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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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今喜欢这些老头,对过去的事情决心不再去想。他每天都和大家一起种地喂猪,专心勤奋地改造和学习。何今老实、忠厚又勤快,这里的老头们,甚至管教他们的一些看守也喜欢他。何今担任了队里的卫生员,这就和各个寝室的人有了更多的接触。大家都喜欢和他开玩笑,他的话也才慢慢地多了起来。
何今喜欢这个集体,就像在美术学院当劳动委员的时候那样,他事事跑在前头,劳动的时候给大家分发工具,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特别是那些老头们在生病的时候,他总是跑前跑后背送护理。
何今发现这里的管教干部有的也是厉害,有的对老头们却相当客气,比如对同室的那个李相,竟然还几次听见那个中年的管教叫他“首长”。何今开始喜欢跟这里的老头们聊天说话,老头们也喜欢逗弄他,有人说:“何今的模样本来还算不错,可整天低着头看人,就失去了应该有的风度。这叫窝囊,很影响你以后取好媳妇哩。”这些幽默的逗弄,竟然渐渐地唤起了他认识生命的良知,增加了他做人的自信,也开始使他恢复本来就具有的聪明。
在何今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他们寝室的几个老头给他点了两支蜡烛,每个杯子里都倒了半杯凉水。对面床铺的符思年老头拿起杯子轻轻地说:“非常抱歉,我从登记表上知道了我们这里最年轻室友的履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实在羡慕你年轻啊!所以,我们要为你做生日,我们大家都来为何今,也是为祖国的未来干杯!”
何今顿时被吓了一跳,可他看到老人们一个个脸上真诚的祝愿,不禁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啊,他已经有好多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了。
何今觉得这里非常好,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当他知道这里可以给外面写信时,就迫不及待地写了两个晚上,把所有的遭遇和现在的情况都写在了给母亲和龚华的信里。可他等了两个月,依然没有回音。有个老头笑笑说,这信件要是让上面能看到你真实的思想,那肯定是发不出去的。
是啊,何今在这里感觉到了被关爱的美好,可是,只要和外面的世界接触,所有美好的感觉仿佛就变成了悲哀的事情。有一次,和他同寝室的李相要被城里的造反派拉出去批判。听说管教干部还和他们讨价还价只同意了三天。然而在这三天里,每天回来头上身上都是伤痕。那正是酷暑难熬的夏天,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何今看到那些伤口心里想,这伤口如果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他是卫生员,马上从小药箱里拿来了纱布想给他包上,李相说:“这还了得,明天又拉出去的时候怎么交代?”何今又拿了碘酒,李相笑笑说:“这也不行,碘酒是有颜色的,追问起来不仅会打得更加厉害还会连累你的。”
何今想了一下去拿了酒精。李相笑起来大声说:“这就对了,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个策略。
”
从这以后,李相对何今更是随和起来。李相是个大个子,皮肤发黑身材魁伟,站着、坐着、走路,一看就像个军人。当李相知道何今的父亲也曾经是解放军的副团长,转业到地方又成了县委书记之后,对这可怜的年轻人就更加亲近。他有一次抚摸着何今的头说:“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的小儿子。他前年大学毕业,现在到新疆去了,他肯定也会受到我的牵连。不过,牵连一下也好,就像你一样,要把它看成是一种历练。即使这个小小的天地,那也够你观察够你思考的。”
是啊,这里发生的事情的确很多,不少事情还相当有趣。
比如说:有一次,上面转来了离这里很远一个科研部门的文件,一定要一个年老的兵工厂工程师写交代。要他交代曾经的一个同事是不是外国特务,他们一起从海外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拿过国外特务机关的钱。那里已经认定了那同事的任务是刺探中国的军事情报,特别是海军舰艇上的机关炮“海四连”。这科学家气得发抖,连连大声说:“我们当年是一路奔波逃回来的,这不是闹笑话吗?何况‘海四连’早就是过时的东西了,人家根本就没有必要刺探。
我要是昧着良心写,帝国主义会看我们笑话的!”他还说:“民族的发展,应该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不应该被无知戏弄,更不应该被野蛮摧残!”
