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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林清玄散文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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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节奏的秋天。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都有着十分强烈的季节感,可惜这种季节的
感应已经慢慢在流失了。有人说我们季节感的迷失,是因为台湾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这一点我不同意;即使在最热的南部,用双手耕作的农人,永远对时间和气候的变化有
一种敏感,那种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时预测到它开放的时机。
    在工业发展神速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不断有新的发现。我们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实
体、季节风云的变化、花草树木的生长,后来的人逐渐能穿透事物的实体找那更精细的
物质,老一辈的人只知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分子,后来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现在知道
原子之内有核子,有中于,有粒于,将来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内又发现更细的组成。可叹
的是,我们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见的实体,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只见秋毫,不见舆
薪”。
    到如今,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开花、
结实、落叶等等,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而我们呢?有许
多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鹃什么时候开花。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
了。
    自从我们可以控制室内的气温以未,季节的感受就变成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
天里猛力的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有一次我在纽约,窗外正飘着大雪,由于室
内的暖气很强,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我拿着
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那
时,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走入了远方的树林。
    由于人在室内改变了自然,我们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也不容
易体知夏夜庭院,静听蟋蟀鸣唱任凉凤吹拂的快意了。因为温室栽培,我们四季都有玫
瑰花,但我们就不能亲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我们四季都有杜鹃可赏,也就不知
道杜鹃血一样的花是如何动人了。
    传说唐朝的武则天,因为嫌牡丹开花太迟,曾下令将牡丹用火焙燔,吓得牡丹仙子
大为惊慌,连忙连夜开花以娱武后的欢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读到这则传说的时候,我
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叹;我们现在那些温室里的花朵,不正是用火来
烤着各种花的精灵吗?使牡丹在室外还下着大雪的冬天开花,到底能让人有什么样的乐
趣呢?我不明白。
    萌芽的春、绿荫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科在人类科学的进化中也逐渐迷失了。我
们知道秋天的来临,竟不再是从满地的落叶,而是市场上的蟹黄,是电视、报纸上暖气
与毛毡的广告,使我在秋天临窗北望的时候,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清。
    这种心情,恐怕是我们下一代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夜观流星



    烬读宋朝沈括著的《梦溪笔谈》,有一段谈到他夜见流星的事,非常有趣:
    治平元年,常州日禹时,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
一声,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坠,在宜兴县民许氏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许氏
藩篱皆为所焚。是时火息,视地中只有一窍如桮大,极深,下视之,星在其中荧荧然,
良久渐暗,尚热不可近,又久之,发其窍,深三尺余,乃得一圆石,犹热,其大如拳,
一头微锐,色如铁,重亦如之。
    沈括学识的渊博早为后世尝得推崇,但我对这一段描述特别感到兴趣,并不是像有
的学者说他对流星的判断正确早在西方大文学家九百年之前,而是我小时候也有一段看
流星殒落的相似经验。
    我幼年居住的乡里,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冷气、没有电扇,一到夏天夜晚,
就没有人留在屋内,家人全跑到三合院中间的庭院里纳凉;大人坐在藤椅上聊天,或谈
着农事,或谈着东邻西里的闲话,小孩子就围坐在地板上倾听,或到处追逐萤火虫。
    小时候,家里有一位帮忙农事的老长工,我们都叫做他“玉豹伯”,他的脑子里装
满了民间戏曲里的戏文故事,口才好,姿势优美,颇像妈祖庙前的说书先生。他没有儿
女,因此特别疼爱我们,每天夏天夜里,我们都围着听他说故事,一直到夜幕低垂才肯
散去。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魁力,听到精采的地方,我们甚至舍不得离开去捉跳到
身边的大蟋蟀。
    有一天王豹伯为我们讲《西游记》,谈到孙悟空如何在天空腾云驾雾飞来飞去,我
们都不禁抬头望向万里的长空,就在那个时候,一颗天边的星星划出一条优美的长线,
明亮的星一直往我们头上坠落,我们都尖声大叫,玉豹伯说:“流星!流星!”然后我
们听到轰然一声巨响,流星就落在我们庭院前不远处蕉园旁的河床。
    一群孩子全像约好了似的,完全顾不得孙悟空,呼啸着站起往河床奔去,等我们跑
到的时候却完全不见流星的影子,在河床搜寻一个晚上毫无所获,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
家。第二天还特别起早,继续到河床去找,后来找到一颗巨大的黑褐色石头,因为我们
日日在河床游戏,几乎可以确定那颗新石头就是昨夜的流星,但是天上的明星落到地上
怎么会变成石头呢?是我们不敢肯定的谜题。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流星,在那之前,虽听大人说起过流星,知道天上的每个星星就
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只要看见天上的流星殒落就知道地上死去了一个人。可是我常自
问,地上时常有人去世,为什么流星是那么的罕见呢?
    还有人说,当你看见一颗流星落下的一刻,闭上眼睛专心许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
现,当时我们还是孩子,心中没有什么大愿,看到奔射如箭的流星,张看之不暇,谁还
顾得许愿呢?
    后来我还在庭院里看过几次流星,但都远在天外,稍纵即逝,不像第一次的感受那
么深刻,心中只是无端的茫然,若是天空中的星星都对应着一个人,那一刻落下的又是
谁呢?不管是谁,人世里不是行者就是过客,流星落下不免令人感触殊深。
    如果流星是一个人的殒落,那么浩渺的天空就对应着广阔的大地,人的群落就是星
的聚散,这样想时,我们的离恨别情便淡泊了许多——光灿的星落到地上只是一个无光
的石头,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光明呢?
    我总觉得不管有多少天文学家,不管人类登陆了月球,我们对天空的了解都还是浅
薄无知的,重要的不是我们知道了多少天空的事物,而是它给了我们什么样心灵的启示。
从很年幼的时候我就爱独自坐着看天空,并借着天空冥想,一直到现在,我出门时第一
眼都要看看天色,这或许是看天吃饭的农家于弟本性,然而这种本性也使我在大旱的时
候想着渴望雨水的禾苗;在连日豪雨之际思念着农田里还未收割,恐惧着发芽的累累稻
穗;在巨风狂吼之时忧心着那些出海捕鱼的渔夫。
    天空的冥思是可以让我们更关切着生活的大地,这样站在地上仰望天际,就觉得天
空和星月离我们不远,也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心情。
    我最担心的是,在我认识的都市儿童中,大部分失去了天空的敏感,有的甚至没有
好好的看过天色,更不要说是流星了。现在如果我看见流星,我想许的愿望是:“孩子
们,抬头看看那一颗马上要失去的流星吧!”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六日
 
