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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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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民国以来康梁的主张似乎是实行了,实际却并不如此。戊戌前三十年戴
子高赵撝叔遍索不得的颜李二家著述,现在有好几种板本了,四存学会也早
成立了,而且我们现在读了《颜氏学记》也不禁心服,这是什么缘故呢?从
一方面说,因为康梁所说太切近自己,所以找了远一点旧一点的来差可依傍,
——其因乡土关系而提倡者又当别论。又从别一方面说,则西学新政又已化
为道学时文,故颜李之说成为今日的对症服药,令人警醒,如不佞者盖即属
于此项的第二种人也。

颜习斋尝说,“为治去四秽,其清明矣乎,时文也,僧也,道也,娼也。”
别的且不论,其痛恨时文我觉得总是对的。但在《性理书评》里他又说,“宋
儒是圣学之时文也”,则更令我非常佩服。何以道学会是时文呢?他说明道,
“盖讲学诸公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
见。”傅青主也尝说,“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刁钻,为狗为
鼠而已。”这是同一道理的别一说法。

朱子批评杨龟山晚年出处,初说做人苟且,后却比之柳下惠,习斋批得
极妙:


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

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

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

面,亦可也。
末几句说得真可绝倒,是作文的秘诀,却也是士大夫的真相。习斋拈出时文
来包括宋儒——及以后的一切思想文章,正是他的极大见识。至于时文的特
色则无定见,说体面话二语足以尽之矣,亦即青主所谓奴是也。今人有言,
土八股之外加以洋八股,又加以党八股,此亦可谓知言也。关于现今的八股
文章兹且不谈,但请读者注意便知,试听每天所发表的文字谈话,有多少不
是无定见,不是讲体面话者乎?学理工的谈教育政治与哲学,学文哲的谈军
事,军人谈道德宗教与哲学,皆时文也,而时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
童矣,此殆中国八股时文化之大成也。

习斋以时文与僧道娼为四秽,我则以八股雅片缠足阉人为中国四病,厥
疾不瘳,国命将亡,四者之中时文相同,此则吾与习斋志同道合处也。

《性理书评》中有一节关于尹和靖祭其师伊川文,习斋所批首数语,虽
似平常却很有意义,其文曰: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国时难,惟馀一死报君恩”,

未尝不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

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习斋的意思似乎只在慨感儒生之无
用,但其严重地责备偏重气节而轻事功的陋习,我觉得别有意义。生命是大
事,人能舍生取义是难能可贵的事,这是无可疑的,所以重气节当然决不能
算是不好。不过这里就难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么事都只以一死塞责,
虽误国殃民亦属可恕。一己之性命为重,万民之生死为轻,不能不说是极大
的谬误。

那种偏激的气节说虽为儒生所唱道,其实原是封建时代遗物之复活,谓
为东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谓为一大害亦可。如现时日本之外则不惜与世界
为敌,欲吞噬亚东,内则敢于破坏国法,欲用暴烈手段建立法西派政权,岂
非悉由于此类右倾思想之作祟欤。内田等人明言,即全国化为焦土亦所不惜,
但天下事成败难说,如其失败时将以何赔偿之?恐此辈所准备者亦一条老命
耳。

此种东方道德在政治上如占势力,世界便将大受其害,不得安宁,假如
世上有黄祸,吾欲以此当之。虽然,这只是说日本,若在中国则又略有别,
至今亦何尝有真气节,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气节的八股罢了,自己躲在安
全地带,唱高调,叫人家牺牲,此与浸在温泉里一面吆喝“冲上前去”亦何
以异哉。清初石天基所著《传家宝》中曾记一则笑话云:

有父病延医用药,医曰,病已无救,除非有孝心之子割股感格,或

可回生。子曰,这个不难。医去,遂抽刀出,是时夏月,逢一人赤身熟

睡门屋,因以刀割其股肉一块。睡者惊起喊痛,子摇手曰,莫喊莫喊,

割股救父母,你难道不晓得是天地间最好的事么?
此话颇妙,习斋也生在那时候,想当同有此感,只是对于天下大约还有指望,
所以正经地责备,但是到了后来,这只好当笑话讲讲,再下来自然就不大有
人说了。

六月中阅《学记》始写此文,到七月底才了,现在再加笔削成此,却已
过了国庆日久矣了。(二十二年十月)


□1933年 
10月 
25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

从友人处借来闲步庵所藏一册抄本,名曰《一岁货声》,有光绪丙午(一
九○六)年序,盖近人所编,记录一年中北京市上叫卖的各种词句与声音,
共分十八节,首列除夕与元旦,次为二月至十二月,次为通年与不时,末为
商贩工艺铺肆。序文自署“闲园鞠农偶志于延秋山馆”,其文亦颇有意思,
今录于后:

