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上-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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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说到这一层,我记
起《梦忆》的一二则,对于绍兴实在不胜今昔之感。
明朝人即使别无足取,他们的狂至少总是值得佩服的,这一种狂到现今
就一点儿都不存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绍兴的风水变了的缘故罢,本
地所出的人才几乎限于师爷与钱店官这两种,专以苛细精干见长,那种豪放
的气象已全然消灭,那种走遍天下找寻《水浒传》脚色的气魄已没有人能够
了解,更不必说去实行了。他们的确已不是明朝的败家子,却变成了乡下的
土财主,这不知到底是祸是福!“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看了《梦忆》之后
不禁想起仙人丁令威的这句诗来。
张宗子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这也是使我喜欢《梦忆》的一个缘由。我
常这样想,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
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
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
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
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
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
张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遗民传》称其“衣冠揖让,绰有旧人风轨”,
不是要讨人家欢喜的山人,他的洒脱的文章大抵出于性情的流露,读去不会
令人生厌。《梦忆》可以说是他文集的选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
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
但这是欲羡不来,学不来的。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这是我所很赞成的:这回却并不是因为我从
前是越人的缘故,只因《梦忆》是我所喜欢的一部书罢了。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五日,于京兆宛平。
□1926年
12月刊《语丝》110期,署名岂明
□收入《泽泻集》
王见大本梦忆
《陶庵梦忆》“砚云甲编”本一卷,王文诰本八卷,皆乾隆中刻,王本
重刊入“粤雅堂丛书”中,时则咸丰己卯矣。近从杭州得王氏巾箱本,有王
文诰道光壬午序,云甲寅雕板已失,爰重授之梓,惟原刻纯生氏案语已悉不
存。昔读《复堂日记》,云《梦忆》以王见大本为最佳,初得甲寅本以为是
矣,今始知乃是指此本,盖壬午序自署王文诰见大,甲寅本则只题叶有一印,
白文曰见大二字而已。
余所得者为海宁邹存淦氏旧藏本,有印章六枚,第七八卷系邹君手抄,
后在题跋,邹君又著有《修川小志》一卷,手稿未刊,余亦从杭州得之,中
有浮签署男寿祺谨补,乃知其为邹适庐之先德。丁丑兵火延及两浙,故家图
书多散失,偶从估人购得一二,间一披览,但有怅惘,惟邹君手泽于无意中
乃获得数品,亦是有缘可喜慰也。
□1943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牛山诗
志明和尚作打油诗一卷,题曰《牛山四十屁》,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但
是书却总未有见到,只在《履园丛话》卷二十一中看见所录的一首。近来翻
检石成金的《传家宝》,在第四集中发见了一卷《放屁诗》,原来就是志明
的原本,不过经了删订,只剩了四分之三,那《履园丛话》里的一首也被删
去,找不着了。我细看这一卷诗,也并不怎么古怪,只是所谓寒山诗之流,
说些乐天的话罢了。里边也有几首做得还有意思,但据我看来总都不及《履
园丛话》的一首,——其词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我因此想到,石成金的选择实在不大可靠,恐怕他选了一番倒反把较好
的十首都删削去了。(十六年三月)
□1927年作,1928年
2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虎集》
读游仙窟
《游仙窟》从唐代流落在日本,过了一千多年才又回到中国来,据我所
见的翻印本已经有两种了:其一是川岛标点本,由北新书局出版单行;其二
是陈氏慎初堂校印本,为《古佚小说丛刊》初集的第一种。
《游仙窟》在日本有抄本刻本两种。抄本中以醒醐寺本为最古,系康永
