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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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的上纲,不合情理的矫情,他一律指出这才是出新,这才是路线斗争,这才是文艺的新纪元。讨论完一天剧本,他简直不敢再回想一下,我已经是什么人了啊?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问自己。他深信自己的大脑已经能够为无产阶级司令部而工作了——虽然无产阶级司令部不会要他——他的大脑可以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工作得很好很出色,然而他的心却是一个无底黑洞,他不敢扪心自问,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的心时而麻木时而流血时而不知去向时而硬如石块。他睡着睡着会惊恐地狂叫起来。
东菊一次次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一次次地解答,没有什么事。他是认真想过的,他必须接受“文化大革命”,接受江青同志的天才指挥——他还不配,他只是心向往之而已。他没有矛盾,他没有犹豫,他没有不安,在光芒万丈的毛泽东文艺路线面前,他只不过是一粒沙,一块破布,一股酸气,一块臭肉,一个无耻的瘪三,一个下流的跳蚤;除了向着光明向着太阳向着无产阶级司令部他没有别的二心,说怎么写咱们就怎么写,说怎么改咱们就怎么改,你说我听,你打我应,你横我跪下,你胜利我庆贺我流泪我大笑我唱歌我兴奋得满地打滚。我的亲爹,我的亲娘,我的祖宗!
参加讨论剧本的还有一些剧团里的专业编剧,这些编剧都有过一些创作实绩,“文革”以后是成天吃饱了捉摸剧本,而又多是几年过去了空空如也,没有谁能交出什么账来,更没有谁的剧本能被排演——行话叫做“立”到舞台上。好在江青同志提出来了,十年磨一戏。然而小小的洪无穷的戏半年就“立”起来了。于是人们怀着一种不快的心情参加对于无穷剧本的讨论,说的话一般说来是不咸不淡,酸不溜秋。其中一位老先生年龄比钱文大个十几岁,毛笔字写得很不错,读过许多旧小说,懂许多旧戏。其他专业编剧多是演员出身,老先生与他们相比,便有一些知识学历上的优越感,谈起剧本来常常摇头摆尾。他提了一条意见,属于在情节里安排一场误会之类,洪无穷完全不接受,老先生忽然上了劲,对自己的意见颇为坚持。别人一声不吭,一老一少争得面红耳赤。钱文便发挥了一点辩才,他支持无穷,不赞成误会法的运用,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克制自己,他带嘲笑意味地说,那种误会的安排“太幼稚也太陈旧”。钱文已经吃够了说话的苦头,话一经说出,就像水一经放出一样,似乎有自己的冲力,常常失控,常常令说它的人懊悔不已。无穷听了连声说“是啊是啊”,老先生生气了,一下子闭紧了嘴。到了下班时间,老先生说:“明天我不来啦。”钱文自觉方才的说话有所不妥,便笑嘻嘻地说:“别价呀,您不来可不行,您见多识广,姜是老的辣呀。”
老先生把嘴一撇,他说:“我有什么辣的?我既没有当过婊子,也不想立牌坊!”
钱文知道他的意思,又不想捉摸他的意思。他明知那人是在骂他,他又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如此卑劣。但也事出有因。像他这样的非驴非马的人,确实令人难以理解。多年的逆境已经使他习惯于遇事先反省先检查自身了。至于侮辱,侮辱算什么?不侮辱你,又侮辱谁去?这位老先生,一生碌碌,三代人住一间半房子,除了这次“文革”以外,所有的运动他都要做检查交代问题,名为编剧,编了十几年了没有编出一个能用的剧本,但他也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支持着他的精神不致崩溃。这个优越感之一可能就是许多比他有本事的人都划成右派了,都送到大沙漠边缘的劳改农场改造去了。他始终没有划上过,他始终呆在他那一间半房子里。他能不优越一下吗?如果剥夺掉他的辱骂“右派”的权利,他还怎么活下去?
