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谷-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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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找柴火和斗气耽误了时间呀,所有的这些怨气,所有的这些说出口的和还没有说出
口的牢骚,在他们夫妻的温暖的照拂之下,特别是在他的令人泪下的哑嗓子的抚慰之下,
全都云消雾散了。
我时睡时醒。夜里又有几次听到了这不相识的人的嘶声喊叫。多么不辞劳苦!在寒
冷的冬夜,他守着一座伤桥,回过头来他还要照顾我们,安慰我们,向我们致歉。他是
谁?还有他的妻子,比任何旅店的服务员都要周到殷勤。当他问我们在干校学习有无收
获的时候,那口气可不像一般职工。也许,他是个技术人员吧,戴眼镜?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都起来了,也无所谓洗脸漱口,先赶到汽车那里。
司机与开票女人已先到了。我们先卸车,开票女人也帮我们干。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哑
嗓子的人含笑向我们问好,虽说他一夜没睡,面色青肉,但他的样子仍是笑嘻嘻的。
“辛苦了!”我向他致意,我觉得我们应该向他说一点好听的话。
“你们才辛苦呢,还要卸车,还要搬运,还要再装车,还要走……我们好赖是在自
己的家啊。”说着,他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了压在木头底
下的柴火。
司机和开票女人一起向他解释,讨好地向他赔笑,但他的脸色冷起来了,愈来愈冷:
“不,柴也不能随便拉走……别人?凡是我看见的,就不让随便拉走。这是建场的时候
定的规矩,从来没有宣布过废除。没有多少钱?一分钱也得办手续……”
“开票女人”终于承认了错误,补办了手续,缴了款。我们四个人在一边窃笑,但
对这位哑嗓子的同志益发佩服了。
司机摇摇头又点点头,表现了无可奈何中的心悦诚服。趁着“哑嗓子”回检查站给
“开票者”开票补手续的时候,司机问我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我们摇摇头。
“这是原来的林场党委书记。原来是新四军的,还有点资格呢。”
“是书记?”我们似乎还有点不信。
“打倒了,下来了。人家那真正是书记啊!”司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鹰谷,
不,整个自治区林业系统,谁不知道他?”
“那他爱人呢?”
“大学毕业生,林业技术员,原先是什么妇联的委员、‘三八’红旗手呢……这两
口子,那真叫不含糊!”
我们都呆了,事情是这样正常,而又这样异常。
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全部木头运到了桥的下端“凯旋门”以外。太阳出来了,
一切大亮,我们的司机仔细观察了桥的损坏情况。本来桥就不宽,每次只能单行,两辆
车不能相对开,现在损坏了一部分以后,勉强刚刚能过我们的车。
“怎么样?”哑嗓子的同志问,“从下面开来的车,我都让他们返回去了。装了木
头的车,就都卸空,开过去。昨天下午开过去的两辆车都是‘嘎斯’,比你们的大‘解
放’小,也轻。剩下你们这两辆车,我看危险。”
“桥什么时候能修好?”后一辆车的正副司机也已经起了床,蓬首垢面地凑了过来,
忧心忡忡地围观着问。
“最快……也得三天……现在这时候……”一直乐呵呵的“书记”变得心情沉重了,
他叹息着答。
“那我们就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两个人,那么大的木头……你这里通电话吗?”
“书记”点点头。
“那就叫家里派车来把我们接走,等桥修好了再来开这辆车……”
“你先别急,”我们的司机发话了,“只要我这个车不翻到沟里,你的车也如法炮
制……”
“我……”后一个司机大概为人力发愁。
“我和老伴帮你们卸车。”“书记”把话接了过去。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只要我们的车能够成功地开过来,我们给你们卸,给你们
扛,给你们装……”我们四个人争先恐后地表态。
主意已定,我们的司机两眼放光,指挥若定。他先命令我们所有的人离桥远一点。
然后,他给水箱灌上热水,发动着了车子。车子马达响了,他却不开过来,在那儿往前
开几步,往后倒几步,又往前几步,又往后倒,好像在那里打秋千。我们目不转睛地看
着他的车,都等得焦躁了,他还在那儿来回地蹭。
“他是不是害怕了?”艾利说。
“不。他要把机器充分烧热了,如果万一汽车在桥上抛锚,那就坏了。”前“书记”
说。
在我们每人急出了一身汗以后,只见汽车喘着粗气,嗡嗡地叫着一步一步向桥开来。
车上桥了,我仿佛觉得桥身一颤,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汽车前轮打得正正的,紧紧地靠
着完好的另一面栏杆开行,我真怕再撞了这一面的桥栏杆。天啊,车开到了桥心,我眼
看车轮已经轧上了那忽闪忽闪的受损了的桥面。一眨眼,车已经过来了。
“凯旋门”成了真正的凯旋门,我们同声欢呼。但我们的司机坐在驾驶室,半天不
能动,也说不出话来。过了足足三分钟以后,他的脸才恢复了血色,跳下车来,又满是
牛皮:
“这有什么!在朝鲜开车那阵,炸断了的桥也照样能开过来!”
