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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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呢?太偏僻了……”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带着责备意味看着我。
十月三号是预定汽车到来的日子,其实我们早已经无事可做了,但还是把备好的木
头重新理了理。
等了一天,车没有来。从下午两点开始,只剩下了一个话题,骂司机。艾利态度最
为激烈,他的样子似乎已做好了准备与我们干校的汽车司机决斗。
晚上什么话题也提不起兴致来。看来,不论多么美好,该来则来,该去则去,天下
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正理。
咸鸭蛋也完了,“头疼大曲”也完了。能够让头疼一下,不也好么?
十月四日上午十点多钟,车来了。司机说昨天太晚了,怕雪后山路不好走,他宿在
了进山前的一个交通旅舍。
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梳着鬈发、面色青白、眉目犹有风韵但又透着专横厉害的中年女
人。最初我们以为是司机偕夫人游山,后来经过说明,才知道她是那个交通旅舍的出纳,
俗称“开票的”。我们都知道,在旅杜,“开票的”最有权,住得上住不上,住什么样
的房间,全靠她。
开票的女人是来山里弄柴火的。司机提议我们帮她搞点柴火。鉴于这位女性对我们
不屑一顾的态度,司机的提议遭到我们四个人的一致抵制。艾利摆出“临时负责”的架
势,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只给干校装车,不干私活!”一时空气紧张。
两条腿像螳螂,样子像瘦猴子的司机耷拉下脸。艾利用维语给我们鼓劲说:“不理
他,有本事让他把我们搁到山里,把这个女人拉到干校去!”他的话语里有几分幽默,
我和图尔迪笑了。鬈发女人很可能懂维语,因为她也莞尔一笑。她这一笑大大缓和了紧
张空气。
司机开始报复。他先开着车为开票的女人到处找柴火,找了足够一个私人家庭烧五
——十年的柴火,然后,把车开回来,让我们装木头,他站在车下,对我们的装车指手
画脚,怎么也不对,一次又一次地要求返工。
艾利大怒,他指着司机的鼻梁大骂,幸亏他们之间语言不大通,这就减少了骂人的
话的表现力、形象性与刺激性。艾利宣称:“就这样,爱拉不拉。一半天会有一个哈萨
克司机开的车子从这里路过,我们四个人可以搭他的车回乌鲁木齐。”
艾利的这张牌果然有效(真不白进哈萨克毡房)!司机在磨蹭到将近下午四点的时
候,把手一挥:“走!”又对艾利喊了一句,“装不牢掉下木头来你负责!”——当然,
这只不过是下台阶。
平常爱犯刺头的朱振田在艾利与司机争吵的时候未发一言。但司机的这句下台阶的
话突然刺激了他,可能是因为他不愿人们忽视他在装车过程中实际上起了的技术顾问作
用,他突然喊了一句:“木头掉了我负责!”
司机已经去发动车子,没有听到他的话。
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又真的依依不舍。再见了,鹰谷!我向着我们的小木房子招手。
一瞬间,就把白雪覆盖的木屋连同屋里的为取暖而烧过的柴灰永远地抛在后面了。一瞬
间,仙人掌状的山峰,群石在聚会的山涧,推水用的吱吱扭扭的车,连同在新雪和旧雪
上留下的我们的足迹都不见了。
只剩下了汽车马达,只剩下了颠簸,只剩下了只知道转了又转的车轮,飞驰而过的
道路和飞驰中显得成缕成线的地面。车走得这样快,怎样的有情人也来不及对鹰谷道完
一个又一个“再见”。
在疾驶的汽车上回身返顾也许确是一件不免叫人伤心的事情。车子刚刚开动的时候,
人们看后面往往比看前面多。特别是,当正在离开你,正在隐退到山影与道路的背后的
环境、经历和体验是这样不寻常,甚至你一生也许只能鬼使神差地得到它们一次,然后
这一切将不会再现,正像流过的水不会再回,你不是益发感到那正在失去的东西的可贵
吗?你不是怀着这样一种激动,激动地感谢这使你毕竟暂时地去了那深山的道似无情却
有意的安排吗?
