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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狂欢的季节-第12部分

小说: 狂欢的季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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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无语。珠珠又说:“我看看这边的人,我奇怪咱们中国人怎么活得那么复杂?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什么都好,这里也有白痴混蛋野兽……可是就是这里的坏人也比中国的坏人活得简单得多,这里的好人活得更简单,有时候单纯得我都可怜他们。有时候又是可怜自己!”她语无伦次。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几十年了,也该过去了。和珠珠一起喝咖啡,钱文想起了三十五年前与她姐姐廖琼琼一起在欧美同学会吃午餐的情景,那时反右运动刚刚开始,琼琼说什么运动“深刻”,她赞美这吞噬了她的风暴。午餐以后不久,钱文依照曲风明特别是革命的群众的要求写了关于他与琼琼一道吃西餐的交代材料。黑啤酒、火腿、黄瓜丁和青豌豆,都是罪证材料。他真希望把他写的交代材料也收进他的文集,应该让后人知道这一段,哪怕后人不感兴趣也罢。廖琼琼呢?她写的是童话,她编织的是美丽的梦,而她死得像荒诞的“儿童不宜”的阴森森的噩梦。问题是她死得没有任何道理,你可以寻找而且说不定可以找到鲁若、萧连甲、刘小玲的死因,虽然那因并不足以致死;然而,你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廖琼琼的死于非命。钱文的眼泪涌出来了,他拼命想忍住这眼泪而做不到。他极其沮丧,就看他的廉价的泪水吧,冲这一点他也不是一个能成就大事的人。

    他不好意思,便转头去看大海,白浪滔天,一个海竟然可以翻腾成白花花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狂暴的外力不让海平静下来。天色黄昏,太阳刚刚下去,随着凉意袭过海便变得混沌。海痛苦着,挣扎着,哭号着和自杀般地向沙岸冲打着。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怒涛漫过来再漫过来,不肯休息。而这一切愤怒,一切冲击,一切壮阔都注定了徒劳,注定了无望。这里是南半球,这里的天空有不同的星星排列,这里的树木树干颜色浅而树叶颜色深,这里栖息着袋鼠和考拉树熊。这里有另外的生活,另外的命运,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大海使钱文觉得遥远,这一年和那一年,这一地和那一地,这一人和那一人,却原来都相隔着不少的距离。

    他们转移了话题,他们转而谈对于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代表大会的预计。然后谈澳大利亚的羊毛织品,廖珠珠说:“我买一件毛衣送给你吧……”钱文连连推辞,他说他已经买了两件,结果有一件还是MADEINCHINA。廖珠珠说,那她就请钱文给东菊带一些首饰,假的那一种,很便宜,很漂亮,又不占地方不占分量。

    离开廖珠珠的时候钱文一片惆怅,虽然并不贴切,他还是应珠珠的请求给她的笔记本上题了字,他题了李后主的词:“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没有毛笔、墨、砚也没有宣纸或者扇面,钱文没有办法写他所喜爱的毛笔字。最后分手的时候钱文有点想按西式礼节拥抱她一下,亲她一下,他本来以为珠珠会先过来拥抱他的。但是没有,他们轻轻地拉了一下手,就再见了。

    回到北京,钱文也一直想给她写一封信,谁知一回来又忙起别的事来,时过境迁,竟也觉得对珠珠无信可写了。无可写之信,不写也罢。

    但是他不会忘记廖珠珠讲小玲和二进的那一段话,他详细地向东菊转述了珠珠的话。

    从澳洲回来,钱文很想拜访一次苗二进。至少,苗二进是一个很努力也动脑筋的人,苗二进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钱文的事,他与美国丑妇结婚,这也与他钱文毫不相干。他想多回味一下过往的年代,想想一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他不去回味,再过一些年头,也就更没有人能够告诉你真相了。人应该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目的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是不知道真相确实令人痛苦。打听了一下二进的电话和住址。他终于没有去。其中一个原因是现在大家都在骂苗二进,如果他这时候去找二进,便变成了对众友人的背叛,变成了一种抵制舆论的姿态,干脆说像是别有企图别有选择。真是没有办法呀,你只能约定俗成人云亦云地行事。