但是钱文的脸还是一直发烫,他的心跳也明显地加速了。
当晚,东菊问他他是不是有点什么事,说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坚决否认。他说完笑话又唱歌,表示情绪高涨状态良好。东菊便也真的相信了。
同时,他也不拒绝接近前景未卜的与他们这一代人颇为不同的洪无穷。毕竟是老相识老朋友了。洪无穷至少有几分聪明,而聪明人面前的危险总是比机会更多。无穷与月兰在“文革”如火如荼地开始以后到了他边远小镇的家,这使他感到愉快与光荣。从内心里,他还是喜欢无穷这个孩子。他请无穷在家里吃了一顿饭,用最好的金华火腿招待了他。他非常谨慎地却也是深情地告诉无穷:无穷在无产阶级文艺思想照耀下取得了创作上的初步成果,这使钱文他非常激动非常羡慕,然而,他的写走资派的大胆笔触仍然使他心惊肉跳,作为一个犯过严重错误打入另册的人,他想劝无穷慎重一点,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也许他说得太过时太反动,他准备接受无穷的批判帮助。
洪无穷宽大为怀地一笑置之。他对钱文的话的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全表露出来了。
钱文想换一个说法,他想依无穷的思路说点什么,也许无穷易于接受。他说:“写‘文化大革命’好是好,太困难了,现在也是一样,特别是在咱们这里,你知道人们对‘文革’是怎么看的呢?恐怕不是都赞成吧……”
想不到这几句话使无穷激动了起来。无穷脸立马就红了,他冷笑了一声,他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党全国全军,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支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拥护?我写批判走资派的话剧,中央领导同志看了会高兴的,可咱们这儿呢?无穷的顾虑,数不清的清规戒律,一片小脚女人!老钱,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新社会与旧社会,共产党与国民党又有多大区别!咱们已经变修了,修得马上就成了苏联了,幸亏咱们有毛主席!全世界有没有一个当权者自己革自己的权力系统的命的?除了主席再无第二人!可人们呢,都在那儿观望,在那儿探听,在那儿捉摸,畏首畏尾,患得患失,都怕自己的既得利益失去一点点,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困难了!”
洪无穷交叉着手指紧紧地压了一下,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钱文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狠的表情。这使钱文一惊,也使钱文尴尬,因为无穷所说的打探捉摸,患得患失,当然也包括他在内,他不可能像无穷这样激动无畏。曾几何时,他钱文已经是一个前怕狼后怕虎,不问是非,但求自保的窝囊废了。而无穷已经有少数毛主席路线的知己的自我感觉了,他少年时代爱过的严峻的政治考验对他也是留下了痕迹的,这一点钱文很敏感。这使钱文羡慕,也畏惧,也使钱文感到不祥。
至少在纯技术的问题上,乃至在一部分结构的调整上钱文对于无穷的剧本修改还是起了一点点作用的。“做有用状”,钱文想起了这么个词,觉得哭笑不得而又不得不厚颜苟活下去。
脸皮薄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个厚颜的季节。淘汰嘛,首先要淘汰掉那些小资产阶级的面子尊严真诚和种种痴爱痴情……供淘汰用的黑名单愈来愈长了。
改剧本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最后,剧团与新成立的文化局的领导人带上一干演职人员浩浩荡荡进京演出。这是一件大喜事,边疆的工作人员大多来自内地,得到机会公费旅游,出差加回家探亲,采购,实在是极威风极幸福的事,一切人等都在想办法活动参加剧组光荣进京,参加剧本讨论的人也纷纷入围,钱文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自然没有资格与闻其盛,但宣布了人员组成后,那位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过钱文的老先生却勃然大怒,见人就为钱文打抱不平,他说:“改剧本,钱文出的力最大,为什么不许钱文进北京?如果说钱文划过右派不好去,为什么让人家参加讨论?这样做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吗?”
钱文几乎是在哀求他,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不要再抖搂臊儿啦,这样说下去他并不可能被允许进京,这样说下去的惟一结果只可能是臭气最后连参与剧本讨论这样的事也只好把他排斥在外。他甚至于不无恶毒地考虑,老先生是为了维护他而提出这样的问题吗?抑或是为了寒碜他才瞎起哄呢?
意外的是,临出发前夕,突然宣布已经参加组团的五个人另有安排,不去北京了。剧团讲了一套去北京是为了革命,不去北京也是为了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颠扑不破的道理。先说叫去接下来又不让去了的人中就有这位老先生。大家知道,这五个人是“政审”没有通过才被临时取消了去北京的资格的。钱文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偏偏要怎么恶心你怎么做,你就不能先审查再组团吗?你就不能早一点下通知吗?那些动不动摆出“审”别人的架式的人,他们究竟从哪儿获得了决定生死的权力?他们除了神神经经地找别人的碴子以外究竟还会为人民做点什么?演戏演得好的去当演员,演得不好但是有文化有聪明的便去当编剧或导演,演得不好又没有文化没有聪明但是有资格和一些经验的人当领导,不能演戏,不能编剧,不能导演,没有革命资历也没有工作经验当不了领导的人呢?去审查别人去了。呜呼!