然后,我们转过身,抬起头,眼睛看着前面。这路上还有无数的新雪覆盖的山,刀
削一样的石壁,仙人掌状的多树的峰峦,小小的石桥、木桥与水泥桥,还有密的与疏的
千姿百态的云杉的挺拔的身影,还有力阻挡雪崩雪落而在公路两旁山坡上修起的木栅,
还有高飞的与低飞的鹰、乌鸦和不知名的乌。而且,涧水伴着我们的汽车,左右不离公
路,与我们同一个方向向下奔流。这涧水,就是从那令我陶醉,令我匍伏的小木房前的
山涧里流下来的呀!我们正追逐着清晨从我们的木房山脚下流过的清水,汽车的速度超
过水的流速,等到天擦黑,我们将赶上这映射过“仙人掌”峰的倒影的水头了。
也只是在汽车往回开了半个小时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疲劳。感冒压根儿就没
有完全好。轻松的劳动更主要是与山东林工们比较而言。和他们一比,我们仍然是那样
娇嫩,虽说是也总算经受了一点风雨的吹打。抬木头——即使每天只抬两个小时,也不
会真的那么轻松。哦,我的肩、腰和腿!而且,雪后风又冷了一步,一根绳子,即使再
绑几根绳子也会被天山的冷风吹透……
瑟缩、晕述而又木然之中,天已经黑了。走吧,走吧,新疆的行路是个锻炼耐性的
地方,从乌鲁木齐坐长途汽车到喀什噶尔要走六天,到和田要走九天,来回路上就用十
八天。颠啦颠。颠啦颠,每天十几个小时摇来颠去,“如醉如痴”,我又想起叶尔羌河
畔那位有耐心的农民来了。
远远的前方低处有什么东西倏地一亮。“快到林场检查站了!”艾利预告说。这报
道并没有给我以安慰。到林场检查站又怎么样呢?然后是荒山,煤窑,然后是近两个小
时的戈壁滩上的恶劣的路面,然后大公路上还得一个半小时……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干校
那间自己施工盖起的土屋?什么时候能打上一壶开水,沏一大缸子香片茶,再打上满满
的两盆热水从头洗到脚?
前方又一亮,又一亮,忽然耀目,忽然变更方向闪闪发光。那是什么?是灯火?是
对面有一辆打开大灯的汽车驶来?为什么前面这光亮是这样乱变乱动毫无规律,甚至显
得紧张?
汽车嘎地一声停住了,这突然的急刹车使坐在木头上的我们几乎被甩出去。
艾利刚要骂司机,突然竖起了耳朵,我们也都听见了,前面有人在嘶哑地喊叫,那
乱转乱动的光柱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汽车司机打开车门一跃而下,他抛下我们,向前跑了有几十米,我们听到他也喊叫
起来,但听不清他与对方在喊什么。
“桥!”艾利还是最聪明与最有经验的。
“桥?”大家一怔。
“桥!”都明白了。司机回来了,愤怒而又丧气,他向我们一挥手。
我们四个人乖乖地从车上爬了下来。
从司机身后跑过来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一双桦树皮做
的靴子,瘦瘦的长脸上戴着一副小眼镜,一见我们这个车和这些个人,他前额上全成了
皱纹,但脸上布满笑容。
他用一种十分可怕的哑嗓子与我们说话,我说是可怕的,因为那声音已经完全不像
从人类的胸膛、喉咙、口腔里发出来的。他告诉我们,今天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一辆由
一位新汽车兵驾驶的军车撞坏了桥,那辆车几乎滚到山涧里去,万幸,它开走了,但桥
已损坏,我们的车无法通过。他讲话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急匆匆却又乐呵呵的样子,只
有最喜爱自己手头的工作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态。他的口音像是江浙一带人说普通话。
“啊?”我们——包括司机和开票的女人都傻了眼,被这突然的打击搞得无精打采。
多皱纹的同志告诉我们,事已无法,我们只有将车再向前开一点,停到离桥不远的
地方,然后步行过桥去林场检查站休息,食宿问题他都已做好了安排。
遵命办理。黑夜里,这山涧显得特别险恶和宽大,涧水的流声也透着急湍骇人。我
们看到了被军车撞坏的桥栏与一根桥柱,不知这桥是什么构造,被撞坏的桥栏下边,桥
身边缘显然已有坍坏,我们走到那里,脚底下觉得忽闪忽闪,吓得我们赶紧抽身缩脚。
“唉,嘴上没毛的小兵娃子开车,还能不出错!”最先发表感想的是朱振田。
“这个桥修得不科学。它正处在下行拐弯的地方。从上面往下开,又都是重载,可
不照直向桥栏杆撞去?稍不小心,老司机也照样玩不转。”这是我们的司机的评论,开
车的还是向着开车的。
“林区便道嘛。”哑嗓子解释说。突然,他大喊大叫起来,又转身向后拿着手电筒
