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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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江阴签判的职任已经满期了,辛弃疾更加清闲无聊,他等待着朝廷的再次派任,他已经不对未来抱什么希望,朝廷不信任自己,不肯重用自己,无论是怎样希望都毫无用处,倒不如干脆扔掉所有希望算了,免得总是痛苦。
不久,他随同吴勉前往吴江散心游玩。吴勉看辛弃疾颓废不免着急,于是便想起个人来,或许这个人能够帮他振作些。同时这吴勉就加紧在四方朋友处播布辛弃疾的声名,称此人是平阳落虎,海底盘龙,尚未行动似遭困厄,但气节不凡,一旦腾跃而起则必使天下大兴。虽然吴勉多方努力,大作文章,辛弃疾却还是一无所知,整天仍旧一付自暴自弃的样子。
这一天吴勉来到自家设在吴江的店铺,去后堂摇醒仍旧沉睡的辛弃疾:
“幼安兄,幼安兄,今天去拜访一人 。”
辛弃疾睁开眼睛,问道:
“拜访谁 ?”
“此人名叫范邦彦,邢台人,过去是金朝蔡州新息县的县令,后来带领全县开城迎接王师,再后来家就迁到此地。这位范老先生五十多岁,学识渊博,谈吐高亢,与幼安兄颇有相似之处,你们二人一定能够深为投合 。”
两个人高高低低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石砌的墙壁上爬满了青青绿绿的藤本植物,偶尔还能见嵌在里面的一两点小花,这迟开的美丽在大片背景的衬托下显得娇羞怯人,楚楚可怜。
吴勉终于停住脚步,站在一家朱漆剥落的大门前,拾起门环轻轻叩了几下,“噹噹噹”。随着稍显空旷的声音将寂静敲碎,那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孩子的脑袋,年纪约摸十二三岁,眼睛乌亮乌亮,盯着两个不速之客问道:
“您二位找谁 ?”
吴勉微笑道:
“小泥猴,不认得我了 ?”
那孩子愣了一下,忽然喊道:
“是你,你是大冬瓜叔叔,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去告诉爹爹 。”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了进去。
辛弃疾觉得奇怪 :“这是范老先生的孩子?为什么没有仆佣 ?”
吴勉跨进门槛,道:
“这老头子从在新息的时候就不用仆人,跟在身边的只有一个厨娘,家里杂事都是夫人和小姐一起劳动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迎了出来:
“吴掌柜可又发财了吧,这么长时间都不过来坐坐 。”
细瞧来人,面容矍铄清瘦,身材不高,着一身深蓝长袍,脚步轻快敏捷,完全不像五十多岁年纪的人。
三人进屋坐下,那个小孩子便端茶上来,然后斜倚在吴勉椅子旁边听大人说话。
吴勉把辛弃疾向范邦彦稍作了介绍,范邦彦一听之下,连忙问道:
“可是那个闯进敌营,抓获叛贼,引十万大军归还的辛幼安 ?”
“正是 。”吴勉答。
辛弃疾开口道 :“并无十万,只一万人马。唉!往事已去不可再追,提它何用 !”
范邦彦立刻注意到辛弃疾情绪有些萎靡不振,略一思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正想追问,又觉不妥,便打住不说,只是接着往下讲:
“久闻辛兄大名,实在是早图一见,今天真是我范某人三生之幸啊 !”
趴在椅边的小泥猴这时早已不见了踪影,过了会儿,辛弃疾觉得似乎有人从屏风后面窥视自己,有点不自在起来。
范邦彦的称誉之辞倒真不是客气,他听闻此人此事之后一直深为推服敬佩,以为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此等大事。但现在的辛弃疾怎么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呢?他怕是毕竟年轻,过于刚强就会容易折断,这大器之材尚缺沉稳柔韧的气质呵。范邦彦看着辛弃疾,心中涌起一股疼爱同情,他知道这年轻人是孤身来到南方的,不像自己,还有一个家……
三人客气一番,渐渐就把话题拉到了当今天下局势。范邦彦捋捋胡须长叹口气道:
“当今天下,胡虏、大宋各坐一半已成定势,从澶渊之盟至今,每年我们都要向金朝进献金银币帛无数,如此便不得不重赋剥敛,现已致使人民穷困,国库亏空,若再这样下去,则恐内乱频生,未待人灭先已自灭了 。”
吴勉点点头:
“确实如此,但纵使已经危险重重,还是有许多官自以为是,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看不见看得见的关系网到处都是,全只顾拉帮结派,营取私利,导致朝政腐败,简直难以挽回 。”
