相当艰巨哩。”第二天上午,江流涌又把话题转移到黄彩身上,他说:“黄彩姐啊,我早就听说过你了,说你还是大名鼎鼎的侠女哩。我听说你不接受采访,还把省城的记者都赶出去了。昨天晚上我想了好久,一直围绕你们为什么不结婚的问题。是不是教堂给你们洗过脑筋?是不是把七情六欲都抛到天堂里去了?要知道,人,应该是有感情的,比如诗歌,没有革命的激情那怎么行呢?所以……”
黄彩又听到他滔滔不绝充满激情的演说,以至于想插进去说几句话都不容易。等他说得口干舌燥之后,黄彩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吧?问梅也给我说过,你做事是比较讲实际的,怎么到文联才去了一年就成了大演说家了?”江流涌笑着说:“是吗?你发现了吗?你知道我在这一年多里受到了多少灵魂的冲击?我看到了整个民族的洪流,那是多么伟大而壮阔啊!创作是需要激情的,而时代又赋予了作家广阔的革命激情。”
黄彩看他又开始演说了,不由得笑笑说:“我看你这个样子,好像和问梅是说不到一块的。”江流涌觉得有些奇怪:“是吗?不会吧?不过我知道,要把她身上的那些忧郁的东西融入民族革命洪流,主观和客观两方面都需要做出很大的努力。看来,我还必须寻找到结合点才行。”
下午他们才走到千步岩,翻过了山垭口,就看到了一大片竹林。山坳里大片竹林层层叠叠,像一群舞蹈中的绿衣少女,时而弓着腰身蕴含着万端娇羞,时而又探起头来好像在拂动那薄薄的沙巾,那一渊清幽的山溪是它的镜面,倒映着她们婆娑妩媚的身影。竹林小学正在那斑驳的林阴之间,低低的土墙,空大的草棚,阳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把朗朗的童声浸润在欢快而温馨的景色里。他们很远就听到那一阵阵悦耳的朗读声:“春天来了,花儿开了,小燕子也飞来了……”
江流涌仿佛看到问梅在课堂间来回走动,和小儿们一起朗读,如儿歌一般的淳朴和清新。他突然诗性大发,不由得“啊!”了一声,显然是被这动人的景象和声音迷住了,又开始大声朗诵道:“这娟秀的溪流多么美妙,那莽莽的林涛啊!就仿佛是那无伴奏的和声,她正在吟唱,吟唱那荒野中无尽的美好!”他要求黄彩暂时不要打扰她,要求最好是等到问梅下课以后才去告诉他来了。黄彩去了,江流涌坐在石头墩子上陷入了沉思。他时而带着期待的眼光望着前面的竹林,时而又站起来走来走去。在他呼吸了一大口空气之后,马上就写出了第一首以革命的激情呼唤忧郁青春的诗,这诗歌的题目是“竹林深处的少女”。接着,他又写了一首“呼唤你,神秘的眼睛”。他为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喷发出如此美妙的诗句而激动不已。
当问梅在山路上迎接他们的时候,太阳已经担在山背上了。问梅已经知道江流涌来了,可见面的时候依然有些吃惊,因为她看到江流涌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还有一对充满了深情的眼睛。此时江流涌正沉浸在诗歌的激情中,只见他一步跨了上来,就好像是见了真正的情人一样,猛地拉着问梅的手说:“问梅,你好吗?多少个不眠之夜啊,终于又见到了你。”
问梅显得不好意思又有些拘束的说:“谢谢你能来看我,这里太远了,走了两天吧,真是太辛苦你们了。”
黄彩笑着说:“没什么辛苦,他一路都在说他的诗歌,就像个大演说家,还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哩。”
问梅很客气地把江流涌和黄彩一起带到小山坡上自己的宿舍里面,当他们吃过饭,天已经慢慢灰暗了下来。问梅提了一盏油灯带他一起看了看两间草房,天已经完全黑了。问梅好像是以汇报的语气说:“这小学有三十二个学生,一个老师;这里分高、中、低三个班,要求老师能上所有的课,还兼敲钟、煮饭和打扫卫生的事情;这里的村支部很关心教育,这些新教室都是才修建的……”
江流涌在问梅说话的时候,不断发出惊叹的声音。而问梅却总是努力让自己平静,除了说小学以外就很少说其他的话,只听到江流涌滔滔不绝地叙说着外面的见闻。经过一路的交谈,黄彩也知道这个诗人的确很真诚,就是太喜欢夸张了。但她在旁边也不多说话,总是十分有趣地看着这滚烫的热血怎么去激荡那冷如冰冻的心。
正当江流涌在竹林的小坡上满怀激情吟诵他那“竹林深处的少女”和“呼唤你——神秘的眼睛”的时候,问梅却显得很平静。月光刚刚照射到她那沉静而苍白的脸,黄彩竟然发现那美丽的眼睛里也满含了泪水,这就让人捉摸不出她真是被这诗歌打动了,还是又勾起了她心里其他的东西?
江流涌刚把这些诗句念完,看到问梅被感动得如此哀伤,自然以为他的诗歌已经引起了问梅的共鸣。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拉问梅的手,恨不得一下就把这忧郁的美人儿拥在自己的怀里。
黄彩看到这两人有些意思,不禁也感觉到自己的多余,还不等江流涌拥抱过去,就不声不响地转到操场后面去了。
江流涌看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自然就更有了信心。当他拿着自己的手绢试着去给问梅擦眼泪的时候,问梅却好像突然被电击了一样赶紧避开。江流涌此时已不能自持,把两手抚着问梅的双肩深深地说:“我爱你,你是我心里的月亮,你是我梦中的天使,你是我热血的源泉,你是我生命的创造力!”
然而,问梅还是避开了。充满希望激动万分的江流涌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尴尬,而问梅也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江流涌同志,对不起你,在我的心中已经没有爱情了。我知道你是个好青年,可我也只能说实在不行。”
江流涌觉得很诧异,他说:“问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唐突而伤害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在城市,你在这样偏远的山区而产生了距离?但你要知道,真诚的心是没有边界的。一年、两年、三年,我会耐心等你,我们会携起手来,用革命的热血去创造一个崭新的天地。”
问梅说:“你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和你完全不同,即使是相同也不会得到你所希望的爱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流涌感到万般无奈,他放开了抚着的双肩的手,伤心地说:“破灭了!
破灭了?但我绝对不会相信这世界上的忧郁和神秘不能回到奔腾的民族洪流里去。我不相信这种破灭。她没有破灭,她会像凤凰涅NB231之后又会重新飞翔起来,她会在燃烧的火焰中闪烁出新的光芒!”
问梅又低下了头,显得无可奈何地说:“江流涌同志,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想像得那么好,我也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没有热情的人。我愿意和你成为真诚的朋友,我也会用自己的生命去爱护那些贫穷和苦难的人。你的诗句刚才打动过我,就是因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问梅说话的声音很轻,江流涌却感到那云里的月亮仿佛已经掉了下来,砸得眼前寒光四射,白晃晃,冷飕飕,全变成了细碎的冰凌。
两个人都沉默了,黄彩提着油灯也过来了,看来谈话也应该结束了。当天晚上,黄彩要安排江流涌到吴老汉那里去睡觉,她说吴老汉正在那边等你,他是这山民里的读书人,你可以和他摆摆龙门阵。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舒服,和他说说其他的事情肯定会好些。江流涌先是不肯,他说:“我就希望这竹林和小溪陪着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到天明。”
黄彩笑了起来,说:“你还说你是一个乐观向上的革命战士哩。你不是说你的任务非常艰巨,怎么第一个回合就咽气了?慢慢来吧。我也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