放开光柱画圈。他的嗓子突然发出了这样强大的声音——虽然是非常难听的声音,我们
都为之一震。
哪有什么动静呢?我们面面相觑。但司机说他也听到了,我们身后传来了汽车的马
达声。
我们一起帮助这位哑嗓子同志大喊大叫,那位开票的女同志叫的声音频率最高,她
一面叫一面跳,并说她看到了开过来的车的灯光了。图尔迪举起了他的威力强大的电筒,
在这个小地方,他简直像开启了防空的探照灯。
等到我们都看到那辆车的灯光和身影的时候,车停下了。传来了那辆车的司机的喊
叫声。
哑嗓子的同志丢下我们,向车跑去。
艾利叫我们往前走的时候我们几乎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哑着嗓子看守
坏桥呢?虽然已经全不必要了,图尔迪的小探照灯仍然开启着,旋转着。
其实桥并不大,正常步行从一端到另一端用不了十分钟。只是对于林区的便道来说,
它才算得上一座大桥。我们走过桥,只见一个女人站在检查站的门口,提着马灯迎接我
们。她把我们让到房里,让我们烤火、休息。她出去了一下,提来了一大壶开水,让我
们喝茶、洗脸。然后她劝大家不要着急,她负责给大家煮面片汤,如果自己没带干粮,
她这儿还有白面馍馍和包谷面馕。
她的和颜悦色和热心负责,使我们在极端沮丧的心境中感到如绝处逢生。一会儿,
她又领进两个人,是后一辆车上的司机和司机副手。她同样又和蔼地安慰了一番,让他
们休息,她去做饭。二十分钟以后,她果然提了多半水桶热气腾腾、放了姜丝和葱丝,
还放了许多醋和胡椒面的面片汤来。然后她给我们分发各式饭碗与搪瓷缸子。我们四个
人随身带着饭具,便没再麻烦她。她还拿来了一把用削了皮的树枝做的临时用的筷子。
这一碗酸辣面片堪称是安神定魂汤。喝下一口以后,意外地觉得还挺香。喝下三口
以后,觉得自身的各样零件不但全部健在,而且是在正常运转。喝下五口以后,身上也
热了,眼睛也明了,手脚也利索了,情绪顿时高涨了许多。我们也开始顾得上打量这位
女同志了。灯光中只见她像当地少数民族一样地用一块针织方头巾包住了头,身穿一身
劳动布的制服,脚穿草绿色解放鞋。动作麻利,身材适中,说话文雅,口音与那位急匆
匆、乐呵呵的男同志差不多。从她的打扮上,无法判断她的身份和年龄。
吃完以后,她一一安排我们休息。她对那位开票的女同志说:“你就住到我们家去
吧,反正我们两个人今晚上都不打算睡。”她把我们四人领到一间办公室,又拿来一个
草垫子。艾利和图尔迪睡桌子。朱振田最“高级”,睡草垫子。我最“雅致”,睡一条
宽板凳,旁加三把高低不一的椅子。宽板凳上铺着两条麻袋,算是褥子,还有一条相当
新的毛毯,当被子。
“哦,这么漂亮的毛毯!”我赞叹道。
“我们家里人口少,没有更多的卧具了,请同志们包涵。”她客气地说。
可不是么,艾利他们盖着一床蓝花土布棉被,朱振田那里是一件羊皮大衣,大概都
是她的私人财产。
“我们把自己的行李带过来就好了。”我说。
“天太黑了,就凑合一夜吧。”她说完,走出,安排那三位正副司机过夜去了。
我无法断定那板凳究竟有没有我的身体宽,躺在上面根本不能动。
“怎么样,伙计?”艾利问我。
“找两根钉子,把我钉到板凳上,固定好,就能睡了。”我说着挖苦的俏皮话。
“大家包涵。”一个嘶哑的声音随着门开传了进来,原来是那位男同志又来了。
“真对不起,只能凑合,凑合了。”他说得有点结巴。黑暗中我羞得满面通红。其实我
说那话与其说是要挖苦谁,不如说只是为了耍耍嘴皮子——也是“无事须寻欢”罢了,
怎么可巧就让他听见了呢?
“怎么样,冷不冷?”他问。
“不冷。”我们齐声回答,像连队战士在回答指挥员的询问。
他走到我的身边,“太窄了吧?这样,你转过身,背靠着墙,用力抵住墙,就稳当
了。”
“没事。挺好。我刚才不过是说笑话。”
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了他的宽厚的笑容。他缓缓地点起了一支烟:“嗯嗯。你们是
‘五·七’干校的?怎么样,上干校收获大吗?”
“还好。还可以。”
“睡吧。明早儿还得奋斗,得把你们所有的木头卸下来,再用人肩把它们一根一根
扛到桥这边。剩下空车,多半能开过来……”
“现在,桥边上有人么?”我问。
“我老伴在……就是给你们做面片儿的那个人,我们是一家子。”
临走,他又说了几句:“睡吧,好好睡吧。”
他的话是灵验的,不仅给我指出了正确的睡板凳的姿势,而且,他来问候过以后,
我们心里都觉得熨帖多了。什么倒霉呀,背兴呀,怨司机昨天没来和带来了那个开票女
人为找柴火和斗气耽误了时间呀,所有的这些怨气,所有的这些说出口的和还没有说出
口的牢骚,在他们夫妻的温暖的照拂之下,特别是在他的令人泪下的哑嗓子的抚慰之下,
全都云消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