范邦彦似乎陷入了沉思。辛弃疾只是听着,并不言语,但心里掀起了又一阵波澜。所有这些情况他都想变革,他要像一场瓢泼大雨一样把天地间的污垢洗得干干净净,他要重新整顿人世的秩序,把金狗赶出自己的家园,让苦难不幸的人找回失去的幸福。他要用这样雄伟豪放的方式把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青史之上………可是,他不被命运偏爱,皇上不信任他,不用他……
范邦彦又开口缓缓道:
“以个人微薄之力要改变这一切谈何容易!唉!但身为天地间人,就该秉承天地之气,天行健进,君子该当自强不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范邦彦最后一句话音一字一顿,表现出一种毅然决绝的心志。他的话既说给自己也有些说给辛弃疾的意思。
辛弃疾的心被这一句重似千钧的话压得透不过气来,他默默重复着: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 是啊 ,做人应该不丧失志气和奋斗的目标才对。”吴勉应合着。
三人正说话,就听脆生生的童音喊了起来 :“爹,娘说是不是该用午饭了 。”
饭菜碗筷摆放整齐,三人入座吃饭。吃完饭闲坐休憩片刻,辛弃疾于是把自己的苦恼悲哀一一吐出。
他时而慷慨拍案,时而黯然神伤……范邦彦和吴勉静静地不插一句话。
“其实老夫初时回归也与辛兄一样,朝廷对我猜疑不说,几乎就是完全的不信任!最开始觉得一片忠心博得这样待遇实在不公平,就日日以酒消愁,比之辛兄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后来慢慢想通了,心中决定的大志向永远不能丢掉,但同时还要能接受现实,做好眼下点滴事务,以待时机,只要有真才实学……”等辛弃疾话音一落范邦彦便道。范邦彦话还没说完又被吴勉抢了去:
“这事既要真才实学,也要有大臣们引荐推举,让那爱才的知你的才名,让那爱钱的取你钱财,各方面尽量疏通打点,还有何不可?幼安兄,我吴勉别的没有,人还认识几个,也还有几个小钱,我就不信总这样窝着你。良贾善识未琢之璞,兄弟你是块好玉我知道 。”
辛弃疾感激地看着范邦彦和吴勉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觉到一种惭愧与内疚,那么多人在期盼,那么多人在努力,他们不顾现实的挫折,不顾力量的微渺,都维持着一个有如信念一样的心愿,可自己竟然只为一点不遇就想放弃自己的一生,真是太脆弱了。
范邦彦用眼睛盯着辛弃疾似有所动的脸,又说道:
“遇和不遇确实有命,可是有时候信心和执着可以改变命运,即使不能,对于君子而言,保持积极健进的心态和生活也是必须的,要用尽可能的努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完成自己 !”
“可不是嘛!幼安兄,还记得那天你和我讲的话:‘一个没有信心的国家永难成为胜者 。’一个人不也是这样吗 ?”
辛弃疾出神地凝视着中堂那幅上山回头虎的画,深深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么长时间的放浪形骸后,他确实该认真想一想了。倘若爷爷还健在,将会怎样为自己的孙儿失望啊,自己曾在爷爷坟前发下过誓啊,难道这一切自己都忘记了吗?!自己难道真的那么没出息,碰到一点不顺就沉沦萎靡下去吗?!
渐渐地辛弃疾的眼神明朗坚定起来……
范邦彦望着这青年伟岸魁梧的身影,仿佛感觉到他埋在底下的一股澎湃激昂的力量,一种具有摧毁力、破坏力和创造力的涌动。现在它正蠢蠢欲动,想要从眼睛、手指、毛孔,从任何可以表达的地方冲溢出来,这是一个有无限潜能的青年啊……只要再多一点沉稳多一点成熟,他一定能够取得许多人难以企及的成功。自己虽则心怀大志,也有从容练达的处世能力,可毕竟已老,也缺乏那种既能破坏又能创造的力量和敏锐断事行事的才干,到底才气有限呀!
范邦彦看着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个念头来:自己女儿不是尚无夫婿吗?何不招辛弃疾为婿呢?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嗨,也不必掩饰了,直言相问吧。
拿定主意,范邦彦便问辛弃疾:
“不知辛兄今年贵庚几何 ?”
“虚度二十六春秋。范先生何出此问 ?”
“我不妨就直说了,我膝下尚有一女在阁,辛兄也未有家室,我欲以女相许,不知肯否相就 ?”
辛弃疾早与这范邦彦心生亲近之情,同从北方南渡,同样心怀大志,但要比自己冷静成熟得多,言辞间的谆谆之意颇像父兄师长一样。而且自己年已二十六岁,一直耽于抗金大业未曾虑及婚姻之事,南渡后虽时觉孤单,可既无家财门第,又无高官厚禄,哪家闺秀肯屈身下嫁,加上心头时时郁闷,所以也懒得多想,现在范老先生竟然以此相问,真正是求之不得啊。
吴勉此时已拍手大笑:
“好啊,真是大好之事!范老先生和幼安兄一见如故,结为亲家,再好不过,但一定要谢谢我吴勉,若没有我牵线,哪里来今日姻缘!幼安兄,还不拜谢岳丈大人!哈哈哈……”
辛弃疾脸上一红,离座起身,冲着范邦彦便拜了下去:
“多谢范老先生 !”