虫鸣于秋,鸟鸣于春,发其天籁,不择好音,耳遇之而成声,非有
所爱憎于人也。而闻鹊则喜,闻鸦则唾,各适其适,于物何有,是人之
聪明日凿而自多其好恶者也。朝逐于名利之场,暮夺于声色之境,智昏
气馁,而每好择好音自居,是其去天之愈远而不知也。嗟乎,雨怪风盲,
惊心溅泪,诗亡而礼坏,亦何处寻些天籁耶?然而天籁亦未尝无也,而
观夫以其所蕴,陡然而发,自成音节,不及其他,而犹能少存乎古意者,
其一岁之货声乎。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自食乎其力,
而益人于常行日用间者固非浅鲜也。朋来亦乐,雁过留声,以供夫后来
君子。
凡例六则。其一云:“凡一岁货声注重门前,其铺肆设摊工艺赶集之类,

皆附入以补不足。”其二云:“凡货声率分三类,其门前货物者统称货郎,
其修作者为工艺,换物者为商贩,货郎之常见者与一人之特卖者声色又皆不
同。”其四云:“凡同人所闻见者,仅自咸同年后,去故生新,风景不待十
年而已变,至今则已数变矣。往事凄凉,他年寤寐,声犹在耳,留赠后人。”
说明货声的时代及范围种类已甚明瞭,其纪录方法亦甚精细,其五则云:“凡
货声之从口旁诸字者,用以叶其土音助语而已,其字下叠点者,是重其音,
像其长声与馀韵耳。”如五月中卖桃的唱曰:

樱桃嘴的桃呕嗷噎啊。。
即其一例,又如卖硬面饽饽者,书中记其唱声曰:

硬面唵,饽啊饽。。
则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交
集之概。卖花生者曰:

脆瓤儿的落花生啊,芝麻酱的一个味来,

抓半空儿的——多给。
这种呼声至今也时常听到,特别是单卖那所谓半空儿的。。大约因为应允多
给的缘故罢,永远为小儿女辈所爱好。昔有今无,固可叹慨,若今昔同然,
亦未尝无今昔之感,正不必待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也。

自来纪风物者大都止于描写形状,差不多是谱录一类,不大有注意社会
生活,讲到店头担上的情形者。《谑庵文饭小品》卷三《游满井记》中有这
几句话:

“卖饮食者邀诃好火烧,好酒,好大饭,好果子。”很有破天荒的神气,
《帝京景物略》及《陶庵梦忆》亦尚未能注意及此。清光绪中富察敦崇著《燕
京岁时记》,于六月中记冰胡儿曰:

“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又七
月下记菱角鸡头曰: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吆卖曰:老鸡头,才下河。盖皆御河中物
也。”但其所记亦遂只此二事,若此书则专记货声,描模维肖,又多附以详


注,斯为难得耳。著者自序称可以辨乡味,知勤苦,纪风土,存节令,此言
真实不虚,若更为补充一句,则当云可以察知民间生活之一斑,盖挑担推车
设摊赶集的一切品物半系平民日用所必需,其闲食玩艺一部分亦多是一般妇
孺的照顾,阔人们的享用那都在大铺子里,在这里是找不到一二的。我读这
本小书,常常的感到北京生活的风趣,因为这是平民生活所以当然没有什么
富丽,但是却也不寒伧,自有其一种丰厚温润的空气,只可惜现在的北平民
穷财尽,即使不变成边塞也已经不能保存这书中的盛况了。

我看了这些货声又想到一件事,这是歌唱与吆喝的问题。中国现在似乎
已没有歌诗与唱曲的技术,山野间男女的唱和,妓女的小调,或者还是唱曲
罢,但在读书人中间总可以说不会歌唱了,每逢无论什么聚会在馀兴里只听
见有人高唱皮簧或是昆腔,决没有鼓起■咙来吟一段什么的了。现在的文人
只会读诗词歌赋,会听或哼几句戏文,想去创出新格调的新诗,那是十分难
能的难事。中国的诗仿佛总是不能不重韵律,可是这从哪里去找新的根苗,
那些戏文老是那么叫唤,我从前生怕那戏子会回不过气来真是“气闭”而死,
即使不然也总很不卫生的,假如新诗要那样的唱才好,亦难乎其为诗人矣哉。
卖东西的在街上吆喝,要使得屋内的人知道,声音非很响亮不可,可是并不
至于不自然,发声遣词都有特殊的地方,我们不能说这里有诗歌发生的可能,
总之比戏文却要更与歌唱相近一点罢。卖晚香玉的道:

嗳。。十朵,花啊晚香啊,晚香的玉来。
——一个大钱十五朵。


什么“来”的句调本来甚多,这是顶特别的一例。又七月中卖枣者唱曰:
枣儿来,糖的咯哒喽。
尝一个再买来哎,一个光板喽。

此颇有儿歌的意味,其形容枣子的甜曰糖的咯哒亦质朴而新颖。卷末铺肆一

门中仅列粥铺所唱一则,词尤佳妙,可以称为掉尾大观也,其词曰:
喝粥咧,喝粥咧,十里香粥热的咧。
炸了一个焦咧,烹了一个脆咧,脆咧焦咧,
像个小粮船的咧,好大的个儿咧。
锅炒的果咧,油又香咧,面又白咧,
扔在锅来漂起来咧,白又胖咧,胖又白咧,
赛过烧鹅的咧,一个大的油炸的果咧。
水饭咧,豆儿多咧,子母原汤儿的绿豆的粥咧。

此书因系传抄本,故颇多错误,下半注解亦似稍略,且时代变迁虑其间
更不少异同,倘得有熟悉北京社会今昔情形如于君闲人者为之订补,刊印行
世,不特存录一方风物可以作志乘之一部分,抑亦间接有益于艺文,当不在
刘同人之《景物略》下也。(二十三年一月)

□1934年 
1月 
17日刊《大公报》,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一岁货声之馀

去年冬天曾借闲步庵所藏抄本《一岁货声》手录一过,后来对西郊自然

居士说及,居士说在英国买到或是见过一本叫作《伦敦呼声》的书,可惜我

终于未得拜见,近日翻阅茀来则博士的文集,其中有《小普利尼时代的罗马

生活》与《爱迪生时代的伦敦生活》两篇很觉得可喜,在《伦敦生活》篇中

讲到伦敦呼声,虽然都即根据《旁观报》,说的很简略,却也足供参考,今

译出于下:
在爱迪生时代伦敦街上不但是景象就是声音也与现今的情形很有些
不同。半夜里,睡着的人常被更夫打门从梦中惊醒,迷迷胡胡的听他嗡
嗡的报告时刻,听他退到街上响着的铃声。在白天里,据说没有东西比
那伦敦的呼声更会使得外国人听了诧异,使得乡下绅士出惊的了。洛及
卡佛来勋爵离开他那庄园的静默,乌司得郡绿的路径和原野的寂静,来
到伦敦大道上的时候,他时常说他初上城的一星期里,头里老是去不掉
那些街上的呼声,因此也睡不着觉。可是维尔汉尼昆却正相反,他觉得
这比百灵的唱歌和夜莺的翻叫还好,他听这呼声比那篱畔林中的一切音
乐还觉得喜欢。
伦敦呼声在那时候可以分作两种,即声乐与器乐。那器乐里包含着
敲铜锅或熬盘,各人都可自由的去整个时辰的敲打,直闹得全街不宁,
居民几乎神经错乱。阉猪的所吹的画角颇有点儿音乐味,不过这在市内
难得听到,因为该音乐家所割治的动物并不是街上所常有的东西。但是
声乐的各种呼声却更多种多样。卖牛奶的尖声叫得出奇,多感的人们听
了会牙齿发酸。扫烟通的音调很是丰富,他的呼声有时升到最尖的高音,
有时也降到最沉的低音去。同样的批评可以应用于卖碎煤的,更不必说
那些收破玻璃和砖屑的了。箍桶的叫出末了的一字用一种空音,倒也并
不是没有调和。假如听那悲哀庄严的调子,问大家有没有椅子要修,那
时要不感到一种很愉快的幽郁是不可能的。一年中应该腌黄瓜和小黄瓜
的时候,便有些歌调出来叫人听了非常的舒服,只是可惜呀,这正同夜
莺的歌一样,在十二个月里止有两个月能够听到。这是真的,那些呼声
大抵不很清楚,所以极不容易辨别,生客听了也猜不出唱歌的所卖是什
么东西,因此时常看见乡村里来的孩子跑出去,要想问修风箱的买苹果,
或问磨刀剪的买生姜饼。即使文句可以明瞭的听出,这也无从推知那叫
喊者的职业。例如吆喝有工我来做,谁能知道这是割稻的呢?然而在女
王安尼朝代,也同我们的时代一样,有许多人他全不理会街上呼声的谐
调,他不要听阉猪的画角的低诉,像聋似的对于那割稻的声音,而且在
他的野蛮的胸中听了修椅子的音乐的请求也并不发生什么反应。我们曾
听说有这样一个人,他拿钱给一个用纸牌看婚姻的,叫他不要再到他这
条街里来。但是结果怎样呢?所有用纸牌看婚姻的在明天早上都来他门
口走过,希望同样的用钱买走哩。
原书小注引斯威夫德的《给斯德拉的日记》一七一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的

一节云:“这里有一个吵闹的狗子,每天早晨在这个时候来烦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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