三年(1344)所写,大正十五年(1926)曾由古典保存会影印行于世,此外
又有真福寺本,写于文和二年(1353),比康永本要迟十年了。刻本最古者
为庆安五年(1652)一卷六十五页本,有注,至元禄三年(1690)翻刻,加
入和文详释,析为五卷,名为《游仙窟抄》,今所常见者大抵皆此本或其翻
本也。以上各本除真福寺本无印本流传外,我都见过,川岛所印即以元禄本
为根据,(所用封面图案即是卷中插画之一),经我替他用醍醐寺本校过,
不过其中错误还不能免。慎初堂本在卷未注云“戊辰四月海宁陈氏依日本刻
本校印”,但未说明所依的是庆安本呢还是元禄本。据我看来,陈君所用的
大约是元禄本,因为有几处在庆安本都不误,只有元禄本刻错或脱落了,慎
初堂本也同样地错误,可以为证。
一页下一行触事早微卑
二页上六行。。 □久更深夜
十页上九行谁肯□相磨重
十一下十三行到底郎须休即
慎初堂本还有许多字因为元禄本刻得不甚清楚,校者以意改写,反而致误,
可以说是一大缺点,例如:
七页下六行儿适换作递
同太能□生
同七行未敢试望承
十四下十行馀事不思望承
十五下三行一臂枕头支(抄本)
同四行鼻里痠痹
■
日记刻本承字多写如“樣”字的右边那样子,现在校者在七页改为试字,在
十四页又改作思字,有些地方(如四页下五行)又照样模刻而不改,不知有
何标准。九页下二行,男女酬应词中“一生有杏”及“谁能忍■”,原系双
关字句,校者却直改作有幸及忍耐,未免索然兴尽。至于十三页下十六行,
“数个袍袴异种妖婬”,本是四言二句,慎初堂本改作:
数个袍袴异□种妖婬□
令人有意外之感。八页下七行,叙饮食处有“肉则龙肝凤髓”一句,肉字照
例写别字作尅瘫居械阆裢曜值哪Q鞒跆弥笔樵唬骸巴暝蛄畏锼琛保
亦未免疏忽。此外校对错误亦复不少,举其一二,如
二页下三行水栖出于山头木
八页上四行谓性贪多为
十五下三行一喫一意快啮
十六下十三行联以当奴心儿
十七上十六行皆自送张郎白
此外有些刻本的错字可以据抄本改正的,均已在川岛本照改,读者只须参照
一下,即可明白。唯川岛本亦尚有不妥处,如:
三页下九行相著未相识
——抄本作看,川岛本亦误作著。
四页上六行孰成大礼
——抄本作就,川岛本改作既,无所依据,虽然
在文义上可以讲得通,亦应云疑当作既才好。
五页下九行金钗铜鐶
——抄本作钿,川岛本从之,但原注云女久反,可
知系钮字之误,应照改。
同十六行打杀无文
——抄本作打杀无文书,末字疑或系■字之误,但亦未能断定。
六页下三行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
川岛本在“不敢”下着点,疑不甚妥。察抄刻本标记句读,似应读为“敢不
从命,则从娘子,不是赋,(或有缺字)古诗云,”意思是说,“敢不从命。
就请从娘子起头,这并不是做诗,只如古诗(?)云,断章取意,惟须得
情。。。”这虽然有点武断,但也并不是全无根据,正如陈君在《古佚小说
丛刊》总目上所说,“此书以传抄日久之故,误字颇多”,有些还是和文的
字法句法也混了进去,上边的“奉命不敢”,即其一。又四页下一行,“见
宛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这宛字也是日本字,意思是委付,交给,不是张
文成原文,不过无从替他去改正罢了。
《游仙窟》的文章有稍涉猥亵的地方,其实这也只是描写幽会的小说词
曲所共通的,不算什么稀奇,倒是那些“素谜荤猜”的咏物诗等很有点儿特
别。我们记起白行简的《交欢大乐赋》,觉得这类不大规矩的分子在当时文
学上似乎颇有不小的势力。在中国,普通刊行的文章大都经过色厉内荏的士
流之检定,所以这些痕迹在水平线上的作物上很少存留,但我们如把《大乐
赋》放在这一边,又拿日本的《本朝文粹》内大江朝纲(894—957)的《男
女婚姻赋》放在那一边,便可以想见这种形势。《本朝文粹》是十一世纪时
日本的一部总集,是《文苑英华》似的一种正经书,朝纲还有一篇《为左丞
相致吴越王书》也收在这里边。《万叶集》诗人肯引《游仙窟》的话,《文
粹》里会收容“窥户无人”云云的文章,这可以说是日本人与其文章之有情
味的一点。我相信这并不是什么诡辩的话。《交欢大乐赋》出在敦煌经卷之
中,《游仙窟》抄本乃是“法印权大僧都宗算”所写,联想起铁山寺的和尚,
我们不禁要发出微笑,但是于江户文明很有影响的五山文学的精神在这里何
尝不略露端倪,这样看去我们也就不能轻轻地付之一笑了。
□1928年。。 4月刊《北新》2卷。。 10号,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近代散文抄序①
启无编选明清时代的小品文为一集,叫我写一篇序或跋,我答应了他,
已将有半年了。我们预约在暑假中缴卷,那时我想,离暑假还远,再者到了
暑假也还有七十天闲暇,不愁没有工夫,末了是反正不管序跋,随意乱说几
句即得,不必问切不切题,因此便贸贸然地答应下来了。到了现在鼻加答儿
好了之后,仔细一算已过了九月十九,听因百说启无已经回到天津,而平伯
的跋也在《草》上登了出来,乃不禁大着其忙,急急地来构思作文。本来颇
想从平伯的跋里去发见一点提示,可以拿来发挥一番,较为省力,可是读后
只觉得有许多很好的话都被平伯说了去,很有点儿怨平伯之先说,也恨自己
之为什么不先做序,不把这些话早截留了,实是可惜之至。不过,这还有什
么办法呢?只好硬了头皮自己来想罢,然而机会还是不肯放弃,我在平伯的
跋里找到了这一句话,“小品文的不幸无异是中国文坛上的一种不幸”做了
根据,预备说几句,虽然这些当然是我个人负责。
