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铁凝-笨花 >

第3部分

铁凝-笨花-第3部分

小说: 铁凝-笨花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接下气地说:“咱爹、咱爹、、、、、、”向喜懂了,就说:“咱爹的话你都听见了?”同艾在灯影儿里点点头。向喜又说:“你初来咱家,可别跟咱爹一般见识。咱爹心眼儿好,就是这说话、、、、、、”同艾说:“才不呢,一个老人一个脾气。”向喜说:“咱爹的性情生是练武练成的,出过大力,可伤了脑子。”同艾说:“想不到的事。”向喜的媳妇同艾是东村一个小巧、白细的女人,快嘴快语,为人豁达。她嫁到向家,很快就融入向家,同艾与向喜同庚。
向喜和全家就着月光在院里一块红石板上吃饭,吃完饭就去上磨破豆子。向桂和嫂子同艾打开钱柜盘点向喜一天的流水。向桂边数钱边扔着大钱小钱玩耍,听钱们在红石板上叮当作响。这时同艾惊叫起来,她对向桂说:“兄弟,快去叫你哥,你看这是什么?”向桂探视钱柜,看见了钱柜里有不明之物。他喊来向喜,向喜也就着月光盯住钱柜,原来那钱柜里除了一枚枚的铜钱,还有一摞纸钱,就是活人为死人送葬时烧的纸钱。
向喜看见纸钱就明白了石人石马前的一切,路上的疑惑也解开了,便对家人讲起他在石人石马的经历。笨花人大都听说过,老年间村里就有个卖豆腐脑的就在石人石马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据说那个买卖人回到家盘点钱柜,发现钱柜里的纸钱后竟吓得倒在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遇见了鬼。刚才向喜见那些人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那老者还说认识向家的人,一时就忘了这个故事。
同艾和向桂可都想到了那个故事,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住向喜。向喜却淡淡一笑说:“你们俩是怕我摔倒吧?我摔不倒,普天下最厉害的还是人。人碰到鬼也真是百年不遇的事,让我碰上了就是我的造化。咳,原来鬼和人也没什么两样,知道饥饿,碗里少了佐料他们也知道。再说人家不是也给了钱么。”向桂说:“那是假钱。”向喜说:“他们哪有真钱呀。”说着把一摞假钱打捋起来让向桂去扔,向桂不敢。向喜自己将纸钱扔进猪圈。同艾说:“烧了它们算了。”向喜说:“不能烧,不是自家人的物件,不能烧。一烧倒不知会烧出什么祸害。”他抄起把铁锨,往猪圈里盖了两锨土。
晚上同艾和向喜围着砂罐点豆腐,向喜对同艾说:“香油罐里该添油了,佐料们也都该添了。把该添的都添足。”
同艾不说添也不说不添。
同艾不说添也不说不添,向喜就知道同艾还在为刚才的事腻歪。他说:“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同艾说:“怎么也是个不吉利。”
向喜说:“我还是觉着他们和平常人真是没什么两样。”
同艾又说:“怎么也是个不吉利。”
向喜说:“这就难说了。人世间你看着吉利的事就一准儿吉利?”
同艾不再说吉利不吉利,就去添佐料。向喜又对着她的后影儿说:“下回不要他们的钱了,也省得腻歪。剩下了就给他们一碗半碗的;剩不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公元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日本发动对中国不宣而战的甲午之战,中方失利。皇帝召见曾参与黄海之战的德国军事顾问汉纳根,咨询甲午之战失利之原因。汉纳根向皇帝坦陈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大清失利,乃缺乏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军纪严明、能征善战的新军。该新军应以“洋人西械加练”“新军应在十万”。光绪重视汉纳根的建议,他本人亦早就注意到原有八旗子弟,以及李鸿章、张之洞的湘、淮两军(注1)均已不再能战,即决定采用汉纳根之谏,并鼓励朝内各路诸侯为演练新军献计献策。
有河南项城人袁世凯(注2)者,甲午时曾随驻朝鲜大使吴长庆在朝鲜任通商事宜专员,现在北京督办军务处差委。此人在朝鲜任职时,曾对海战双方有所观察,并凭着过人的聪慧暗自悟出些用兵的道理,便上书光绪皇帝,奏本上除明确提出时下操练新军之必要,还以超前的意识,务实之精神,提出更加具体的招募新兵之标准,以及演练之法,即著名的练兵十三条。

