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刘芳的老公陈东原从北方回来了,可刘芳没有去接他。他刚下火车就听到军区里的人说:“我们都几天没有见到刘芳,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陈东原赶紧回到家里,可怎么也开不了家里的门。大门从里面被反锁了,窗户拉满了窗帘,周围都严实紧闭。在五月刚刚转热的空气中,陈东原从门缝间闻到一股股难闻的臭气,他顿生警觉,马上叫来军区警卫部门的人把门撞开。大门刚刚撞开,大股的恶臭扑鼻而来
。
人们看到刘芳盖着被单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她露出了头,一些蛆蝇和小虫正在上面飞动,揭开上面的毛巾被,那里面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
刘芳自杀了,她是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自杀的。在她躺着的枕头旁边还放着一封写给她老公的信,信上写道:
亲爱的东原:我去了,我是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悔恨去的,我是带着一个革命者没有完成革命使命的遗憾而去的。我是一个忠诚于党的女儿,我是以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同志为榜样,是无限忠诚于党的女儿。我从小在部队里长大,是党的乳汁孕育了我。但是我犯错误了,我没有经得起金铁军糖衣炮弹的引诱,是他引诱我上了林彪的贼船,从而辜负了党的多年培养。在我检查、批判自己而感到无比悔恨的时候,我必须揭发金铁军:金铁军还有更深的阴谋,他和林彪集团有单线联系。我犯错误了,我没脸见我亲爱的人了。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无产阶级专政。”林彪是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金铁军也像一颗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可是我没有毛主席那样高瞻远瞩,他把我炸死了。我只有以死来将功补过,我至死都要革命到底。革命的事业一定能取得辉煌的胜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一定会滚滚向前!!!
让我再一次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党的忠诚女儿刘芳 绝笔1971年9月25日夜刘芳没有说出她怀孕的事,那是在验尸的时候发现的。
本名金铁军,尊称金部长,外号“金大麻子”的无耻之徒很快就被逮捕了。从此以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听说他什么都承认,就不承认和林彪集团有单线联系;也听说他在被关了几年之后又把他弄到很远的、没有多少女人的地方去了;听说那里缺氧,听说在大山里服刑改造,也听说他在监狱里生病死了。
人们说金大麻子干了那么多坏事,就靠他披了一张人造的,以及非人造的漂亮的皮。又有人说,在那好多年里人们都习惯了披上各种各样的皮,什么红皮、黄皮、虎皮、羊皮、白皮、黑皮。如果你真要是一张生就的人皮,在那个时候,好像反而不像人了。
在心梅去世的最后一刻,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她的儿子何今。而何今早就和相依为命的母亲一样在接受革命风暴的洗礼。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何今还是美术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何今虽胆战心惊却仍然被打成了 “黑五类”。学院里的红卫兵知道他一向胆小怕事,只要谁一时心血来潮,就可以要他揭发自己的父母,还专门喜欢看他傻兮兮地站在桌子上。何今站在桌子上的次数多了,真好像是
得了恐高症,不管大家问什么,在他的耳朵里,都只能听到人家嘻嘻哈哈的笑声。每当这笑声过后,何今什么都听不见了,不仅头脑一片空白,耳朵里还出现嗡嗡的声音。这时候,何今自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就经常一个人在教室里站下去。
一天,当又有人叫他站桌子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剃阴阳头!”何今就被糊里糊涂地拉了出去。
何今被剃了阴阳头,有人还拿了面镜子给他看那半白半黑、让人发笑的圆头。然而,这并没
有让他有多少难堪,因为在第一个同学被剃过阴阳头之后,估计也该轮到他了。再说,这些一向充满创意的红卫兵把何今弄出来寻开心,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何今被剃阴阳头的时候,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原来足球场上的朋友,他们拿了好几把剃头刀,笑着闹着要争着来剃。那时候,何今虽像是一只可怜的动物,却也无奈地跟着大家一起笑过。
何今被剃了阴阳头,也算明确了自己“黑五类”的身份。他觉得这身份既然让大家开了心,说不定也可能到此为止。然而,有一天,学院的红卫兵又突然召开了批斗何今的大会,一个头头庄严宣布:“把现行反革命何今拉上来!”何今就被糊里糊涂地拉上了主席台。在一阵呼啦啦的口号之后,就开始要他交代反革命罪行。何今不知道自己究竟又出了什么错,头脑嗡嗡了半天,也想不出要他交代什么罪行。当几个人把他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的时候,何今仿佛才看到人家手里的证据。那踏着他脑袋的人说:“红卫兵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要给大家展示一件非常恶毒而又非常隐蔽的反革命标语!你们看,这纸的正面写的标语是‘拥护’,可只要透光一看,背面‘打倒’两个字正重叠在‘拥护’的旁边!同志们哪!这是多么隐蔽,多么狡猾,多么阴暗,多么毒辣的反革命手段哪!”
