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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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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第十三》云: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子曰,吾不如老圃。
又《卫灵公第十五》记公问陈,孔子也答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种态
度我也觉得很好。虽然樊迟出去之后孔子数说他一顿,归结到“焉用稼”,
在别处如《泰伯第八》也说,“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可见他老先生难免有
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意思,觉得有些事不必去做,但这也总比胡说乱道好。
我尝说过,要中国好不难,第一是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盖《大学》难
懂,武人不读正是言之要也,大刀难使,文人不耍便是行之至也,此即是智
与仁也。《季氏第十六》又有一节云: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更为之辞。
下文一大串政治哲学大为时贤所称赏,我这里只要这一句,因为与上面的话
多少有点关系。孔子这里所骂的,比以不知为知以不能为能,情节还要重大
了,因为这是文过饰非。因为我是儒家思想的,所以我平素很主张人禽之辨,
而文过饰非乃是禽以下的勾当。古人说通天地人为儒,这个我实在不敢自承,
但是如有一点生物学文化史和历史的常识,平常也勉强足以应用了。我读英
国捺布菲修所著《自然之世界》与汉译汤姆生的《动物生活史》,觉得生物
的情状约略可以知道,是即所谓禽也。人是一种生物,故其根本的生活实在
与禽是一样的,所不同者,他于生活上略加了一点调节,这恐怕未必有百分
之一的变动,对于禽却显出明瞭的不同来了,于是他便自称为人,说他有动
物所无的文化。据我想,人之异于禽者就只为有理智吧,因为他知道己之外
有人,己亦在人中,于是有两种对外的态度,消极的是恕,积极的是仁。假
如人类有什么动物所无的文化,我想这个该是的,至于汽车飞机枪炮之流无
论怎么精巧便利,实在还只是爪牙筋肉之用的延长发达,拿去夸示于动物,
但能表出量的进展而非是质的差异。我曾说,乞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恐要
妨害隔壁的人用功而不在寄宿舍拉胡琴,这虽是小事,却是有人类的特色的。
《卫灵公第十五》云: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也。
《公冶长第五》云: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也。子曰,赐也,
非尔所及也。


孔子这种地方的确很有见解。但是人的文化也并不一定都是向上的,人会恶
用他的理智去干禽兽所不为的事,如暗杀,买淫,文字思想狱,为文明或王
道的侵略,这末了一件正该当孔子所深恶痛疾的,文过饰非自然并不限于对
外的暴举,不过这是最重大的一项罢了。

孔子的话确有不少可以作我们东洋各国的当头棒喝者,只可惜虽然有千
百人去对他跪拜,却没有人肯听他。真是了解孔子的人大约也不大有了,我
辈自认是他的朋友,的确并不是荒唐。大家的主人虽是婢仆众多,知道主人
的学问思想的还只有和他平等往来的知友,若是垂手直立,连声称是,但足
以供犬马之劳而已。孔子云: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僻,友善
柔,友便佞,损矣。
我们岂敢对圣人自居于多闻,曰直曰谅,其或庶几,当勉为孔子之益友而已。

[附记]文中所引《论语》系据《四部丛刊》影印日本南北朝正平刻本,
文字与通行本稍有不同,非误记也。
(廿五年二月丁祭后三日记于北平)

□1936年 
4月刊《宇宙风》15期,署名知堂。王霞
□收入《风雨淡》

食味杂咏注

今年厂甸买不到什么书,要想买一本比较略为好的书总须得往书店去
找,而旧书的价近来又愈涨愈贵,一块钱一本的货色就已经不大有了。好在
有几家书店有点认识,暂时可以赊欠,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几本来看罢,
有看了中意的便即盖上图章,算是自己的东西了。这里边我所顶喜欢的是一
册《食味杂咏》,东墅老人嘉善谢墉撰,有门生阮元序,道光中小门生阮福
刊。据石韫玉后序,乾隆辛丑主会试,士之不第者造为蜚语云,谢金圃抽身
便讨,吴香亭到口即吞,坐此贬官,但此二语实出《寄园寄所寄》中,两公
之姓相合,故毷氉者移易其词以腾口说耳云。东墅老人自序云:

乾隆辛亥夏养疴杜门,因思家乡土物数种不可得,率以成吟,于是
连续作诗,积五十八首,而以现在所食皆北产也,复即事得四十三首,
共成一百一首,各系数言于题下。盖墉家世习耕读,少时每从老农老圃
谈树艺,当名辨物,多以目验得之,又邻江海介五糊,水生陆产咸易致
之,考其性味,别其土宜,不为丹铅家剿说所淆。中年以北游之后食味
一变,而轺车驿路,爱好咨诹,京城顾役者无问男女皆田家也,圉人御
者皆知稼穑,下至老妪亦可询之,以是辨南北之异宜,析山泽之殊质。
又少多疾病,时学医聚药,参之经传,证以见闻,或有疑义辄为诠注。
陶斯咏斯,绝无关于喜愠,游矣休矣,非假喻于和同。诗成,汇录之,
方言里语,敢附博物哉,庶其以击壤之声,入采风之末云尔。
序文末尾写得不漂亮,也是受了传统的影响,但是序里所说的大约都是

