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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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底器不同则声不类,辛弃疾才一吟作便惊起众人。那是为赵德庄祝寿的席筵上,挥
毫泼墨自是不可缺少,众人纷纷书写,恭维祝愿赵德庄益寿延年,长命百岁。轮到辛弃疾,只见他沉吟片刻,便纵横笔锋,疾如走蛇。不一会儿停笔,旁观的人们已经念出声来:
“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
叫好声也应之而起。确实,像这种场合下,能把壮烈胸怀和希求保举之心以及祝寿称美之意揉合起来,那样恰到好处,不落俗套,可真不是容易的事。有时精熟于文字的大家也不见得能作好这种文章。
不久后在行宫留守史正志的酒筵上,辛弃疾又一次笔惊四座: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
春天逐渐老去。枝头仍残留着深浅不一的粉白红黄,远远还看得,走近细瞧却是参差零落,阑珊满目。但就在这里面隐隐约约有鹅黄浅绿挤出来,预示着不断的新生。风大起来,落日不及作绚烂瑰丽的告别,便匆匆西沉,将待生的和已灭的一同淹没在灰色黯淡之中。
辛弃疾抱膝倚栏,独自一人坐在建康赏心亭上,这亭雕梁画栋,四角呈腾起之势,临于秦淮河上,可北望长江,遥见中原。
看着建康城模糊不清的轮廓和各个角落摇曳的烛光点点,辛弃疾不觉感慨万千。古往今来,曾有多少才人志士满怀壮志激情,却终生潦落不堪,只能无奈而叹,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轰轰烈烈,赢得一生风流,至今也是烟消云散。从秦皇汉武到曹操孙权一辈人物不都了无踪影了吗?一时之间,历史的滚滚风云从辛弃疾眼前徐徐掠过,朝朝代代,兴亡更替竟似都在梦中!
细想来,自己的一生不也是这样吗?不要说以后将会怎样,从前那热血沸腾、无所顾忌的少年英姿,那驰骋四方,抗杀金兵,引军一万南渡归安的义勇之事不都无从追回吗?自己每日所作所为和当初梦想实在是难以相提并论!
风掀动着辛弃疾的衣襟。夜深了,但还有些淡弱的月影,仍旧一动不动的辛弃疾忽然长叹一声:
“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只有兴亡满目 !”只见他那张黝黑的脸上隐约闪烁着一片白亮晶莹的泪光。
第二天,史正志又派人来请辛弃疾前往赴筵,酒筵正开在赏心亭上。辛弃疾铺陈纸笔,留下一首《念奴娇》: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霸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匀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锁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
时间就在一篇篇喜怒哀乐、一次次轻歌曼舞、一份份感悟成熟里流走。辛弃疾的名字和他的才气报负一样刻在了许许多多人的心上。如果说辛弃疾来到建康就是为了耐心潜伏,等待时机,那么这潜伏确确实实迎来了腾飞的时候。辛弃疾终于得到行宫留守史正志、江南东路计度转运副使赵德庄、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等人的联合推荐,被皇上召对延和殿。
辛弃疾匆匆忙忙取出早已画得详尽细致的南北对峙形势图,又执笔伏案,写下烂熟于心的备战规划:《阻江为险,须借两淮》等。他希望皇上能够接受自己的建议,振作精神,一洗萎靡颓唐之气,养精蓄锐,重整旗鼓,谋图北伐恢复国土之大业。深夜三更直到天明窗白,辛弃疾始终秉笔疾书,他知道这次召对将是他自己命运、甚至可能是整个北方、整个大宋国命运的转机,他必须认真准备。
待到正式召见,只见辛弃疾冠戴齐整、形容安闲,目光镇定自若,举止挥洒有度,穿越威严不动的禁军护卫,登上天子堂前的汉白玉石阶。
大殿之上,群臣各执玉笏,分文武两班站立,孝宗皇帝稳坐龙椅,一派庄重肃穆。辛弃疾递上奏章,然后就按南北形势慷慨而论,侃侃而谈,一边还拿出自己详标细点的图纸用以说明;他旁征博引,不时又例举三国晋汉人才如何谋划布局……孝宗皇帝听着听着皱眉道:
“辛弃疾,当下论兵实在是有点不切实际,我大宋国还当隐忍相让,从长计议;朕宣召你来主要是想听你于安邦治国有何良策,可你字字用兵,句句北伐,岂不有谴责现今皇上大臣无能之意 ?”