何今这时候虽然有些迷糊,却也瞠目结舌起来,他实在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推理的逻辑。正因为“证据”确凿,什么道理也没让何今说,更何况他头脑又嗡嗡得厉害,于是在又一阵口号之后,何今就糊里糊涂地被押到学校的“牛棚”里。
这“牛棚”已经关了二十几个老“牛鬼”和小“牛鬼”,他们每天的任务不仅要打扫全校的卫生,还要把自己给校里校外的革命群众展出。于是,每天傍晚,人们就会看到一队敲锣打鼓、挂着“牛鬼”牌子、展示学院革命成果的队伍。何今和老小“牛鬼”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五点一刻在校门外第一个路灯下集合,五点二十分必须听到他们高唱“牛鬼歌”的声音——这歌很特殊,还是一个老“牛鬼”自己谱的曲。自从何今来了之后,因为他最年轻,声音最洪亮,大家自然就推举他领唱。那时候正是又湿又冷的冬天,灰蒙蒙的天空下着绵密的小雨,何今头一次领唱,声音在喉咙里憋了几次都憋不出来,于是就只有去倾听老小“牛鬼”们在那寒风刺骨、风雨迷茫、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狼嚎般地哀鸣。
第二天,何今终于憋出来了。当他在唱第一遍的时候,不由得回过头看了看后面的老先生们,他发现他们一个个都佝偻着身躯,伸长着颈脖,迎着针刺般的冷雨,向着死寂般的空际。在
唱第三遍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接着就不住地咳,直咳得喉咙都被撕破了一般。而何今知道自己不能停顿,无论如何也得不断嚎叫下去。
从此以后,何今的声音就开始沙哑了,这稚嫩而沙哑又很快融入了那一片无助的哀嚎里。
何今在哀嚎中感到了一种无助的苍凉,却又必须和大家一样奋力。在这哀嚎的“牛鬼”中,有从法国归来的国际著名艺术大师郁菲、有数十年投身教育的著名教授叶昌、有早年留学日本蜚声中外的专家吴文。他们都曾经以那高洁的画艺和人品,在他人心里激起过对艺术的强烈追寻。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追寻都在这无助的哀嚎中被击得粉碎,顷刻间化为了灰黑的烟云。
何今毕竟是学艺术的年轻学生,面对这冷漠沁人的大街,望着细雨迷茫的天空,望着那混沌而神秘的苍穹,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名剧《屈原》中的台词。他默默地嘟噜了几句《雷电颂》里“问天”的独白,“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可不论你是怎样的咆哮,也只能吹动一些灰尘,吹动一些沙石……” 那直问苍天而喷出的台词不能不让他感动,而在此时此刻,却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的。何今看了看周围的老先生,不禁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想,要是两千年前的屈原也在这里,面对以人民的名誉制造出的那么多人间冤屈,那台词还能不能再说得下去?何今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凄凉,是啊,就连那写出《屈原》的当今文豪,现在也只有诚惶诚恐地写着美丽的贡文,向暴虐和愚昧的现实摇尾乞怜。
不论何今心里多么凄凉,面对现实的凄风苦雨,也只能把这酸涩的感悟都哽咽下去。
何今虽学会了无条件地忍耐,人却一天天消瘦了下去。而文化大革命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时期。他看到学校里成立了很多战斗团,有的虽只有一个人,可那团旗团歌、袖套、锣鼓、宣言和誓言,再加上一个比如“愕未惭”之类的奇怪名字,也让那些从来没主宰过自己的同学们过足了瘾。各派的头儿们都念着同一本语录,高呼着“拿起笔,做刀枪……”之类同样的口号,提起棍棒就领军上阵,直杀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何今每天看着他们格斗,牛鬼们一时无人关照,竟然还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学校军宣队来了。那军宣队头儿见“牛鬼”队里竟然有这么一个模样狼狈低着眼睛看人的年轻学生,大略做了些了解,知道他父亲也曾经是打过仗的八路军,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时逢五十里外的一所船厂来要人画画,那船厂的军代表是学院军代表的老乡,这就派上了何今。
一个愣头愣脑小孩子一般的小兵领着一个二十二岁的“牛鬼”乘车乘船到偏远的船厂。这小兵难得如此自在,本来一天可以走到的路程他却安排了两天。小兵是部队干部的子弟,他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我初中都没毕业,现在就领导了你们大学生哩。我从小也喜欢画画,听说你爸爸原来也是打过仗的,我就不管你是不是‘牛鬼’,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现在就是哥们儿了。听我的,我肯定不会亏待你。”
小兵带着何今在城里游逛,故意赶不上末班船。他喜欢看那些在武斗中大楼上留下的枪眼,还一起买了不少好吃的东西。他们逛到大码头上,这里是两江的交汇地,小兵望着那清澈的江水和浑浊的江水穿插汇合的景象,突然大叫起来说:“好啊,好啊!听说这是难得看到的奇观!就好比我们革命和反革命都混在了一起。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向东流,还会一道流进大海!”
