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文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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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他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
头.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干情
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也一样是肉做的呢.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像朱
凤这种刚下海的雏儿,有几个守得住的?“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无名指上一只一克拉半
的火油大钻戒卸了下来,掷到了朱凤怀里,“值得五百美金,够你和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过
个一年半载了.生了下来,你也不必回到这个地方来.这口饭,不是你吃的下的.。
金大班说著便把化妆室的门一摔开,朱凤追在後面叫了几声她也没答理,迳自跺著高跟
鞋便摇了出去.外面舞池子里早挤满了人,雾一般的冷气中,闪著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
在敲打得十分热闹,舞池中一队队都像扭股糖儿似的粘在了一起摇来晃去.金大班走过一个
台子,一把便让一个舞客捞住了,她回头看时,原来却是大华纺织厂的董事长周富瑞,专来
捧小如意筱红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红美今夜的脾气不太好,恐怕要劳动你去请请才肯转过
来,”周富瑞死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脸焦灼的说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麽请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陈老板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样?。
“闲话一句!”金大班伸出手来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摇到了筱红美那边,在她身
边坐下,对她悄悄说道:“转完这一桌,过去吧.人家已经等掉魂了.。
“管他呢,”筱红美正在和桌子上几个客人调笑,她头也不回就驳道“他的钞票又比别
人的多值几文吗?你去跟他说: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来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冷笑道。
“呸.他也配?”小红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声.金大班凑近筱红美耳多对她说道:“看
在大姐脸上,人家要送我十台酒席呢.。
“原来你和他暗地里勾上了,”筱红美转过头来笑道,“干麻你不去陪他?”金大班且
不答腔,匕斜了眼睛瞧著筱红美,一把两只手便抓到了筱红美的奶子上,吓得筱红美鸡猫子
鬼叫乱躲起来,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筱红美忙讨了饶,和金大班咬耳说道:“那麽你要
对那个姓周的讲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没有放饶他.你金大姐是过来人,″
打铁趁热″这句话不会不懂,等到凉了,那块铁还颁的动吗?。
金大班倚在舞池边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签剔著牙齿,一面看著小如意筱红美妖妖娆
娆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边桌子去了.筱红美穿了一件石榴红的透空纱旗袍,两筒雪白滚圆的
膀子连肩带臂肉颤颤的便露在外面,那一身的风情,别说男人见了要起火,就是女人也得动
三分心呢.何况她又是头一等难缠的刁妇,心黑手辣,耍了这些年,就没见过她栽过一次筋
斗.那个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说也贴了十把二十万了,还不知道连她的骚舐著了没有?这才
是做头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赞叹道,朱凤那块软软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虽
然说筱红美比起她玉观音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时代的那种风头,还差了一大截,可是台北这
一些舞厅里论起来,她筱如意也是个拔尖货了。
当年数遍了上海十里洋场,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将中的老大吴喜奎还能和她唱个对
台.人家说她们两人是九天瑶女白虎星转世,来到黄浦滩头扰乱人间的可是她偏偏就和吴喜
奎那只母大虫结成了小姐妹,两个人晚上转完台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鸡,对扳著指头来教
量,那个大头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伤风败德的事,那几年还真干了不少,不晓得害
了多少人,为著她玉观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後来吴喜奎抽身的早,不声不响便嫁了个生
意人,她那时还直纳闷,觉得冷清了许多.来到台北,她到中和乡去看吴喜奎.没料到当年
那只张牙舞爪的母大虫,竟改头换面,成了个大佛婆.吴喜奎家中设了个大佛堂,里面供了
两尊翡翠罗汉.他家里人说她终年吃素念经,连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吴喜奎见了她,眼睛也
不抬一下,摇著个头,叹道:啧啧,阿丽,侬还在那种地方惹是非不.听得她不由得心中一
寒。
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关音孤鬼一个,
在那孽海里东飘西飘,一蹉跎便是二十年.偏她娘的,她又没有吴喜奎那种慧根.西天是别
想上了,难道她也去学吴喜奎起个佛堂,里面真的去供尊玉观音不成?作了一辈子的孽,没
的玷辱了那些菩萨老爷!她是横了心了,等到两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层地狱去尝尝那上刀山
下油锅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转过头去,她看见原来靠进乐队那边有一台桌子上,来了一群小伙子,正在向她
招手乱嚷,金大班认得那是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两文,一个个骨子子里都
在透著骚气.金大班照例也一咧嘴,风风标标的便摇了过去。
“金大班”一个叫小蔡的一把将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的对她说道:“你明天要做老板
娘了,我们小马说他还没吃著你炖的鸡呢.”说著桌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来。
“是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两只大腿之间,使劲地磨了两
下,一只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说道:“我还没宰你这头小童子鸡,那里来的鸡炖给他吃?”