实情,我所喜欢的部分实在也还是那些题下的附注,本文的诗却在其次。古
人云买椟还珠,我恐怕难免此诮,不过这并无妨碍,在我看来的确是这椟要
好得多,要比诗更有意思,虽然那些注原是附属于诗的,如要离诗而独立也
是不可能。阮云台序中有云:“此卷为偶咏食品之诗,通乎雅俗,然考证之
多,非贯彻经史苍雅博极群书者不能也。”可谓知言。我同时所得尚有王鸣
盛《练川杂咏》,并钱大昕王鸣韶和作共一百八十首,朱彝尊《鸳鸯湖棹歌》
百首,谭吉璁和作百十八首,杨抡《芙蓉湖棹歌》百首,并刘继增《惠山竹
枝词》三十首为一卷。这些诗里也大都讲到风物,只是缺少注解,有注也略
而不详,更不必说能在丹铅家剿说之外自陈意见的了。以诗论,在我外行看
去,似朱竹汀最佳,虽然王西庄钱竹汀的有几句我也喜欢。如朱诗云:

姑恶飞鸣逐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

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
注云:“姑恶鸟名,蚕月最多。野蔷蔽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
香露,可以泽发。”又云: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
听说河豚新入市,萎蒿荻笋急须拈。


注云:“方回题竹杖诗,跳上岸头须记取,秀州门外鸭馄饨。”王诗云:
西风策策碧波明,菰雨芦烟两岸平,
暮汐过时渔火暗,沙边觅得小娘怪。

注引宋吴惟信元王逢简句外,只云“俗呼蛏为小娘蛏”。以上注法或是诗注
正宗亦未可知,不过我总嫌其太简略,与《食味杂咏》相比更是显然。“南
味五十八首”之十六曰《喜蛋》,题注甚长,今具录于下:

古无蛋字,亦无此名,经传皆作卵,音力管反。《说文》,■,释


云,南方夷也,从虫延,声徒旱切,在新附文之首,是汉时本无此字,
故叔重不载而徐氏增之。《玉篇》仍《说文》不收,《广韵》则亦注为
南方夷,至《唐书》柳文皆以为蛮俗之称,《集韵》并载■■,要皆不
关禽鸟之卵。今自京师及各省凡鸟卵皆呼为蛋,无称为卵者,字从虫从
延,本以延衍卵育取义,蛋则■省也,考《说文》卵字部内有■字,卵
不孚也,徒玩切,与蛋为音之转,盖古人呼不以之孚鸡鸭之卵而徒供食
者即以孚之不成之卵名之,因而俗以蛋抵■也。隋唐前无■字,亦无此
名。元方回诗曰,秀州城外鸭馄饨,即今嘉兴人所名之喜蛋,乃鸭卵未
孚而殒,已有雏鸭在中,俗名哺退蛋者也。市人镊去细毛,洗净烹煮,
乃更香美,以哺退名不利,反而名之曰喜蛋,若鸭馄饨者则又以喜蛋名
不雅而文其名,其实秀州之鸭馄饨乃《说文》毈字之铁注脚也。
诗中又有注云:
“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极嫩,即蛋

黄也。在外者曰砂盆底,较实,即蛋白也。味皆绝胜。”第二十九首为《鲜
蛏》,注云:

“蛏字《说文》《玉篇》俱无,亦不见他书,《广韵》始收,注云蚌属,
盖即《周官》狸物蠃■之类,味胜蚬蛤,若以较西施舌则远不逮矣。”诗中
注云:

“蛏本江海所产,而西湖酒肆者乃即买之湖上渔船,乘鲜烹食极美。同
年王谷原与麴生交莫逆,每寓杭乡试时邀同游西湖,取醉酒家。有五柳居酒
肆在湖上,烹饪较精。谷原嗜食蛏,谓此乃案酒上品,即醉蛏亦绝佳,因令
与煮熟者并供之。此景惘然。”第三十首为《活虾》,诗中有注两则,均琐
屑有致,为笔记中之佳品:

家乡名渔家之船曰网船,渔妇曰网船婆。夏秋鱼虾盛时,网船婆蓑
笠赤脚,与渔人分道卖鱼虾,自率儿女携虾桶登岸,至所识大户厨下卖
虾,易钱回船,不避大风雨。

南中活虾三十年前每斤不过十馀文,时初至京,京中已四五倍之。
近日京城活者须大钱三四百文,其不活而犹鲜者,以用者多,亦须二百
左右,然大率捞之浊水中,其生于清水者更不易得。
适值那时所得的几部诗词里也还有类似的题咏,可谓偶然。其一是全祖