何今同寝室的老头多是学术权威,除了社会学家王子里以外,他实在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也会成了政治犯。王子里的反动经常是摆在面上的,他几次公开说:“我的‘反动’是应该下地狱的,我竟然说古今中外历史上的暴君,有毒杀至亲、屠杀权臣、剿灭异己的,还从来没有见过把心惊胆战的一般官员和普通老百姓也搞得死去活来。我这话真是罪过?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啊?”这文质彬彬,带着深度眼镜的王子里被拉出去批斗的次数最多,可他还总喜欢开玩笑。有一次他从厕所里拉了肚子出来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凡是人都要排泄,我就拉了肚子。我想那些‘伟大’也会拉肚子,我就不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不排泄?我就不信拉出来的东西是不发臭的?”
王子里说这话的时候,何今就在旁边。他突然感到非常害怕,这话是犯大忌要遭大祸的呀!
周围好几个人都听到了,可是谁都没有去揭发他。这些人笑笑说:“这家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哩!”
何今几次看见国学教授崔南被拉出去批斗,每次回来他都洗去身上的污秽,补好撕破的衣服,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故意把已经很少的几根头发弄得光光的。他喜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举止从容、不卑不亢、神态安详的模样,甚至对那些来押解他、打过他的人还
显得特别地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何今有一次问他:“你是大学的教授,怎么尽是那些学生打你,你教过的那些学生在打你的时候,你难道也那么坦然,不愤怒,不伤心?”
崔南教授闭着眼睛摇了摇脑袋说:“我是不会愤怒的。他们是什么人?年轻人,孺子也,与其说他们不懂得尊师重道,不如说这是一场无知对有知的游戏。然而,我还是感到很伤感的啊,因为我们民族几千年的道德文明,半个多世纪里提倡的民主和科学,被如此稍稍震慑了一下,竟然就经不住考验,那应该是我们这些老师的耻辱,也是最叫我感到惭愧的。”
何今觉得这话未免有点孔乙己的味道,可在这样的无奈中,崔南竟也能以如此坦荡的胸怀维护着事业的尊严,那同样也值得肃然起敬。
崔南也有开心的时候,他喂猪的方法就和别人不同:他倒下的猪食,老猪应该先吃,小猪必须后吃,如果小猪去抢,他就去拖住小猪的尾巴,口中还念念有词。说来也怪,他喂的那个猪圈里的猪,真就养成了孝敬长辈的德性,每当别人笑着夸奖他喂的猪最讲文明,最懂得尊师重道的时候,他准会高兴得摇头晃脑。
李相喜欢在傍晚时候去爬山,即使每天劳动得很累也从不停息。何今也跟着去爬山,他们就常常在一起交谈。李相说,自己小时候是煤矿工人,十六岁就参加了革命。他曾经是解放军的师长,从抗日战争到进军大西南,历经了枪林弹雨,也经历了不少政治运动。李相说:“枪林弹雨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没有道理的运动。在我主持地方工作的时候,也伤害过不少好人。军人习惯了服从命令,而复杂的社会生活怎么能以命令去处理呢?动辄就把人弄成敌人,就像现在这样,谁都不允许去思考问题,每个阶层只要自己敢去想一想、动一动,就说成是异己,是阶级敌人,弄得人人都心惊胆战,这怎么能叫人民当家作主呢。好多人也像你一样心惊胆战,你看,无论你怎么心惊胆战也还是成了阶级敌人。”
何今不解地问:“我好像从来就不敢自己去想什么,可也总是会出问题。”
李相笑笑说:“你怎么没想,你刚才提的这种怀疑不就是问题?”
何今说:“你刚才说,有些运动没有道理,我就不明白,你干了那么久的革命,像现在这样大家都不明白,不讲道理的运动总会有个尽头吧?”
李相看了看何今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回答,可我要告诉你一句话,那就是‘要相信真实’。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任何事物总是会回到原本真实中去的,用强暴的方式,搞愚弄和搞那些乌七八糟骗人的理论和伎俩的人,最后都会滚到粪坑里去的。你要坚信这一点,要不然,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当他们爬上山顶又下山的时候,天空已经黑尽了。何今看着李相在前面不断晃动的身影突然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爸爸。”
李相回过头来说:“是吗?”