说著她另一只手暗伸下去在小蔡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来.正当小蔡两只手要
不规举的时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来,推开他笑道:“别跟我胡闹,你们的老相好来了,没
的教她们笑我″老牛吃嫩草″.。
说著几个转台子的舞女已经过来了,一个照面便让那群群小夥子搂到了舞池中,贴面婆
娑起来。
“喂,小白脸,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开的时候,却发现座上还有一个年青男人没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会跳,我是来看他们的,”那个年青男人嗫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脚,朝它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恐怕还
是个在大学里念书的学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齐,一套沙市井的浅灰西装,配著根红条子的领
带,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态,一望便知是头一次到舞场来打野的嫩角色.金大班向他
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说道:“我们这里不许白看的,今晚我来倒贴你吧.。
说著金大班便把那个扭怩的年青男人拉到了舞池里去.乐队正在奏著“小亲亲”,是一
支慢四步.台上绿牡丹红牡丹两姐妹穿得一红一绿,互相搂著腰,妖妖娆娆的在唱著:“你
呀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麽你总对我冷冰冰?。
金大班借著舞池边的灯柱,微仰著头,端详起那个年青的男人来.她发觉原来他竟长得
眉清目秀,趣青的须毛都还没有长老,头上的长发梳得十分妥贴,透著一阵阵贝林的甜香。
他并不敢贴近她的身体,只稍稍搂著她的腰肢,生硬的走著.走了几步,便踢到了他的
高跟鞋上,他惶恐的抬起头,腼腆的对她笑著,一直含糊的对她说著对不起,雪白的脸上一
下子通红了起来.金大班对他笑了一下,很感兴味的瞅著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场来的嫩
角色才会脸红,到舞场来寻欢竟也会脸红---大概她就是爱上了会脸红的男人,
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去,和她跳舞的时候,羞的连头都都不抬起来,脸上一阵又一
阵的泛著红晕.当晚她便把他带回了家里去,当她发觉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
头紧紧的搂进她的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地涌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
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赧的男人的童贞,一霎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
的玷辱和亵渎都随著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觉得男人的身体又脏又丑又臭,她和许
多男人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熟睡了以後,她
爬了起来,跪在床边,借著月光,痴痴的看著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
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肢上,她好像第一次真正的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
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的痴恋起来
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的偎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来了。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青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的望著金大班,乐队
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於温柔的笑了起来,说道:“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
跟著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青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的,柔柔的数著:
一二三--一二三---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岁
寂寞的十七岁
一
回到家里,天已经蒙蒙亮了,昨天晚上的雨还没有停,早上的风吹得人难耐得很,冰浸的。大门紧闭着,我只得翻过围墙爬进去。来富听到有人跳墙,咆哮着冲过来,一看见是我,急忙扑到我身上,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脸。我没有理它,我倦得走路都走不稳了。我由厨房侧门溜进去,走廊一片浑黑。我脱了皮鞋摸上楼去,经过爸爸妈妈卧房时,我溜得特别快。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浴室里去照镜子,我以为一定变得认不出来了,我记得有本小说写过有个人做一件坏事,脸上就刻下一条“堕落之痕”,痕迹倒是没有。只是一张脸像是抽过了血,白纸一般,两个眼圈子乌青。我发觉我的下已颏在打哆嗦,一阵寒气从心底里透了出来。
我赶忙关上灯,走进自己房里去,窗外透进来一片灰濛漾的曙光,我的铁床晚上没有人睡过,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浆得挺硬,挂在椅背上,大概是妈妈替我预备好早上参加结业式用。我一向有点洁癖,可是这会儿小房里却整洁得使我难受,我的头发粘湿,袖口上还裹满了泥浆,都是新公园草地上的,我实在不愿泥滚滚的躺到我的铁床上去,可是我太疲倦了,手脚冻得僵硬,脑子里麻木得什么念头都丢干净了。我得先钻到被窝里暖一暖,再想想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乱得慌,好多事情我得慢慢拼凑才想得起来。
二
说来话长,我想还是从我去年刚搭上十七岁讲起吧。十六岁,啧啧,我希望我根本没有活过这一年。
我记得进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里。我晓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开学的头一天,他总要说一顿的。我听妈妈说,我生下来时,有个算命瞎子讲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冲。我顶信他的话,我从小就和爸爸没有处好过。天理良心,我从来没有故意和爸爸作对,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次爸爸问我们将来想做什么;大哥讲要当陆军总司令,二哥讲要当大博士,我不晓得要当什么才好,我说什么也不想当,爸爸黑了脸,他是白手成家的,小时候没钱读书,冬天看书脚生冻疮,奶奶用炭灰来替他焐脚。所以他最恨读不成书的人,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块读书的材料,从小爸爸就看死我没有出息,我想他大概有点道理。
我站在爸爸写字台前,爸爸叫我端张椅子坐下。他开头什么话都不说,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绩单递给我。大哥在陆军官校考第一,保送美国西点,二哥在哥伦比亚读化学硕士。爸爸有收集成绩单的癖好,连小弟在建国中学的月考成绩单他也收起来,放在他抽屉里,我从来不交成绩单给他,总是他催得不耐烦了,自己到我学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数不消说都是好的,我拿了他们的成绩单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开来溜一眼里面全是A。
“你两个哥哥读书从来没考过五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个爹娘生的,就是你这么不争气。哥哥弟弟留学的留学,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个私立学校还差点毕不得业,朋友问起来,我连脸都没地方放——”
爸爸开始了,先说哥哥弟弟怎么怎么好,我怎么怎么不行,他问我为什么这样不行,我说我不知道。爸爸有点不高兴,脸沉了下来。
“不知道?还不是不用功,整天糊里糊涂,心都没放在书本上,怎么念得好?每个月三百块钱的补习老师,不知补到哪里去了。什么不知道!就是游手好闲,爱偷懒!”
爸爸愈说愈气,天理良心,我真的没有想偷懒。学校里的功课我都按时交的,就是考试难得及格。我实在不大会考试,数学题目十有九会看错。爸爸说我低能,我怀疑真的有这么一点。
爸爸说这次我能进南光中学是他跟校长卖的面子,要不然,我连书都没的读,因此爸爸要我特别用功。他说高中的功课如何紧如何难,他教我这一科怎么念,那一科该注意些什么。他仔仔细细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平常爸爸没有什么和我聊的,我们难得讲上三分钟的话,可是在功课上头他却耐性特大,不惜重复又重复的叮咛。我相信爸爸的话对我一定很有益,但是白天我去买书,买球鞋,理发,量制服,一天劳累,精神实在不济了。我硬撑着眼皮傻愣愣的瞪着他,直到他要我保证:
“你一定要好好读过高一,不准留级,有这个信心没有?”
我爱说谎,常常我对自己都爱说哄话。只有对爸爸,有时我却讲老实话。我说我没有这个信心,爸爸顿时气得怔住了,脸色沉得好难看。我并没有存心想气他,我是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