如法炮制,我们去帮助后一辆车。老天,这后一辆车全是大粗木料,我们一问,原
来是山东籍林工唱着号子为他们装的车。
“干吧,兄弟!谁让我们那四天在山上逛里逛荡呢?我就说,鹰谷决不可能这么便
宜就放我们走!”艾利颇带“唯心”、“宿命”地说。
确实,这一天才叫风口浪尖大大地炼,滚一身土草,炼一颗红心,大喊大叫促大干
呢。等这后一辆车也胜利地开过来,又重新帮他们装上了特大号的木头以后,极度的兴
奋自豪与极度的精疲力竭揉合在一起,我想我们的感觉与参加完了马拉松况跑、并获得
了一定的名次的运动员大概差不多吧?
车到干校以后我们四个人依依不舍。山中去来一遭,我们好像也有一点不同了。艾
利和图尔迪把他们在乌鲁木齐家的地址留给了我,每个人都说了十五遍以上:“到家里
玩去,到房子坐去!一定要去做客!和老朱一起去!”当然是无比亲热了。甚至连那位
在交通旅社开票的鬈发女人,中途下车,我们帮她把柴火搬到了她的家门口以后,她也
热情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非要留我们在她家吃饭,并且保证我们当中不论谁,什么时候
要住她的旅社,她一定把最好的房间以最优惠的价格开给我们。别忘了,她有开票权啊!
阿图什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柯孜勒苏柯尔克孜族自治州的首府,它离喀什噶尔不过
五十公里。这里是有名的无花果之乡,历史上又是维吾尔人的一个文化中心。这里终年
干旱少雨,光照永远那么充分。这里的姑娘一个个黑里透红,浓眉俏眼,好像是从炼钢
炉里跳出来的凤凰。她们喜欢镶金牙,喜欢在黑发上插一朵红玫瑰,喜欢把眉毛染成墨
绿色而指甲、手心、脚心染红。
她们的黑眼珠又黑又大又圆,睫毛又粗又黑又长,当然,她们爱吃无花果,她们的
手心上常常带着无花果果实的润泽与甜香。
哦,也许已经太久了,太久了我没有听到她们吃无花果时的清脆的击掌。
粉碎“四人帮”以后,著名维吾尔族演员狄丽白尔又常常出现在舞台和电视荧光屏
幕上了。她真是一个奇迹,十年动乱过去了,她还是那样年轻、活泼、娇媚,时间的法
则为什么对她不起什么作用呢?而且她歌儿唱得越发圆熟,称得上是炉火纯育了。别忘
了,她就是与我一同上山的唯一的另一位“江契”艾利的亲妹妹呀。
说来话长。我读过郭沫若翻译的《鲁拜集》,郭老把“柔巴依”译作“鲁拜”,把
奥迈尔·阿亚穆译作莪默·迦亚漠。我还一知半解地翻阅过那位波斯中世纪诗人赖以扬
名的他的诗作的英译本。英译本是住在旧金山的一位美国朋友送给我的。郭译显然是根
据英译本进行的,但奇怪的是,我接触过并部分地抄录过的乌兹贝克文译本与英译本根
本无法相参照,二者有某些相似的情绪、意象和比喻,却找不到一句相通。特别是图尔
迪给我念的那首少年意气、才如江河贯地的诗篇,在前两个译本中根本没有影迹。
一九八○年,我曾经在国外的一个作家们联欢聚会的场合用乌兹贝克语朗诵了那首
诗:
……我们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
若把偌大的宇宙视如指环……
一个土耳其诗人狂喜地告诉我,他全部听懂了。
而不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地球上的哪一条纬线与经线的交叉点,祖国的哪一块
光明而又奇妙的地面,我还是常常觉得若有所恋,若有所失,若有所忆,若有所思。因
为,除了当时当地的那个我以外,似乎还有一个我,或至少是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
那个奇妙的名叫“鹰谷”的地方。
198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