“臣下不敢,臣下只是一腔热血,唯望国家统一,则生民有幸,万世太平 !”辛弃疾连忙叩头。
此时朝班中有一大臣出列,向孝宗拜道:
“辛弃疾持论虽显得操之过急,但终究是忠诚效君之心,而且蓄养军备,以待收复也是皇上与百姓的共同心愿,辛弃疾各种议论见解也颇有可采之处,还请皇上恕他躁进冒犯之过 。”
此人叫作虞允文,在1161年时曾指挥军队大败过金主完颜亮的60万大军,其敢作敢为的作风和贤良正直的品性使众位官员深深敬服,再加上护国大功,被高宗、孝宗两位皇帝信任、重用,现在担任宰相一职。平日里这位宰相怀执一册,闻听人有善才长处,便书录其中,以备选拔任用到适当职位上去,所以以识人著称。他在见辛弃疾之前已听人说及这位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今天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心中生起爱惜之情。他认真倾听了辛弃疾所有的陈议,立刻发觉其中包含了大量的辛苦调查,凝结着无数心血和劳动,而且见识分析都能实事求是,精辟之同时切中要害,反映出陈议者出众的才智和能力,只可惜张浚一战而败后,朝廷从精神和实力上都很难短期振作,辛弃疾的雄才大略也只好暂时搁置不用。
召见不久,辛弃疾被调进司农寺任主簿之职。司农寺是主掌粮食储存和发放官禄的部门,辛弃疾的工作是主管文书粮册。他满怀的希望报负又一次遭受打击,但现在他已经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心中的信心,不能轻易为几次挫败就放弃整个人生的追求,放弃爷爷和其他像岳丈范邦彦、朋友吴勉,以及任何帮助并信任自己的人们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
辛弃疾紧接着向宰相虞允文呈上了《九议》, 这篇策论承接《美芹十献》, 对当今时事发表了中肯的看法并提出切实可行的改善措施。比较以前,辛弃疾显得沉稳多了,字句章节间透露出逐渐形成的严谨现实的作风。然而这篇洋洋宏论所遭遇的命运和《美芹十献》完全一样。朝廷现在一力主和,谈判的协议也已达成,主战言论暂无可用。辛弃疾于是仍然像在建康一样生活着,他像一颗耀眼的明珠一样展放着灼灼的光华,博得了人们越来越多的喝彩,但多数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词人来欣赏,真正理解他深厚广博心怀的并不多。
这期间他的词显得平缓温和许多,但还是不时有丝丝缕缕的悲哀之意,譬如“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等等。
1172年春天的时候,辛弃疾被派往滁州 (今安徽滁县)作知州。等了这么久 ,总算等来一个初显身手的机会,辛弃疾欣然前往。滁州介居于淮西军事重镇庐州和淮东楚、扬州之间;西北清流山当众山缺口,扼江淮之冲途,是历代军事要冲。在1161年和1163年宋金的两次战役中,滁州遭受严重战祸;1168年到1171年四年之内,滁州又相继遭水旱之灾,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朝廷官员几乎没人愿意来拾掇这样一个烂摊子,后来虞允文推荐了辛弃疾。
摆在辛弃疾面前的滁州比他事先预想的还要糟糕:
整个城郭干脆就荡然成墟,一片残墙瓦砾之间零零落落地搭盖有一些茅屋苇棚。战争和饥饿夺去了这里无数人的性命,幸存的人或走或留已所余不多。到处是一幅幅荒凉破败的图景。
这个曾在欧阳修笔下“花光浓烂柳轻明”的滁竟变得这么凋敝萧条!