何今看着他自由自在陶醉的样子,不禁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尽管心中有无数的伤感,却也萌发了不少羡慕和感激之情。
晚上,他们住进了码头的小客栈,窗外的江水在黑暗中波光粼粼,船上的和岸上的灯火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灯光在水里不断地扭曲,红的、白的、黄的、蓝的,一道道缤纷闪亮的曲线晃来晃去,又不断被吞没在流动的江水里。这小兵特别喜欢说话,还喜欢讲那些听来的故事。他说:“老哥,你被关久了,外面的事情精彩得很哩!你听说过没有,兵工厂的造反派自己装配了一艘铁甲战船,你猜猜看,船上还装了什么?”何今摇了摇头。小兵大叫说:“我说你不知道吧,那是最新的海四联!那机关炮一路嗒嗒嗒嗒,那是威风凛凛所向披靡。嗒嗒嗒嗒,一打就四响,打得岸上尸横遍野还火光冲天……”何今知道尽管这些都他是听来的,却被夸张得绘声绘色,好像他当时就在船上,嘴里不停地砰砰啪啪,还眉飞色舞地在床上跳来跳去。第二天一大早何今叫醒了小兵,下午才到了船厂。那里的工人们早就只抓革命不生产了,厂里军宣队的领导想把船厂搞出点革命的新气象,弄几幅大宣传画自然是当务之急。小兵把何今交给了厂方,还对何今眨了几下眼睛给厂里的军代表说何今是好样的。小兵回去了,何今开始在这里戴罪劳动。厂里把他安排到船坞工作趸船上去画画,派了四个老工人去轮流看管他,一些工人们闲着没事也跑来看热闹。人们看到这个年轻的大学生总是带着一种被人欺负的模样,跑前跑后、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旁边的工人们不管问他什么他都点头,即使问了些叫他难堪的事情也从不生气。每到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把早上带来的米饭或馒头从饭盒里拿出来,去水龙头那里接一点水,躲在一边就着咸菜默默地吃。几个守候他的老工人看不过去了就把他叫过来,拨给他一些家里带来的热菜。何今在这个时候总是被感动得手足无措,口里不断地说谢谢,眼睛却不敢抬起来。
工人们好像很喜欢何今这模样,他不但得到了他们的同情,也开始有了些人缘。
二
一天傍晚,何今在船坞的悬梯上爬上爬下画了一整天,下来的时候已经感到非常疲倦。他慢慢从船坞走上岸,在沿江的石梯小路上蹒跚。正在这时,他突然在秋凉的晚风中听到了大提琴在河面上颤动的声音。何今细心地听,却怎么也想不到,那声音竟然是圣·桑《天鹅之死》的旋律!他惊奇了,惊奇得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何今站在石梯上一动不动,大提琴那浑厚动人的声音在薄暮间悠扬回荡,那颤抖的哀鸣无疑振荡了他孤独的身影。是啊,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好多年了!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竟然敢播出这样的乐曲。他记得自己在少年时候,刚听到这乐曲就有一种切肤的感悟,他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还曾经号啕大哭。何今此时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就想去寻找发声之地。
他急急地跑过小路,走过石桥,看见一排排依山而建的工人宿舍。他发现在青工宿舍的一扇开启的门里透出昏暗的光,一架破旧的留声机就大大咧咧地放在窗台上。当何今靠近的时候,突然听到几个女工竟嘻嘻哈哈地叫了起来:“他妈的资产阶级,真是难听的靡靡之音!”随着“批判,彻底批判,再批判一回!”的呼叫,《天鹅之死》的旋律又一次放了起来。
何今听见这大声呼叫,好像突然被尖针刺扎了一样,两耳一阵嗡嗡,不知怎么竟逃跑似的飞奔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到了旁边的山梁上,在山梁的草地上坐下来之后还不知所以。他慢慢镇定了下来,干脆就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