    ……后来又有一个场合谈起小玲,那是一九九五年了,钱文被一所大专学校请去给人文学院师生讲演。到了学校,钱文忽然想起,这不就是当初刘小玲供职的校址么?现在,在原中学基础上成立了大专部,很大一部分原来中学的教师也转到大专来了。他问接待他的校方人士,人们恍恍忽忽,都说是“噢,中学时候可能有过这么一个人”。当然,当初和刘小玲共过事的人差不多都已经退休了。另外,好像发达的人不愿意别人提醒他的贫贱出身一样,他们也特别不愿意与人们谈他们的学校曾经是中学这段历史。在讲完演之后,校长请他共吃晚饭,也算是一种礼遇吧。校长竟也是故人——赵奔腾。赵奔腾已经变得肥肥大大,说话粗声粗声,也算“气声”之一种,不过钱文没有听出什么性感来。而赵奔腾的脸孔,几十年没见,似乎变了点样儿:从前他的脸给人印象是上宽下窄,一个倒梯形。现在呢,他的脸令人想起一张麻将牌,长方,平坦,刻上了一些花纹,产生了浮雕的效果。赵奔腾衣冠楚楚,西装虽然是化纤料子,但是十分平整,领带也打得标准,肚子上露出来的腰带,一看也是舶来品。晚饭中钱文谈起了刘小玲。赵奔腾长叹一声说: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人啦。我是一九六四年到这所学校来的,我对刘小玲的印象很不错呀。你知道五十年代咱们上天安门接受毛主席的检阅的时候,不是有时候还打着世界各国共产党的领导人的画像么?其中不是也有西班牙共产党的领导人伊巴露丽的像吗?伊巴露丽被人称作‘热情之花’。伊巴露丽同志怎么个热情法我们其实不了解,可刘小玲,那是太热情了,她绝对是热情之花。从打解放,她什么事也没落后过。你知道,破‘四旧’一开始,她已经被揪斗得奄奄一息了,她还是把自己的头发剪得短过了耳根,她临死穿的是草绿色的旧军服。红卫兵不让她穿这种革命的衣裳,她是宁可被活活打死,绝对不能脱旧军装。红卫兵不知道从哪里抄家,抄出来一件花旗袍和一顶西式卷边的白帽子,帽子还拖着两条花带。红卫兵逼着她穿这个衣帽,说是她的真面目就应该是那种资产阶级封建阶级样子,她死活不肯穿,为这,她挨了多少揍!她要是通融一点,也许还能保住命……可她也怪呀,我的姐姐早就认识她,我听姐姐说,她解放前也是最乖最听话的好孩子,今天去基督教的青年会,明天去国民党军方组织的什么什么社。她……噢,不说了,人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她还是太倒霉啦!她要是活着,现在是可以一展身手的啦!不过,不知道一九八九年,如果她还活着,一九八九她会是什么样儿呢?她会往哪边积极呢?也许先是那样后是这样?不说了不说了。这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动不动讲独立啦,可我们那个时候谁能独立呢?你喝水不喝水?你拉尿不拉尿?自来水公司是独立的吗?掏粪工人是独立的吗?全是扯淡!一九四九年中国的最大成绩就是中国独立了,中国的独立是靠人跟人组织起来才实现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积极分子也没有新中国。那些被吹上了天的独立的知识分子,对新中国究竟有什么贡献?还不是空口说便宜话!”

    钱文笑而不语。

    为了陪客人,与他们一起同桌吃饭的有一个是在系里担任副主任的中年人,他戴着深度近视镜,头发像杂草一样地花白,驼背,有点未老先衰。他说:“我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我是刘小玲老师的学生。我早就听刘老师说起过您……”

    赵奔腾接了过去,对于他的下属,他有一种不在话下的优越性,“现在的人的思想啊,唉,不好办啊。现在连幼儿园的孩子也懂得要给老师送礼呀,说个瞎话呀什么的。中小学的孩子作文,《日记一则》,全是自己编出来的好人好事……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几个人听啊。有一个听的,谁知道真的假的,他也不过是利用一下领导,利用你为他解决个什么问题,解决完了,也就完了。有几个是从思想上真积极的?唉,现在有人是拿着领导当猴耍呀。上哪儿再找刘小玲去?唉唉唉,改革是好的,但是咱们的优秀的传统不能丢哇,你说是不是?”

    ……为了礼貌,学院本来派了另一位党委的宣传部长送钱文回去的。但是系副主任自告奋勇陪着钱文上了车。在车上,他们又回忆了一番刘小玲。系副主任说:“刘小玲的课是全校乃至全市有名的。每一节课她都充满了激情,讲鲁迅、讲柔石、讲萧红直到讲起王模楷的小说,她常常是讲得声泪俱下,讲得全班女生掉泪男生捂着脸,她讲课像是演戏,像是朗诵,像是登台表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上每一节课她都把心完全掏给你。”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开始提倡学习雷锋的那一年,我想是一九六三年吧,刘老师悄悄做了多少好事!我……我父亲是那一年死的,他是一个放羊的农民。刘老师知道了,她给了我六十块钱,说是让我给父亲办好丧事……”