       
    






     
香鱼的故乡



    在台北的日本料理店里有一道名菜,叫“烤香鱼”,这道烤鱼和其他的鱼都不一样;
其他的鱼要剖开拿掉肚子,香鱼则是完整的,可以连肚子一起吃,而且香鱼的肚子是苦
的,苦到极处有一种甘醇的味道,正像饮上好的茗茶。
    有一次我们在日本料理店吃香鱼,一位朋友告诉我香鱼为什么可以连肚子一起吃的
秘密。他说:“香鱼是一种奇怪的鱼,它比任何的鱼都爱干净,他生活的水域只要稍有
污染,香鱼就死去了,所以它的肚子永远不会有脏的东西,可以放心食用。”
    朋友的说法,使我对香鱼的品味大大的提高,是怎么样的一种鱼,心情这样高贵,
容不下一点环境的污迹?这也使我记忆起,十年前在新店溪旁碧潭桥头的小餐馆里,曾
经吃过新店溪盛产的香鱼,它的体型细小毫不起眼,当时还是非常普通的食物,如今,
新店溪的香鱼早就绝种了,因为新店溪被人们染污了,香鱼拒绝在那样的水域里存活。
    现在日本料理店的香鱼,已经不产在新店溪,而要从日本空运来台,使香鱼的身价
大大增高,几乎任何鱼都比不上。听说在澎湖某些没有被污染的海域,还能找到香鱼的
踪迹,可是为数甚少,早就无法供应吃客的需求了。本来在新店溪旁的普通食物,如今
却在台湾找不到故乡,想起来就令人伤感。
    每次吃香鱼的时候,我的心清就不免沉重,那种沉重来自香鱼的敏感,在许多人的
眼里,所有的鱼做为食物以外,就没有别的意义了。香鱼却不同,因为它的喜爱洁净,
使我们更觉得应该有一个清洁的生存空间。在某一个层次上,香鱼是比人更窟贵的,我
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的环境,到处充满了刺耳的噪音和汽车排放的黑烟,可是时间一久,
我们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甚至一点抗辩也没有。
    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干净的溪水、没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没有安静的听觉,我们
都已经峭焉不察了,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沉沦的生活空间,有时我们完全失去了警觉。
    香鱼不然,它不肯自甘于污浊的溪水,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更坏的环境,于是
它选择了死,宁洁而死,不浊而生,那样的气节,更使我们面对香鱼的时候低徊不已。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参观过蹲鱼的养殖;蹲鱼是濒临绝迹的鱼类,在台湾,
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适当的水温,能让他们乐于悠游,正由于它们独特的品性,使
养殖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正因为这样,鳟鱼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和吴郭鱼
相提并论。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
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
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
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干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
    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无缘无
故”,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
法,鱼也有鱼的心情。干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
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
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
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
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
动物的名字叫做“人”。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放香鱼”,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
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
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
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
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
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
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
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
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
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
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东倒西歪的“醉蟹”,一
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
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
上还没有“吃完”的蟹惊叫起来:“唉呀!人怎么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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