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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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对不起伟大领袖,是罪不可恕的事情。然而他又实在懦弱,懦弱得连死都不敢。他觉得自己如果这样死了,对不起龚华临走时的期望,对不起龚华跑那么远来搭救自己,更对不起母亲,如果就这样死了,她们肯定会很伤心的。
何今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的时候,镇里还特地选了个赶场天。山里的老百姓向来安分守己,也从来没听过如此稀奇古怪的罪名,各路来的山民比看样板戏的人都还多,前呼后拥热闹之极。可在他们看到何今的模样之后却有点失望,有人说,这小子瘦骨伶仃嘴也不大,那太阳
怎么能吞得下去呢?有人说,这小子看来会变,那阵子变成了西游记里的牛魔王也说不定。
这罪名实在有些古怪,以至于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也算是有创造性的。在何今游街示众之后,绳子还没有解开,马上就把他押解到了县里。从此以后,镇里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人们只记得在何今游街的时候,那嘴里的血的确是红的,那鲜红的血还滴落在地上,他耷拉着脑袋的模样就像在喉咙上被割了一刀的小鸡。当押解人不断抓起他的头发亮相的时候,人们看到他还在哆嗦,还看到他的脸上长着一双可怜而又麻木了的眼睛。
何今是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没想到从大学刚分配到这偏远的山区还不到一年,就领受了人生彻底的悲哀。何今的确悲哀,因为他从小就胆小怕事,事事逆来顺受,可顺受到了如此麻木的地步,竟然还有这么多“革命人民”和他过不去。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在学校面壁的事情,然而,此时如果有机会让他面对画室的黑墙,即使站上几辈子,也解不开其中的道理。
县里的公安局看到乡里的报告,也不知怎么处理。过了几天,又把何今押送到专区,专区也感到棘手,很快又把他押送到省里。省里的革命委员会事情也太多,认为这反正是属于“政治问题”,就暂时把他弄到关政治犯的监狱里去了。
何今被逮捕的时候他周围几乎已经没有朋友,他从县里被押解到专区,从专区又押解到省城,连那些“有关部门”都不知道他究竟被关到了哪里。也就是说,谁也没有去探过监,何今好像是被蒸发了一般,没有了音讯,更不见踪影。
何今被暂时关在政治犯的监狱里,他被剃去了头发,剥夺了自由的权利,一般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成了监狱里的311号。
在长期的恐惧、失眠、疲劳的苦闷中,何今已经麻木,不仅丧失了所有做人的尊严,还已被奴役成性。他并不认为自由有什么可贵,只知道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何今对一切都没有了要求,像一片还没有长成的绿叶很快就成了枯叶,又和所有的枯叶坠落一样,任它随风飘曳。
何今去的监狱有砖墙和铁丝网,可他并没有感觉有什么恐怖,就像从前面壁的时候那样,所有的冤屈都仿佛蒙在了黑洞洞的空灵里。他甚至觉得这也是一种化解,这样的化解仿佛比所有过去的化解都更加彻底。
何今来到监狱,第一次经过长长的走廊的时候,仿佛也闻到一股股明显的酸臭和尿臭,可他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去的栖身地。他被带进了一间牢房,在恍惚之间,却又感到这间牢房非常干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闭着眼睛坐在小床上,听见有人来了,才抬起头看了看何今。那人笑笑说:“听说你也是个大学生,没想到你是这样萎靡不振,一副倒霉的样子。”
何今也看了看这人没有回答,却感到这人不像是犯人,这不像犯人的模样也让何今感到有些好奇。何今毕竟是学美术的,到这个时候,他还注意看了看这307号的形象,觉得这人虽然脸色苍白却目光炯炯,特别是他直棱的鼻子和下巴显得非常俊美有力。看守提醒何今说:“他是307号,这307号不仅有神经病还是个洁癖。311号,你要注意啊,他神经病发作起来实在是恶毒透顶。”
而307号却笑眯眯地对何今说:“我是个有军衔的解放军,军医大学的教官。你以后不要叫我307号,谁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杨肇荀。”
杨肇荀在这个牢房里大部分的时间好像都在整理清洁,他非常讲究,被子叠得像豆腐干一样的方正,即使穿了囚服也没有半点邋遢的痕迹。第二天,他看到何今的床上乱七八糟,就不动声色地来帮他整理。他对何今轻轻地说:“死有什么可怕,你肯定读过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句,古人都知道死也要死得磊落,死得干净,死得有骨气。”
何今依然不说话,虽然还在迷糊,可这样的话却也让他多少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杨肇荀说他五年前大学毕业,他说他非常担忧党的前途和命运,他说他做过不少调查研究,也分析过目前的政治斗争,他认定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天天举着语录,口口声声大喊“万寿无疆”的白脸猴子。他说他是一位领导的侄子,就是因为那位领导被定为高层反党集团成员,他才开始研究了这些有关国家命运的事情。杨肇荀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大,那诚恳的眼睛里已经饱含着渴望你相信他的泪水,而那闪动着泪水的眼睛又直愣愣地盯着何今,展示着他的信念像钢铁一般的坚定。何今听到这些话虽然有些害怕,可不
论怎么说,有人能这样对他说话,总是这好多年来前所未有的。
这时,管理人员来了,他大声训斥说:“307号,你又在猖狂了!我告诉你,你这样猖狂只会加重你的罪行!”
