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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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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地的小孩唱歌给他听,唱后便请他们吃夜糖。到了晚年,他常在灶下烧火,
乞糕饼炒豆等为酬,有时因为火候不中程,为姑媳谯河也不为意。尝以己意
造一船,仿水车法,以轮进舟,试之本二橹可行,今须五六壮夫足踏方可,
乃废去不用,少时曾登其舟,则已去轮机仍用篙橹矣。范先生盖甚有新思想,
而困于时地,不能充分发展,世人亦莫之知,大都视为怪物,与徐文长仿佛,
其有逸事流传亦相同。《越谚》刻于光绪壬年,及今五十年,印刷传布为数
不少,未得列于著作之林,然而藏板至今尚可新印,无甚缺损者,其实也未
始不是还从这里来的好处也。

从前记录越中方言者,据我所见有毛西河的《越语肯綮录》,茹三樵的
《越言释》,田易堂的《乡谈》等,但是他们的方法都是《恒言录》《通俗
编》的一路,如不是想替俗语去找出古雅的本字,至少也要在书本里发见先
例,故所说即使很精确,原是部分而非整个,也只是文字学的材料,与方言
土俗了无关系。《越谚》所取的方针便截然不同,他是以纪录俗语为目的,
有一语即记录一语,纯是方言志的性质,他有字要寻出典,以致有些字很是
古怪,也许是一种毛病,虽然这毛病不能算怎么大,因为那些字本来反正多
是有音无字的。《越谚》中又收录着许多歇谣,完全照口头传说写下来的,
这不但是歌谣研究的好资料,而且又是方言语法的好例,书中多载单辞只字,
缺少表示语法实例的整句之缺点,也就可以勉强补上几分。此后如有还未忘
记绍兴话的绍兴人,能够费点工夫把他添注上拼音,这便可以成为一部急就
的《绍兴方言志》了。我们且不讲“唯桑与梓必恭敬止”那些旧话,只是饮
水思源,从学问在或趣味上面想起来,觉得对于这位扁舟子老先生实在应得
表示相当敬意耳。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旧会稽县人周作人识于北平苦雨
斋。

□1932年刊“来薰阁”刻印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越谚

范寅啸风著《越谚》卷上《谣诼之谚第七》“九九消寒谣”云,头九二
九,相唤勿出手。注云,越呼揖人为相唤,勿出手者冷也。案作揖古有唱喏
之称,绍兴称相唤正是此意,如何唱法今虽不可知,唤则犹可解,盖昔时相
见必互唤一声,家族中虽不揖亦如是也。陈训正《甬句方言脞记》云,对揖
俗称相欢,谓通欢意也,可知宁波亦有此语,惟其解说疑未确,当以唤字为
正。

又《骂詈讥讽之谚第十六》中有东瓜雕猪寨一语,注云诡随。幼时常闻
祖母说此语,文稍繁而意亦更明显,设为二人应对之词云,冬瓜好雕猪寨么?
好雕的,好雕的。猪要吃的罢?要吃的,要吃的。盖讽刺随口附和,不负责
任者也。寨即是槽,家畜的食器,据《越言释》写作寨,若冬瓜本极普通,
今作东爪,当是范君改写,以《五代史》为准欤。

□1944年 
5月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蠕范

偶然在旧书店里买了一部《蠕范》,京山李元著,元系乾隆时人,著有
关于声韵的书,为世所知。此书凡八卷,分为物理物匹物生物化等十六章,
徐志鼎序云,

大块一蠕境也。。。顾同一蠕也,区而别之,不一蠕也,类而范之,

归于一蠕也。

这可以说是一部生物概说。以十六项目包罗一切鸟兽虫鱼的生活状态,
列举类似的事物为纲,注释各个事物为目,古来格物穷理的概要盖已具于是。
有人序《百廿虫吟》云,诚以格物之功通于修齐治平,天下莫载之理即莫破
所由推,这样说法未免太言重了,而且也很有点儿帖括的嫌疑,但是大旨我
实在是同意的。“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做人类的教训的,
只有纪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 
biology,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
准。”这是民八所写小文《祖先崇拜》里的几句话,至今我却还是这样想。
万物之灵的人的生活的基础依旧还是动物的,正如西儒所说过,要想成为健
全的人必须先成健全的动物,不幸人们数典忘祖,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却
损失了健全。鹿和羚羊遇见老虎,跑得快时保住性命,跑不脱便干脆的被吃
了,老虎也老实的饱吃一顿而去,决没有什么膺惩以及破邪显正的费话。在
交尾期固然要闹上一场,但他们决不借口无后为大而聚麀,更不会衔了一块
肉骨头去买母狗的笑,至于鹿活草淫羊藿这种传说自然也并无其事。我们遏
塞本性的发露,却耽溺于变态的嗜欲,又依恃智力造出许多玄妙的说明,拿
了这样文明人的行为去和禽兽比较,那是多么可惭愧呀。人类变为家畜之后,
退化当然是免不掉的,不过夸大狂的人类反以为这是生物的标准生活,实在
是太不成话了。要提醒他们的迷梦,最好还是吩咐他们去请教蚂蚁,不,不
论任何昆虫鸟兽,均可得到智慧。读一本《昆虫记》,胜过一堆圣经贤传远
矣,我之称赞生物学为最有益的青年必读书盖以此也。