然而更使钱文感到意外的是,临时撤下来五个人并补上了三个人并没有引起不安。凡是没有被裁撤下来的人都深感荣幸,感恩戴德,精神抖擞,只觉得是党的阶级路线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威风,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志气,觉得自己得了脸是三生有幸。他们同时也暗自警惕,一定好好表现,一定努力工作服从领导永远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珍惜自己的不被裁撤的令人艳羡的命运。新补上的三个人更是喜从天降,高呼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万岁万岁万万岁,深切体会到报上说的全是真的,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生命线幸福线胜利线成功线,资产阶级的路线,不用说就是混蛋线死亡线黑暗线失败线,就是让我们受二茬罪吃二遍苦的黑线。
而那被淘汰下来的五个人——包括动不动优越一下的老先生呢?全傻了,全蔫了,全服了,全热泪盈眶,心跳气短,面红耳赤,匍匐觫,罪该万死,谢主隆(不杀之)恩,舞蹈叩拜,山呼万岁起来了。谁心里不明镜儿似的?谁不知道党眼里不掺砂子?你没有(读展,儿化),你不是带把的烧饼,能不让你去么?有儿没儿别人不明晰,自己还不明晰吗?你参加过三青团,你说过落后话——这年头,落后就是反动——你爱读胡风分子路翎的书,能够因了你而影响全团的清洁吗?你不服你要咋着?
老先生从此与钱文友好起来,他忽然悟到他的自认为政治上比“文革”中揪出来的牛鬼蛇神或历次运动中戴过帽儿的人优越,也不过是春梦一场,自作多情罢了。他非邀请钱文到他家吃酒不可。
老先生的炊艺堪称叹为观止,他做的高丽肉、虾米白菜、拌萝卜皮、清炖羊肉与糖醋鲤鱼令钱文手舞足蹈。他烧出来的菜不知道比他炮制出来的剧本强多少。喝着喝着被无产阶级文艺队伍淘汰下来的另四个人也来了。老先生岁数大玩艺自然多,领着他们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们喊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年三百六十日,但愿长醉不愿醒!”他们唱起了梅花大鼓《宝玉探晴雯》、京韵大鼓《大西厢》和单弦牌子曲《风雨归舟》。他们学一些著名话剧演员演戏的做派和口音,他们谈论阮玲玉、王人美、周璇、李丽华、周曼华、陈云裳、陈燕燕、白虹、白光、顾丽君。同时,每隔十几分钟,他们就纷纷表示一次,这次不让他们进北京是组织上对咱们的最大爱护最大关怀最大温暖,咱们绝无不满,毫无不满,他们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他们太幸运了!而如果他们稀里糊涂地进了京,后果不堪设想,至少就没有这次温暖和谐的聚会了。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钱文这时候也明白了,最最拥护领导的英明决策的正应该是他钱文,没有这五个人,他钱文多么孤单,现在……真是让人受教育啊!
……话剧进京演出的情况平平,但洪无穷回来后精神大长,显然又上了一层台阶。他到钱文家来吃饭,吃完饭,他提出了让钱文给江青写信的建议。
无穷从北京回来对一切守口如瓶,这大大显示了他的成长和分量。只是对钱文,他才讲了一些消息。一个是曲艺调演时有一个省请了原来旧曲艺家协会的一位领导兼专家担任他们省团的顾问,被认为是一次严重的“文艺黑线”回潮事件。为此首长很生气,要求全国各地狠抓黑线回潮的问题。钱文听了深感庆幸,幸亏他没着脸皮进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是一批黑画正在批判。一个老画家画了三个柿子,一个青椒,一棵白菜,他问钱文:“你知道黑画的用意吗?”钱文摇头,无穷解释说:“他是说自己‘三世清白’,也就是表达对自己在肃反运动中受到审查的不满啊。”
说是另一幅画画的是三只小老虎。钱文更不明白三只小虎有什么麻烦,无穷解释说:“三虎为彪嘛。这是为林彪翻案嘛。”
说得钱文瞠目结舌。
无穷讲了许多板儿团(即演出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的团体)的故事,他们走到各地如何受到尊重,他们的人员得到了许多特殊待遇照顾。无穷讲到,有一些现行反革命分子恶毒攻击样板戏,他们已经受到了严厉的制裁——可能枪毙了,无穷说。
洪无穷解释说:“一个新生事物就是会受到许多阻挠许多干扰,你必须力排众议,你必须义无反顾,无坚不摧,战无不胜,你必须压倒一切反对者而不被反对者压倒,还是季米特洛夫的话,老钱,这话最早还是你给我讲的呢……在新的风浪面前,不做铁锤,便做铁砧!老钱,你也要拼一拼,你不能坐待革命来找你呀!”
于是他提出了由钱文给江青上书的建议。
钱文激动了只有二分钟。他微微一笑,他表示感谢洪无穷的好意。同时他决定,这不可能,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