我要说的话干脆就是,启无的这个工作是很有意思的,但难得受人家的
理解和报酬。为什么呢?因为小品文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幼小的老头儿子。
文艺的发生次序大抵是先韵文,次散文,韵文之中又是先叙事抒情,次说理,
散文则是先叙事,次说理,最后才是抒情。借了希腊文学来做例,一方面是
史诗和戏剧,抒情诗,格言诗,一方面是历史和小说,哲学,——小品文,
这在希腊文学盛时实在还没有发达,虽然那些哲人(Sophistai)似乎有这一
点气味,不过他们还是思想家,有如中国的诸子,只是勉强去仰攀一个渊源,
直到基督纪元后希罗文学时代才可以说真是起头了,正如中国要在晋文里才
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来一样。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
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未来的事情,因为我到底不是问星处,不
能知道,至于过去的史迹却还有点可以查考。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
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在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
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也还能推想前期的文艺的百一。在美术上便比较地
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工
艺如瓷器等,却都保存原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
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在未脱离集团的精神之时代,硬想打
破它的传统,又不能建立个性,其结果往往青黄不接,呈出丑态,固然不好,
如以现今的瓷器之制作绘画与古时相较,即可明瞭,但如颠倒过来叫个人的
艺术复归于集团的,也不是很对的事。对不对是别一件事,与有没有是不相
干的,所以这两种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集团的美术
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
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一点上了。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
的君师,于是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
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永远相搏,酿成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
的文学运动。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文学大
盛,统是平伯所谓“大的高的正的”,可是又就“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
之昏昏欲睡”的东西。一到了颓废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
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叹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
①《骆驼草》题作《〈冰雪小品选〉序》。
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因为我们是诗言志派的。小品文则在个人
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
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它站在前
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因为这个缘故,启无选集前代的小品文,
给学子当作明灯,可以照见来源去路,不但是在自己很有趣味,也是对于别
人很有利益的事情。不过在载道派看来这实在是左道旁门,殊堪痛恨,启无
的这本文选其能免于覆瓿之厄乎,未可知也。但总之也没有什么关系。是为
序。
中华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北平煅药庐。
□1930年
9月刊《骆驼草》21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近代散文抄新序
我给启无写《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