望的《句馀土音》,系陈铭海补注本,其第五卷全是咏本地物产,共有六十
九首,只可惜原注补注都不大精详。“四赋四明土物九首”之一为《荔枝蛏》
诗下原注云:

“浙东之蛏皆女儿蛏也,而荔枝则女儿之佳者。”上文所云小娘蛏盖即
一物,吾乡土俗蛏不尚大者,但不记得有什么别名,只通称蛏子耳。冯云鹏
著《红雪词》甲乙集各二卷,乙之一中有禽言二十二章,禽言词未曾见也,
又有咏海错者二十五章,其十四到十六皆是蛏,曰竹蛏,曰女儿蛏,曰笔管
蛏,却无注。其第二咏白小,有注云:

“即银鱼,杜诗,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记事珠》以为面条,非
也,吾通产塔影河者佳,不亚于莺脰湖。”《食味杂咏》南味之五云《银鱼》,
注云:

“色白如银,长寸许,大者不过二寸,乡音亦呼儿鱼,音同泥,银言白,
儿言小也。此鱼古书不载,罗愿《翼雅》于王馀脍残云又名银鱼。脍残虽相
类,然大数倍,不可混也。”诗中注云:


“银鱼出水即不活,渔家急暴干市之。有甫出水生者以作羹极鲜美,乡
俗名之曰水银鱼,以别于干者。”

东墅老人对于土物之知识丰富实在可佩服,可惜以诗为主,因诗写注终
有所限制,假如专作笔记象郝兰皋的《记海错》那样,一定是很有可观的。
至于以诗论,则谢金圃的银鱼诗与冯晏海的白小词均不能佳,因系用典制题
做法,咏物诗少佳作,不关二公事也。倒还是普通一点的风物诗可以写得好,
如前所举棹歌即是,关于白小可举出吾乡孙子九一绝句来:

南湖白小论斗量,北湖鲫鱼尺半长,

鱼船进港■船出,水气着衣闻酒香。
孙子九名垓,有《退宜堂诗集》四卷,此诗为《过东浦口占》之第二首,在
诗集卷一中。(廿四年三月十三日,北平)

□1935年 
4月刊《文饭小品》3期,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醉馀随笔

从友人处得见《国风》杂志,登载洪允祥先生的《悲华经舍杂著》,其
一为《醉馀随笔》,据王咏麟氏跋谓系宣统年间在上海时所作。全书才二三
十则,多明达之语,如其一云:

韩柳并称而柳较精博,一辟佛,一知佛之不可辟也。李杜并称而李
较空明,一每饭不忘君,一则篇篇说妇人与酒也。妇人与酒之为好诗料,
胜所谓君者多矣。

洪君盖学佛者,又性喜酒,故其言如此,虽似稍奇,却亦大有理。韩愈的病
在于热中,无论是卫道或干禄,都是一样。谢肇淛《五杂组》卷十三云:

今人之教子读书,不过取科第耳,其于立身行己不问也,故子弟往
往有登■仕而贪虐恣睢者,彼其心以为幼之受苦楚政为今日耳,志得意
满,不快其欲不止也。噫,非独今也。韩文公有道之士也,训子之诗有
一为公与相谭潭府中居之句,而俗诗之劝世者又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
语,语愈俚而见愈陋矣。

盛大士《朴学斋笔记》卷七云:
明鹿门茅氏论次古文,取唐宋八大家为作文之准的,。。而韩之三
上宰相、应科目与时人诸书颇为识者所訾议,乃独录而存之。
又云:

昌黎与于襄阳书,盛夸其抱不世之才,卷舒不随乎时,文武惟其所
用,此真过情之誉也。而日志存乎立功,事专乎报主,古人有言,请自
隗始,又隐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命矣。乃云愈今日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
是急,不过费足下一朝之享而已,又何其志之小也。唐人以文字干谒,
贤者亦不以为讳,但昌黎根柢六经传世不朽之作后人不尽选读,而反读
其干谒之文,何耶。
讲道统与干谒宰相,我看不出是两件事来,谢盛二公未免所见不广,乃

欲强生分别,其实这里边只是一味烦躁,以此气象,达固不是诸葛一流,穷
也不是陶一路也。如谢氏言,似歆羡公相亦不甚妨碍其为有道之士,如盛氏
言,又似被訾议的干谒文字亦可与根柢六经之作共存共荣,只是后人不要多
选读就行。或者韩愈对于圣道的意识正确无疑,故言行不一致,照例并不要
紧,亦未可知。我辈外人不能判断,但由我主观看去总之是满身不快活,辟
不辟佛倒还在其次,因为这也只是那烦躁之一种表示耳。关于李杜,不佞虽
并不讴歌杜甫之每饭不忘,却不大喜欢李白,觉得他夸,虽然他的绝句我也
是喜欢的。这且按下不提,再说洪君的随笔又有一则云: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答君恩。天
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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