这话一出,杨肇荀好像是突然被点燃了火苗一样,他站到牢门旁边用更大的声音说:“可怜啊!我可怜你们这些蒙在鼓里被罪恶驱使的人们!我可怜这世上被谎言和暴虐欺辱的芸芸众生!我是火的使者啊,我虽然被囚禁了,可我的心却像丹柯的心一样在黑暗的森林里熊熊的燃烧……” 说到这里,杨肇荀突然头上被击打了一棍,这击打并不厉害,而杨肇荀却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他在倒下去的时候,口里还在晃晃悠悠地说:“我要……给迷路的人们……带来……光明……”
何今被吓得躲在门边,没过一会,杨肇荀醒了过来,又开始大声叙说他的道理。他好像知道在他讲话的时候监狱里其他的人都会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他好像就是在给学生上课,声音洪亮条理清晰。面对这样的情况反而弄得管理人员一阵慌乱,急忙把他带出牢房弄到了狱政处去。
杨肇荀回来的时候被打得皮开肉绽,可他一点也不叫唤,只是感觉没有一点力气。
大约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何今发现杨肇荀并不是疯子,还慢慢了解了他。他不只是授过中尉军衔的大学老师,还曾几次被评为军校里的先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没有参加过任何派别。他本来不是学历史、哲学的,然而就在大家把革命搞得翻天覆地的时候他却整天看那些大部头的理论书籍。当他断然做出结论的时候就一鸣惊人:他认定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不是别人,而是那个整天把宝书晃来晃去的林彪!从此以后,他好像就成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先知,从中国历史中欺君祸国的奸臣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及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教训,每次都讲述得斩钉截铁头头是道,甚至还从骨相、面相、形体动作,乃至细小的眼神都能认定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奸臣,并且还能做出长篇大论的分析。他在军事院校里近似妖魔鬼怪的演说弄得群情激愤,不但被打,还被关了一段时间禁闭。然而他没有丝毫妥协,等着他的自然就只有开除军籍。
杨肇荀流落到社会,依然到处演说。在火车站,在码头,在闹市区,他总是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先是向大家行上一个军礼,然后就和所有的人辩论。尽管大家都认为他是政治疯子而经常打得他头破血流,然而他却毫不在乎。他总喜欢望着那些打他的人,以一种悲哀的眼光说:“我说的是实话呀!只要我还能站起来说话,我就会整理好自己的衣装继续战斗下去!”