辛弃疾开始着手改变滁州的现状了。
他首先从减轻地区民户的负担开始,连连上表陈情,请求豁免州民欠交的近5800贯租赋;接着屯田散种,招徕流民回乡,同时陶瓦伐木,贷钱出资,为人们修建房舍,使他们有固定住所,能够安居下来。聚集了民户耕垦以后,就又在农闲季节编组分队,教他们以兵器之事。此前一年辛弃疾尚在司农主簿位置上时,就曾递过《议练民兵守淮》的折子,现在正好亲手主持此事试试牛刀了。
为了恢复市区的繁荣,辛弃疾又尽量引诱商人到滁州去营业贸易,答允减免商贩应向政府缴纳税额的十分之七,四地商贩闻风而至,很快便有行商坐贾云集滁州,征得的商税数目也与日俱增。辛弃疾便利用这笔收入去烧造砖瓦,采伐木材,征雇工匠,在旧日颓废不修的市区里建起一座座客舍驿馆,使商贩们往来行旅都有暂时的归宿 。 这一新建的市场被命名为“繁雄馆 ”。不久又兴修“奠枕楼 ”,使当地居民有赏玩游览之所。
仅仅半年时间,滁州便面貌一新。滁州人民和大小官吏对辛弃疾的才干功德交口称赞。
滁州在辛弃疾的治理下按步就班地发展起各项事业,辛弃疾也终于能够轻闲下来了,前些日子眼看着
辛弃疾传 ?64 ·
他日夜操劳,就瘦下去一圈,现在他的气色精神都要好得多了,他的生活也就像任何一家房檐下那样伸展着:柴米油盐、吃饭穿衣,教习孩子认字念书的同时再把玩一下笔砚字帖。只是文章诗词作的少了,仅在送通判范昂的时候有首好词,词的风格内涵略有所变,关于生活本身的色彩浓重了许多: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
这年冬天,辛弃疾上疏乞请仍将滁州作为极边推赏。然后听讼断狱,一冬无事。
漫天雪花随风乱舞,两淮大地一色银白,看不尽桃李翻飞变成雪,来年细觅却又落上枝头,美丽就这样变幻再现,生命就这样生生不息。辛弃疾已经三十四岁了。
第二年初,辛弃疾的岳丈范邦彦病死。辛弃疾在南方只有范家为亲,当初又多赖范邦彦关心指点,两人是既有丈婿之亲,又有忘年之谊,所以闻听此恶噩,心中大恸,匆匆忙忙告假回到吴江。
吴江还是当初模样。一家人更换孝服,痛哭失声,难以自已。办理完丧事,辛弃疾和妻子秀琴接了老太太一同回到滁州。
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前移动,辛弃疾不禁想起丧事期间吴勉前来告诉的消息:
赵德庄和史正志全都调走了,现在建康镇守的是原淮西军马钱粮总领叶衡。叶衡私下里向人透露要请调辛弃疾到建康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春节刚过不久,圣旨果然就颁布下来:调任辛弃疾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
原来叶衡早在四年前与辛弃疾交往酬唱时就被辛弃疾的气节才华深深吸引,他觉得这位年轻人迟早能够完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迟早能够使众人皆仰目视之,他当时便和赵德庄、史正志两人一同推荐过辛弃疾,可谁知金殿召对时险些触怒了皇上,倒幸亏虞允文相帮,结果只落得司农主簿之职,后来又被遣往滁州。辛弃疾在滁州的驾轻就熟和取得的不凡成绩使朝廷内外不得不刮目相看,也使得叶衡更加确信辛弃疾的政治才干,他决定竭尽全能助辛弃疾一臂之力。
辛弃疾于是又重新回到了建康。然而时过不久,叶衡就被召往临安了。辛弃疾一时仿佛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在天空舞动,却不知往哪里飞去。安抚司参议官是个虚职,叶衡的目的也并非只让辛弃疾在旁助理,而是要让他去一步步亲自主持行政军务大事,可现在叶衡这一走,竟就把辛弃疾没着没落地搁在这里了。
每天都是闲极无事,每天都是喝酒宴游。辛弃疾禁不住怀念起滁州那些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正茫然彷徨间,辛弃疾听人们传说叶衡已经被任为右丞相,心头阴霾不觉一扫而光。
叶衡作丞相了!叶衡作丞相了!
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未来,胸中熊熊燃烧的渴望灼烧得他几乎难以忍耐。他仍旧记得那天送行时,叶衡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郑重其事地道:
“你别着急,先在这里呆着,倘若我另有任补,一定还会尽我力量提拔你出头,你是个大器,叶某人必不埋没你 !”
“叶丞相一定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辛弃疾很久没有这样激动了,他吩咐老仆辛大同去买酒来,他想好好地喝上一场,心情愉快地喝上一场。
妻子炒了几盘菜端上桌来,辛弃疾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你说,人什么时候才能忘掉建功立业的心愿?唉!那样就可安闲一生无所怨怒了 ……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啊 ?”原本是想略作庆贺 ,却谁想反会勾起一片惆怅苦涩之情!
秀琴爱怜地看着丈夫,她理解丈夫其实一直因为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而深感痛苦,只是运用理智调整平衡着自己,他没法不学着接受现实,努力从现实中寻找一线机会一丝希望……
“秀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可我立了什么?又能明白些什么?有时候真想作作小官,过过日子算了 ,大家不都这样过吗?到最后人们不都得死吗 ?再轰轰烈烈又能怎样呢?……”辛弃疾抓住妻子的手,唠唠叨叨地说着,目光投向渺茫的虚空。他无数次这样想过,每每聚会散后,每每忆及往日梦想,他都得承受痛苦的噬咬和折磨,他就这样,他想这样为自己开脱,好安慰受伤的心,安慰在冷酷的现实中苦苦挣扎的心!太累太难了……
但是从小深深种植着雄伟报负和理想的心又怎能轻易就放弃一切呢?它不得不在现实中扮出冷静坚强的样子与命运周旋,这是它唯一的选择!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