何今说:“我好多年都没有见到我爸爸了,可我想我爸爸跟你一样,是坚信精神和意志的人,是相信事物总是会回到原本真实中去的人。”
劳改队的管理时松时紧,那显然是因为上面不断变化的政治风云。到了1971年底,突然宣布上面的副统帅叛变死了,要大家展开批林批孔的学习。劳改队里的老头们既震惊又高兴,何今稀里糊涂,可李相却笑笑说:“我们的命运变不了,时间还长着哩。”在他们又一次爬山的时候何今说:“我迷糊了很久,现在的好人和坏人我怎么就越来越分不清了。”
李相说:“我看,简单来说,那就看一个人有没有良知。良知是什么?她是眼睛,是脑袋,是真实,是人的脊梁骨。那些逢迎拍马玩弄阴谋为非作歹,置民族于不顾的人总有一天会垮台的。”
何今问:“什么叫良心?”
李相说:“良心就是明事理,重实际,能为别人着想。没有良心的人任何卑鄙可耻的事都干得出来。”
何今说:“在我的心里,妈妈是最为别人着想、最忍辱负重的人。我连妈妈也没有了。收到妈妈最后的一封信是在山里的文化站,妈妈在信里再三叮嘱我凡事都要想得开,又写了从小
就教育我的那句话:那么多革命先烈都牺牲了,我们能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李相感叹道:“是啊,我们的民族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几代人的前仆后继才迎来了革命的胜利。但是,你想过没有,有人就利用了这来之不易的果实去奴役老百姓。忍辱负重是一个人最了不起的美德,可是,它不是一种盲目的奴性,应该是为争取光明而存在,否则,盲目的
忍让就只能纵容那些野心家,也只能使自己永远在黑暗里爬行。”
李相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态度平和,可不知怎么却让何今感到非常震惊,震惊得几乎让他顿时就想大哭起来。
李相看了看何今又缓缓地说:“何今啊,我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受了很多折磨。你曾经给我说过杨肇荀,他有做人的尊严,有坚强的意志,这也非常可贵。但在我看来,他依然是在自我的黑暗里,不过那是另一种黑暗。世界是广阔的,逆来顺受和单打独斗都是不可取的。他不可能使自己和大家都清晰。”
这些话没有任何的张扬,充满了睿智。何今感到,正是这些平和的话,一把一把地把自己从灰黑的面壁里慢慢带了出来。一次次同行的交谈,李相和何今都感到是在自由的空间里。李相看起来平和,实际上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可能是大半生的戎马生涯,已经使他
练就了喜欢知己知彼的德性。在其他的时候他很少说话,只有跟何今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满腔的愤怒和郁闷。近些年来,这些真心话都无处倾诉,仿佛在关心和启发何今的同时也在梳理自己。而何今却从这梳理中感受到了真诚的美好,他的心胸展开了,他们常常聆听流水在水渠里流动的声音;欣赏浇菜的水花在阳光里缤纷灿烂的模样;他们开始欣赏树梢在春天里发出的细芽;欣赏那满山遍野的嫩绿如晶莹的宝石闪动着无数的亮光。和李相在一起,何今仿佛能听见那嫩叶从树枝里生发出来的声音,那奇怪的吱吱声就像淙淙流动的清泉,就像涌进心田的甘露。
何今几次想给李相吐露对龚华的感情,这感情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而这感情只要处境略有松动就总会冒出来。有时候会感到这感情好像一股温馨的暖流流遍全身,有时却又让他痛苦得泪水涟涟。这些年来,何今都在生命线上挣扎,他忘不了龚华,可也来不及去想她,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铐上枷锁蒙着眼睛不断推磨的驴,不敢去想美好的事物。尽管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有些像人了,可一触及到龚华,一种莫名的悲伤总会撕咬得他心里发慌。这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抹不去的感情是不是在折磨自己。
他几次想给李相谈这心底的疼痛,却总是尽力的像谈其他往事一样谈到她。然而李相好像看出了何今的心思,不禁笑笑说:“何今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自己的爱情故事,我也有过,那是在当矿工的时候每天给我们送饭的小姑娘。那时候啊,自己都衣衫褴褛怎么能去喜欢人家,后来就经常想,自己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一定要在自己有出息的时候再去看她。
可惜啊,她后来早就嫁人喽。”
李相这淡淡的几句话虽也道出了他人生的心酸,却也让何今感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美好。是啊,虽然自己依然在窝囊的囚禁中,可也应该去想混出人样的那一天。如果有了那一天,他肯定要去看望她。
这里是政治犯的劳改队,可是,何今感觉到这里比外面舒心。这里有一种被同等奴役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