光绪非常赏识袁世凯的练兵十三条,着即命朝中研究实施。原来自康熙、乾隆时,皇帝们已经明察八旗子弟进关后不能再战之弊端,根本是兵员的腐败、惰慢所致,故光绪尤其注意袁世凯在十三条中所提出的兵员素质一项。这十三条中第五条关于兵员素质规定:兵员出身、三代及住址必须清楚。身高应在四尺八寸以上,每时行走在二十里以外,力大限平举一百斤以外者为合格兵员。素吸食洋烟者不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不收;五官不全、手足软弱者不收。预备升任军官者还应粗通文字。
十三条很快被光绪帝奏准,并令付诸实施。光绪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督办军务处亲王奕劻会同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和等联名奏请变通兵制,并保荐袁世凯编练新军。奏疏中言:“中国自粤、捻削平以后,极沿旧法,习气渐深,百弊丛生,多难得力。现欲讲求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期兵力之强,势必更革旧制、、、、、、臣等公同商酌,查有军务处差委浙江温处道袁世凯,朴实勇敢,晓畅戎机,前驻朝鲜,颇有声望;因令详拟改练洋队办法。旋据拟呈聘请洋员合同及新建陆军营制饷章,臣等复加详核,甚属周妥、、、、、、”是年袁世凯正式接任,当即赴小站筹办练兵事宜。他先将原定武军加以改编,又扩招新兵数千,计七千三百人定为“新编陆军”。光绪二十八年,袁世凯再奏扩招新军,光绪准奏,并派陆军部右侍郎直隶正定人王士珍(注3)及二镇统制王英揩再赴直隶招募新员。直隶人王士珍随即将自己的家乡正定,邻县兆州,以及大名、广平作为新兵的招募地,且亲自赴各县自验兵员。
不久,直隶正定等县即广贴告示,以昭天下。
向喜是在石桥镇上看到招兵告示的。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五日,石桥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这石桥镇因有横跨孝河以上的千年单孔古桥而得名,这里的集市平日就热闹非凡,年前的大集更胜过以往。今天石桥上下摆的尽是这一方人过年的年货。向喜这天也不再卖豆腐脑,他肩上挑的是早为这个大集插制下的佛堂。他先在桥上徘徊一阵,又沿河坡走下河床。原来这古桥以下并无河水,那河床是一条亮了底的干河床。逢五排十大集时,桥下因地面宽阔,比桥上还要热闹。这里平时是花市、牲口市,现在摆满了鞭炮,奇火,灯方,年画这些应时玩艺儿,佛堂自然也要归入这些玩艺儿中。

向喜卖佛堂是远近闻名的,三里五乡的顾客早就等候向喜的到来了。当向喜把佛堂摆上河床,买主便围了过来,过年时他们都要更换家里的旧佛堂。一方信徒供一方神仙,此地人不供观音菩萨,不供二爷关羽,专供些不入流的在野神仙,比如隋阳帝之女三皇姑是最受人崇敬的神仙;还有火神、水神、二郎神。有一位名叫玄天大帝的虬髯大汉,也很受尊敬。各路神仙都有各自的堂舍,向喜插制的佛堂便分出等级。有华丽繁琐、半人高的大“殿堂”,也有简单朴素的“小庙”。向喜对此是有研究的,他根据各路神仙的品位和顾主的购买能力,把佛堂尽量插制得合情合理。

有卖主挑选讲价时,他先问清供主家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供主要说三皇姑,向喜就挑出一个华丽多彩的说:“买这个吧,这个彩画得鲜气,三皇姑是个女的。”如果供主供的是玄天大帝,向喜再挑出一个说:“就这个吧,玄天大帝威风,住处也不宜太花哨”。火神、水神的堂舍最简单,只用“四梁八柱”作支架,再拿梃杆起个脊,脊上也不起瓦楞,糊上蓝纸、黑纸,也不彩画,价格最便宜,和二升红高粱的价钱差不多,倒也畅销。

这天,向喜插制了一个冬天的佛堂,刹那间就销售一空了。他收起扁担,把收入的大钱小钱们放进钱褡,便蹬着河坡向上走。就在青石桥头一幢石碑上,贴有一张告示,一群人正在围住观看。那告示上的糨糊还未干,被腊月的寒风吹得冻着冰茬儿。有人认字,有人不认字,人们互相打问着告示的内容。向喜在人后止住脚步读起告示,原来这是一张招兵告示。告示上写道:
初,我朝定鼎中原,仅靠八旗劲旅便无敌于天下。然,日月辗转,时局错综,至甲午及日本之役时,练兵、练勇均不足恃。今,皇帝有道,特下诏招募新军,即于直隶招募新丁六千,凡年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三代及住址清楚,身高不下四尺八寸,行走时越二十里,能举百斤者为合格之丁。粗识文字者更为优先。合格者三日内于县署望汉台前报名应试。试成,家中即享恤优焉。
石桥镇有个叫葛俊的人,在桥头开一饭馆,卖些炒饼、烩饼、糊汤,与向喜素有交往。向喜也常到葛俊店中喝水,打尖。现在葛俊见向喜一字不落地细读眼前的告示,便走过来说:“喜哥,天都晌午了,到店里坐坐吧,一年最后一集,再见面就到明年啦。”向喜看看太阳,正午已近,说:“也是,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