范邦彦连忙扶起:
“辛兄请不要多礼 !”
吴勉在一旁连连喊道:
“错了错了,该喊岳丈,该喊贤婿了 !”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在吴勉的主持下办了婚事,辛弃疾便住在范家。新夫人闺名唤作秀琴,模样虽然平常,但心灵手巧,聪敏能干,而且贤德沉稳,有许多男子不能及的优秀品质。她早就听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辛幼安,心中一直视他为豪俊义勇,深感敬佩,哪里料他竟会登门拜访,又哪里料他竟会成为自己的夫婿。
辛弃疾也深以为幸,夫人贤惠知礼,明晓大义,举手投足间的干练有度,颇得乃父之风。这夫妻二人新婚燕尔,恩爱不尽不须细提,转眼就过了一年多。
这一年里辛弃疾每日习读练武,再无半点懈怠,闲时便与岳丈范邦彦细论各种国政、人生、文学之事,妻子范秀琴也是洒扫缝补,做得有条不紊,面面俱到。在这样的生活里,辛弃疾身上逐渐孕育着稳重成熟的品质,而且他对生活对事业的看法也一点点丰厚深沉起来。
就在这天,吴勉笑眯眯前来,拎着一盒精致点心,直走进房内,边走边道:
“幼安兄,双喜临门了 !”
辛弃疾放下手中的书卷,奇怪地问道:
“喜从何来 ?”
“一是小公子诞生满月,我得回会阴有事办理,提前相贺;二是幼安兄即将被委为建康(今江苏南京)通判,不日颁旨,这算不算二喜 ?”
辛弃疾乍听之下,并无欢喜之意,可一琢磨,便知道了吴勉之意,建康乃南宋重要镇守之地,许多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是从那里选拔栽培出来的,通判虽说和签判实无二致,可到底环境不同,可以广泛结交,为自己铺垫基础。现在的辛弃疾已渐去了浮躁不定之气,明白应当精心准备,稳当扎步,这建康通判不正是一个起点,一个希望的开端吗?他连忙起身让坐。
吴勉放下点心盒,道:
“ 驻节建康的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赵端彦是个爱才之人,他在当地势力较为盛大,周围聚了一班才学之士。我已经和他提到过你,你去后便可前往拜见,必能有所扶持 。”
这吴勉到底只是个平头百姓,这回辛弃疾的调任之事,他前后打点,很费了一番心,也只讨了个建康通判的职。但辛弃疾一无门第荫庇,二非大宋进士,只马马虎虎作个签判,要想直接进入高层实在很不容易,所以也只能尽量立足在条件、环境比较好,机会比较多的地方,慢慢再图发展,倘能够有幸争取到推举保荐就更好不过了。
然而不知为何,通判的委任状一直不见颁发下来,辛弃疾耐心等待,又过了一年,到1168年初终于正式派遣辛弃疾往建康府任通判之职。南宋时候,建康府通判例置三员,分东、西、南三厅;辛弃疾是南厅的添差通判,不过是知府长官二三等的助理而已,仍属于比较闲散无事的职务。
辛弃疾告别岳丈范邦彦一家,携带妻子和老仆辛大同前往建康。
建康乃是六朝古都,其繁华兴盛为辛弃疾生平未见。这座美丽的城市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抹去所有泪痕,枕在红尘香粉里,在战火连绵和丝簧呜咽之间捡拾着短暂的快乐。
辛弃疾拜访了赵德庄,经他介绍又认识了一大批人物。悠游在文人的酬唱应和里,辛弃疾身上那种长期有意抑制的浪漫气质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他的出众才华立刻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在遍满“无可奈何花落去”和“梧桐更兼细雨”的惆怅哀婉中,在阴柔和缓的风气里,辛弃疾的词有如晴天霹雳,震耳欲聋,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阳刚之气,又饱含沧桑悲愤。
是啊,他何曾想过把生命消磨在这种文字之事里,他从小便立志行大丈夫之事,大丈夫
就该建立功业,改造重整现实的秩序,呼风唤雨,顶天立地,哪里会执拿一小象牙板在嬉笑
玩闹间唱作词曲!可他现在不得不这样,不得不重拾纸笔,又不得不把策论分析改为抒解性情的长短词句,像其他那些人一样沉浸在浓愁淡怨里。这是南宋,是一个文人的世界,无论是谁,怀抱了怎样的鸿鹄壮志,都必须先懂得文章儒学,尤其是标榜才学性情的诗词格律一类,才可能进入这个统治者的风雅圈子。辛弃疾也只好把钟鼎大器先挪作歌舞之用。
但到底器不同则声不类,辛弃疾才一吟作便惊起众人。那是为赵德庄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