    “刘老师特别喜欢您的诗,她在课堂内外,都读过许多次您的诗……她谈您的诗也是眼泪汪汪的。”系副主任说。

    系副主任告辞,两人互致谢意,礼貌再见了好几次,系副主任转向走了几步,他又转过头来,他小声说:“我不能不告诉您,您既然那么关心刘小玲的事。赵校长其实对刘老师的死是有责任的,不是主要责任,但是他不应该没事人似的……”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几个字钱文是凭猜测估计出来的。

    钱文沉默了。他在自己的楼前伫立了一会儿。天已经很晚,灯光透过柳树的巨大树冠,花花点点地照在他的身上脸上。时而在天空亮起近处无轨电车打出的蓝色的火花。不知道从哪幢房间的窗口传出来“有个姑娘叫小芳……谢谢你给我的爱,伴我度过了那个年代,谢谢你给我的温柔,我今生今世不忘怀……”庸俗的温馨与感伤销蚀着人们的心,让人心变得酸酸的。在这一小会,他已经技穷,他已经毁灭,他的一切高于常人的看家本领——超脱、豁达、幽默、大度、逍遥、隐忍……一切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了。赵奔腾有责任,那么钱文呢,他有什么责任呢?他知道过去没有今后更不会有理解刘小玲与相信刘小玲的了。古老的中国再也没有天真的季节了。

    那么什么是真相呢?谁能够讲出真相和知晓真相呢?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弄清刘小玲的真相了。你死了,你殉难了,你连真相都留不了。那么,反过来说,人们能弄清他钱文的真相吗?他的真相是什么?他自己能说得清楚吗?谁能理解和相信谁呢?如果他说了,众人相信吗?其实,她就是白死了。白死的人算不算白活了呢?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政治风波的人,例如廖珠珠现在居住的地方的人们,他们的真相又是什么?他们的真相就是爱尔兰咖啡和岸边冲浪?赵奔腾的真相呢?他是忠诚的国家栋梁?他是平庸取巧的小官僚儿?他的手上也有鲜血?他多想知道呀,他能不能知道呢?如果,他不知道,那么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在一切都时过境迁以后,还能不能知道真相呢?年轻人对于这些事情已经没有兴趣了。年轻人现在忙着的是出国、赚钱、炒作、联手、从证券交易所出来立即参加张扬时髦学派的堂皇研讨,他们声称再谈论刘小玲之类的事已经是“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了。轻狂和时髦已经遮蔽了一切。轻狂和时髦的背后,又会有什么样的真相呢?想到这里你觉得好难活下去呀。

    一个老同志死了,一个劳动模范好人好事的榜样死了,会有许多革命的纪念活动,他的遗体将会放进烈士陵园。一个坚持不合作立场的人死了,一会儿是这一部分人一会儿是那一部分人也沸沸扬扬地炒作,把他树为楷模,把他当作标尺,衡量和剪裁整个世界。可是被革命的红卫兵杀死的革命的真心真意学雷锋的刘小玲呢?还有谁再记得她?她生活在一个鼓吹积极却又未必真的允许积极的季节里,她其实是白白地死了。我们经过了如火如荼的一个又一个季节,每一个季节都使上一个或下一个季节瞠目结舌,强烈的反差使人死亡至少使人疯狂,然而多数人还是活下来了,活到改革开放的年代,活得挺滋润;那冷血的人有福了。








狂欢的季节 

王蒙
 
  
    
(三)
  


  第八章

    

    于是我想起了你,你这只可怜的没有来历的虎斑小黄猫。写者认定,在整个六十年代后五年与七十年代前五年,这只小猫是钱文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是那十年的最主要的所指与能指。写者甚至曾经计划将本书命名为《养猫的季节》。养猫才是纲,养猫才有终极关怀、普遍深度、人文主题和道德激情,其余全是目。

    你这只小猫儿果真是晦气的“十三点”陆月兰带到钱文这边来的么?也许你只是来自小说写家的偶动灵机?也许写者对于小说的太多的政治背景叙述感到歉意,他再也忍受不了他自己的夹叙夹议的宏大文体,他急切地需要你的渺小你的温馨你的软弱你的对于时代的疏离来平衡小说的趣味,来安慰变来变去的教授与副教授们的趋时心理,并装扮小说以或缺的亲切随意。渺小的肠胃呀,我怎么能整日地只给你以时代中外全席!也许你像灵隐寺的飞来石,你是天外飞来一猫?那么多的浮沉荣辱,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只不过变做写家的作料、包袱和花式子——也许更坏,那不过是他们沽名钓誉的身段和巧言令色的口水;何况一只来历不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的小猫!然而,你诞生了,带着先验的庄严。你是顽强与顽固的,你要求着自己的并承担着本系列长篇小说的某些不可或缺的命运与故事契机。什么都没有,还不能有一点渺小的悲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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