《蠕范》是中国十八世纪时的作品,中国博物学向来又原是文人的馀技,
除了《诗经》《离骚》《尔雅》《本草》的注疏以外没有什么动植物的学问,
所以这部书仍然跳不出这窠臼,一方面虽然可以称之曰生物概说,实在也可
以叫作造化奇谈,因为里边满装着变化奇怪的传说和故事。二千多年前亚列
士多德著《动物志》,凡经其实验者纪录都很精密,至今学者无异言,所未
见者乃以传说为据,有极离奇者。我们著者则专取这些,有的含有哲理,有
的富于诗趣,这都很有意思,所缺少的便只是科学的真实。这样说来。《蠕
范》的系统还是出于《禽经》,不过更发挥光大罢了。卷六《物知》第十二
的起头这一节话便很有趣,其文曰:

物知巫,鸂■善敕,蜾蠃善咒,水鸠善写,鹳善符,虎善卜,鹳善

禁。

差不多太乙真人的那许多把戏都在这里了。关于啄木原注云,好■木食
虫,以舌钩出食之,善为雷公禁法,曲爪画地为印,则穴塞自开,飞即以翼
墁之。这所说大抵即根据《埤雅》,《本草纲目》引《博物志》亦如此说,
仿佛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也曾提及,有奴子某还实验过云,可以想见流
传的久远了。我们在北平每年看见啄木鸟在庭树上或爬或笑,或丁丁的啄,
并不见他画什么符印,而这种俗信还总隐伏在心里。记起小时候看《万宝全
书》之类,颇想一试那些小巫术,但是每个药方除普通药材以外总有一味啄


木鸟的舌头或是熊油,只好罢休。啄木鸟舌头的好处何在?假如不全是处方
者的故意刁难,那么我想这仍是由于他的知巫的缘故罢。

至于蜾蠃的故事,其由来远矣。《诗·小宛》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前汉时,《淮南子》中有贞虫之称。扬雄《法言》云:螟蛉之子殪而逢果蠃,
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这可以算是最早的说明。后汉许慎《说文》
云:天地之性,细腰纯雄无子。郑玄《毛诗笺》云: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
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吴陆玑《草木鸟兽虫鱼疏》说得更为详明,云
取桑虫负之于木空中或书简笔筒中,七日而化为其子,里语曰,咒云象我象
我。《酉阳杂俎》“广动植”有蠮螉一项,虽不注重负子,而描写甚有意趣,
文云:成式书斋多此虫,盖好窠于书卷也,或在笔管中,祝声可听,有时开
卷视之,悉是小蜘蛛,大如蝇虎,旋以泥隔之,时方知不独负桑虫也。以后
注《诗经》《尔雅》者大抵固执负子说,不肯轻易变动,别方面《本草》学
者到底有点不同,因为不全是文人,所以较为切实了。晋陶弘景在《本草注》
里反对旧说道:

今一种蜂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屋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
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馀枚满中,仍塞口,以拟其
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诗》云,螟蛉有子,
蜾蠃负之。言细腰之物无雌,皆取青虫教祝,便变成己子,斯为谬矣。
造诗者未审,而夫子何为因其僻耶?岂圣人有缺,多皆类此?

《本草》学者除一二例外大都从陶说,宋车若水《脚气集》中云,“蜾蠃取
螟岭,产子于其身上,借其膏血以为养,蜾赢大,螟蛉枯,非变化也”,很
说得简要,可以当作此派学说的结束。至于蒲卢的麻醉防腐剂注射手术的巧
妙,到了法国法布耳出来始完全了解,所以《昆虫记》的几篇又差不多该算
作这问题的新添注脚也。

但是陶隐居的说法在文人看去总觉得太杀风景,有些人即使不是为的卫
道,也总愿意回到玄妙的路上去。清道光时钱步曾作《百廿虫吟》,是一部
很有意思的诗集,其蒲卢一诗后有两段附记,对于《诗疏》与《脚气集》两
说,加以判断曰:

余曾细察之,蜾蠃好窠于书卷笔管中,其所取物或小青虫或小蜘蛛,
先练泥作房,积四五虫,再以泥隔之,满而后止。虫被负者悉如醉如痴。
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一旦启户而出。残泥零落,遗蜕在焉,似乎气感为
确。至扬子云类我类我之说则大谬,盖蒲卢于营巢时以口匀泥,嘤嘤切
切然,至负子时则默无声息矣。天地自然之化,不待祝辞也,且蒲卢乌
能通人语耶,子云乌能通蒲卢语耶,古人粗疏臆断,一何可笑。

其又记云:

壬午秋试侨寓西湖李氏可庄,其地树木丛杂,虫豸最多。一日余在
廊下靧面,瞥见一蒲卢较常所见者稍大,拖一臧螂贸贸而来,力稍倦,
息片时复衔而走,臧螂亦如中酒的然,逡巡缘柱入孔穴间,乃知蒲卢所
负不独蜘蛛青虫也。

钱氏观察颇是细密,所云被负的虫如醉如痴,能运动而不能行走,与李时珍
引《解颐新语》云其虫不死不生相同,很能写出麻醉剂的效力,别人多未注
意及此,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气感之说,一定要叫自青虫以至臧螂都蜕化
为雄蜂,岂不是好奇太过之故乎。同治中汪曰桢著《湖雅》九卷,记湖州物
产,文理密察,其“记蠮螉”乃取陶说,并批判诸说云:


案陶弘景云云,寇宗姡Ю钍闭浼啊抖乓怼凡⒋犹账担且病I劢
涵《尔雅正义》力辟陶说,王念孙《广雅疏证》既从陶说,又引苏颂谓
如粟之子即祝虫所成,游移两可,皆非也。生子时尚未负虫,安得强指
为虫所化乎?

汪氏对于好奇的文人又很加以嘲笑,在“记蚊”这一节下云:
道光辛卯,吾友海宁许心如丙鸿与余论近人《山海经图》之诞妄,
时适多蚊,因戏仿《山海经》说之云,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脚,且日,
设依此为图,必身如大蛹,有长喙,背上有二鸟翼,腹下有四豹脚,成
一非虫非禽非兽之形,谁复知为蚊者。余日,是也,但所仿犹嫌未备,
请续之曰,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相与拊掌。笑言如昨,忽已
四十馀年,偶然忆及,附识于此,博览者一笑,亦可为著述家好为诞妄
之戒也。
我对于《蠕范》一书很有点好感,所以想写一篇小文讲他,但是写下去

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变成指摘了。这是怎的呢?我当初读了造化奇谈觉得喜

欢,同时又希望他可以当作生物概说,这实在是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

也是没法的事。总之《蠕范》我想是还值得读的,虽然如作生物学读那须得

另外去找,然而这在中国旧书里恐怕一时也找不出罢。
(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14日刊《大公报》,暑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颜氏学记

读《颜氏学记》觉得很有兴趣,颜习斋的思想固然有许多是好的,想起
颜李的地位实在是明末清初的康梁,这更令人发生感慨。习斋讲学反对程朱
陆王,主张复古,“古人学习六艺以成其德行”,归结于三物,其思想发动
的经过当然也颇复杂,但我想明末的文人误国,总是其中的一个重大原因。
他在《存学编》中批评宋儒说:

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苍生。上者但

学先儒讲著,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

皆骛富贵利达。
其结果则北来之时虽有多数的圣贤,而终于“拱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
南渡之后又生了多数的圣贤,而复终于“推手以少帝赴海,以玉玺与元矣。”
又《年谱》中记习斋语云:

文章之祸,中于心则害心,中于身则害身,中于国家则害国家。陈
文达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当日读之,亦不觉其词之惨而意之悲也。
戴子高述《颜李弟子录》中记汤阴明宗室朱敬所说,意尤明白:

明亡天下,以士不务实事而囿虚习,其祸则自成祖之定《四书五经

大全》始。三百年来仅一阳明能建事功,而攻者至今未已,皆由科举俗

学入人之蔽已深故也。
这里的背景显然与清末甲申以至甲午相同,不过那时没有西学,只有走复古
的一条路,这原是革新之一法,正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所做的。“兵农钱谷水
火工虞”,这就是后来提倡声光化电船坚炮利的意思,虽然比较的平淡,又
是根据经典,然而也就足以吓倒陋儒,冲破道学时文的乌烟瘴气了。大约在
那时候这类的议论颇盛,如傅青主在《书成化弘治文后》一篇文章里也曾这
样说:

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

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
这个道理似乎连皇帝也明白了,康熙二年上谕八股文章与政事无涉,即行停
止,但是科举还并不停,到了八年八股却又恢复,直到清末,与国祚先后同
绝。民国以来康梁的主张似乎是实行了,实际却并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
子高赵撝叔遍索不得的颜李二家著述,现在有好几种板本了,四存学会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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