说着就跟葛俊挤出人群来到店里。向喜把手中的扁担靠到门后,看个板凳坐下。一个店小二殷勤地给他倒上茶水,葛俊则来到灶前亲自为向喜炒饼。地道的炒饼配菜要用绿豆芽,兆州冬天没有绿豆芽,菜底只配些白菜丝、豆腐丁、碎粉条。少时,一份素炒饼便摆在向喜眼前。向喜也不推让,低头吃起来。葛俊看着向喜吃炒饼,想起告示上的事,他对向喜说:“听说来招兵的头领叫王士珍(注3),北边正定府人,现时就住在县城。你说王士珍怎么就看上了咱兆州人?”向喜说:“王士珍自有眼力,看的是咱兆州人的实着。再说,兆州历来是风气刚劲之地,符合告示条款的人就多。古书上说过,招兵的先找这种地方。”葛俊说:“要说符合条款,我看喜哥就最符合。你说身高、相貌,你说家世、、、、、、要讲粗识文字,咱比粗识文字的人不知高多少。”

葛俊有意无意试探向喜,向喜却只顾吃饼并不答话。向喜越不答话,葛俊便越拿告示的标准去衡量向喜。很早葛俊就觉得,向喜虽然也穿着紫花布大袄,和他一样只做些小本生意,可向喜自有与人不同之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说话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加之他识文断字,通读过《四书》,就越发叫葛俊觉出这人定有出人头地之时。于是葛俊又一次拿话试探起向喜。向喜就含糊其词地说:“兄弟呀,咱们都是庄稼人,我上有老人,家里又有刚过门的女人,哪能拔脚就走?再说,当兵可不比作生意,是要拿命作抵押的。”

葛俊眼见着还是看不出向喜的动向,反倒认准桥头上的告示就是下给向喜的,他估摸着,早晚向喜得被那告示打动就开始十拿九稳地用话头给向喜打起埋伏。他说:“喜哥,眼下咱兄弟虽说还没有拜金兰谱,我至死也是你的兄弟。哥哥万一今后有所升发,可别忘记石桥的兄弟葛俊呀。让我再给你做碗糊汤吧!”向喜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眼下可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人家要咱举起一百斤呢,我整天举的是佛堂,一个佛堂才几斤重,一个秫秸杆插制的物件。”谁知葛俊正是从向喜这番话里悟出了究竟,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说:“喜哥,你必得先受小弟一拜了。”向喜说:“你这是做什么?”葛俊说:“你一拿秫秸杆比方重量,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了。快让我到城里大有斋买本金兰谱吧,事已至此。”

向喜扶葛俊起来说:“告示上的事,要说我一点也不动心那是我骗兄弟,现时烽火四起,能人辈出,我就不信咱这一方人只能顶着高粱花子卖豆腐脑。张良和刘备不是也卖过草鞋么,他王士珍不也是咱这一方水土养大的么。”葛俊从向喜这番话里到底听出了门道,兴奋起来,说:“看,总算猜对你的心思了。”向喜说:“我说的是这个理儿。我吃饱了,喝足了,给你留下几个大子儿吧。”葛俊说:“哪儿的话,你让我日后有何脸面见你。”向喜掂量着手中几文大钱说:“算了吧,大年下的,高兴为贵。”
葛俊寻着向喜话里的蛛丝马迹,真准备去城里大有斋买金兰谱了。
辞别了葛俊,向喜离开石桥镇往笨花走,只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思绪在心里翻腾。莫非他真受了那张告示的鼓动?他不停地问着自己,他想若真是为此动了心思,那就赶紧忘记为对。还是回到家中去伺候拖着一双病腿的老人吧,现在他的一副担子正维系着全家人的生计。还有他那位刚过门不久的、纤小秀丽的媳妇,他也难以割舍。向喜决心不再想告示上的事,他掂掂肩上的褡裢,褡裢里很是有些分量,他盘算,明年是添置一亩地,还是再添置一副担子。地和担子比较,也许还是一副担子好,原有的五亩地还荒在那里。担子可以交给弟弟向桂,向桂也不能总是游手好闲地闲呆着了。
向喜一路思前想后,不觉又行至石人石马跟前。他放下空扁担,骑在一匹“马”上歇脚。日头刚偏西,天色尚早。有太阳就不会来鬼神,再说今天鬼神要来还真不巧,今天他没有豆腐脑供应他们。向喜拍拍胯下的石马,一个念头又猛地涌上心头:他想一百斤的重量到底有多重?想着便翻下马来,双手扶住石马用力推推,石马纹丝不动。他寻思,一匹石马比一百斤可要重得多,它也许八百斤,也许一千斤。
太阳落山时向喜回到笨花,迈进家门,不知怎的一眼就盯住了院里当年父亲练功的石锁。他脱口而出地问正在扫院子的鹏举说:“爹,这石锁有多少斤?准有一百斤吧。”鹏举云山雾沼地说:“在考棚里我拉不开一百五十斤的大弓,可我能举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锁。”鹏举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拉开一百五十斤重的大弓才名落孙山的,可他能举起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

今天鹏举见儿子打问这石锁,又想起了自己举石锁的事,便对向喜说:“要先摆个式子,摆不出式子,五十斤也休想。”向喜放下担子就去举石锁,可他没有举起。他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家境的衰落竟使他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它的存在。他竭力回忆先前父亲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