何今看着杨肇荀,也感到害怕,更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道理。这人究竟进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这境界实在和自己的浑浑噩噩不同,不论怎么说,那里面充满了做人的尊严和无比的刚毅。
杨肇荀和何今都是政治犯,一起被关在这个牢房里,何今虽然没有跟着他疯狂,可也开始在不断的对比中审视自己。
半个多月后,杨肇荀因为屡教不改,就被弄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何今才听到杨肇荀被枪毙的消息。那枪毙杨肇荀的公告就贴在了这个监狱的墙上,里面罗列了杨肇荀顽固不化、疯狂嚣张的罪行。何今还注意到这布告上有一处鲜红的勾勾重重地压在杨肇荀的名字上。
何今在惊怕之后心里非常沉重,一个曾经和他在一起生活过的人,一个年轻俊美的人,一个洁身自爱却为了认定的信念义无反顾的人,一个温文尔雅却又无比疯狂的人就这样倒下了。
特别是那一笔压在杨肇荀三个字上面的红色勾勾,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杨肇荀的死,在何今的生命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这震动好像使他从浑浑噩噩麻木不仁中惊醒过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的生命中,那意志和信念所具有的强大力量。那信念的坚定是可怕的,然而那坚定却能使人大义凛然无所畏惧,使人义无反顾地抛出生命。何今觉得自己的逆来顺受只带来了无尽的屈辱,糊里糊涂地丧失了所有做人的尊严。他觉得杨肇荀就像一道夜空里的彗星,他燃烧得那么坚定,那么坦然。那光亮虽然已经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可那自信自尊的燃烧,却叫所有能看见它的人都肃然起敬。
何今在监狱里关了一段时间,监狱方面也看不出他还有其他政治历史问题。既然下面报上来把“口吞红太阳”的罪行看得那么严重,那谁也不敢说他不是严重的政治问题。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于是就把他弄到省里“政治犯劳改大队”里边去了。
在把何今安置到“政治犯劳改大队”的时候,带他去的管教干部看他那傻乎乎的模样,也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他很严肃地说:“把你弄到劳改E大队是你的福分,这里能保证供应,每个礼拜还有一次牙祭。你可千万不要跑,对你这样的人,外面的确没有里面好。”
可能大家都知道这里好,所以这劳改大队所有的政治犯都珍惜这个环境。这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中间一个很大的坝子,中间和左面是队里的住房,不仅前后左右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墙壁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标语都写得规规矩矩。房子后面有三排猪圈,都是茅草盖的。这劳改队设在省城郊区的山里,后面是大山,前面有小山,实在像一所办在谷地里的农家学校,不说平时没有扛枪站岗的看守,连起码的围墙也没有。
何今被押解到劳改队的第一天,就有几个队里的老头帮他接行李。何今只有一个挎包,老头们也笑笑说:“这小伙子被弄得坚壁清野啦。”
老头们这善意而诙谐的话,竟弄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何今没有被盖和褥子,其他房里的老头们也笑呵呵地给他拿了过来,旁边床上的老头说:“小伙计,没啥,不够尽管说,我们都有多余的。”
当何今和大家一起铺床的时候,心里就只想哭,他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关心他,只觉得仿佛进了另一种天地。然而,何今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战战兢兢,一个老头开玩笑说:“何今啦,你可能是被弄傻了,我们知道你是‘口吞’了‘红太阳’,有那‘口吞’太阳气派的人,怎么就‘雄’不起来了呢?我看,这不算什么罪行,我搞了一辈子法律,真还没听过有这样的罪名。”
何今在这里住了两天,才知道这里的老头大多都是过去的大干部、大专家。听他们说,前几年这里管教得相当严厉,不但在里面不许乱说乱动还经常被外面的部门弄出去批斗。半年前,不知怎么换了一批管教干部。这领头的听说是一个直接从军队里派来的副政委,他和原来的头头大不一样,不仅关心生活讲话随和而且不许把人随便拉出去批斗。气氛宽松了不少,生活也大有改善,所有大队里的劳改犯很快就活跃起来。
何今也算是碰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老头们对他的关心也显得有些随意,这随意的亲切真让他大开了眼界。何今在这样的人群里,应该说是他生命中的巨大转机,那些年长的人们不歧视他,还说他的“罪过”最轻。因为“罪过”最轻,竟然就选他当了小组长。何今虽然在杨肇荀那里已经开始有一点生命的觉悟,可长期的凌辱依然使他脸上显出了麻木和恐惧的表情。然而,他发现,好像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表情,这些老头们就更加关心他。他们经常和他
谈心,甚至有意帮助他恢复正常的感觉和记忆。
何今本来也是一个健康向上的聪明人,但是在好多年里,他的聪明才智随同他压抑和惊恐的经历通通被埋葬了。个性的流露、人格的尊严对他来说简直是不敢想像的奢侈品。
刚来的时候,虽然那个法学家老头也说那不算罪过,然而,那“口吞红太阳”的恐惧还总是没完没了地系在心里。那天半夜,他梦到自己正在吃流汁,那吃下去的流汁突然变成了黑色,不知怎么,那红红的太阳也跑到了肚子里去了。太阳在肚子里面涌动起来,突然间,一股股黑红交织的液体像火山喷出的岩浆一样铺天盖地,那些岩浆遮天蔽日,惊天动地。滚滚的岩浆伴着隆隆的声音所向披靡,山川大地都在燃烧,那灼热的火焰把一切挡道的东西全都变为了灰烬。成千上万的人们惊恐、挣扎、逃跑。但是,所有的逃跑都是徒劳的。他看见了父亲、母亲和外婆,仿佛所有的亲人都在恐怖的燃烧中呻吟……何今满头大汗地惊叫着醒来,弄得屋里的老头都跑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