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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部分

知堂书话-上-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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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水浒》只是大半部,到得打祝家庄以后,觉得宋江渐有皇帝派头,
或者正是金圣叹所说的假仁假义马脚露出来时,也就觉得随时可以放下了。

□1951年 
4月 
6日刊《亦报》,署名十山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

上月里法捷耶夫在北京某处演讲,提到李太白,有人说那么现在李太白
也可以讲了,近来听说有大学里开了一班课,是研究《红楼梦》,那么《红
楼梦》岂不是也可以读了么。其实无论什么,没有不可以看的,只要看的得
法。看法原来可以有几种,其一是站在外边,研究作品的历史、形式与内容,
加以批判,这是批评家的态度。其二是简直钻到里边去,认真体味,弄得不
好便会发痴,一心想念林妹妹,中了书中自有人如玉的毒了。此外有一种常
识的看法,一样的赏识他的文章结构,个性事件描写的巧妙,却又多注意所
写的人物与世相,于娱乐之外又增加些知识。这是平凡人的读法,我觉得最
为适用,批评家我们干不来,投身太虚幻境又未免太傻了。假如用这种读法
去看《红楼梦》,以至任何书,大概总是可以有益无损的。

《红楼梦》所着力的地方是描写那些女人的性格行动,这虽是三百年前
的模型,在现代也尽存在,有如那样随意的贾母,能干的凤姐,深心的宝钗,
娇性的黛玉,刁恶的袭人与率直的晴雯等,随处可以见到一鳞半爪,这非得
有社会上的大变动是不容易改变的。就这一点说来,曹雪芹虽是十八世纪的
人,他这著作却是说得上是写实主义,应得法捷耶夫的称赞的。我读《红楼
梦》前后大约有两三次,心里留下的印象也还相当清楚,我所觉得佩服的只
有王凤姐,喜欢的只有晴雯,这两个人虽然原来是在荣国府大观园里,但是
假如换上一个背景,放在城市或乡村的平民社会里,还是一样的可以存在,
可以发挥她的特色的。曹雪芹生在那时代,只知道描写贵族社会的生活,但
是因为是写实的,他不但写出了荣国府的生活,而且还写了好些女人出来,
这是别的小说家所不曾能够做到的了。

□1949年 
12月 
6日刊《亦报》,署名申寿
□收入《饭后随笔》

红楼梦的改偏问题

《红楼梦》在中国文学上的价值大概是不成问题的,现时也仍认定它与
《水浒传》同是文学遗产中的重要作品,将来要加以考订,好好的印行的。
但是现今如想拿来利用,改编为有教育性质的文娱资料,不论是戏曲弹词,
恐怕是不大适宜,至少也是事倍功半的事。

近来讨论《新天河配》《新大名府》的问题,归结到现在言论自由,应
当放胆来创作,拿新题材来表现新思想,不必再去依靠古人。有些旧戏剧在
民间根柢很深,内容却有害处,那所以非改正不可,这是戏改工作的重要处,
至于新编作品我想那尽可自由,无须一定要有出典或根据了。凡是一部著作,
或是一种传说故事,在世间历久流传,留下一个印象,一时很不容易变动,
若是把这书或故事改得太利害,出到那印象之外,那就成为别的事物,与原
来的几乎已无关系了。那么,为什么不索性去另外创作,却要硬拗牛角以致
拗死了牛的呢!

红楼二尤以及晴雯的题材的确很好,改编可以成功,但那些本来是突出
的事件,别的便很难找,若是在那一群小姐丛中再想找一个出来,就很是为
难了。其实这类女性,史传上别处尽有,似乎尽可找得,何必在大观园内,
这岂不是已被焦大批评得毫无价值的么。

□1951年 
12月 
23日刊《亦报》,署名祝由
□未收入自编文集

明清笑话四种引言

笑话在中国经籍上出现得相当的早,这是在东周末期,约当公元前三百
五十年,最显著的出在《孟子》上面。我们说最显著,只因它收在《四书》
中间,以前有人诵读,所以知道者比较多,虽然在先秦的子书里也有不少。
我们先来从它的第二三篇中举出两个例来吧: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
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

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
月攘一鸡,以待来年。
此外在第四篇中,有很有名的一则故事,这便是所谓《齐人》的那一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其妻问
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返,
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玻既酥病T缙穑
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Ъ渲勒撸蚱溻牛
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日,良人者所
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
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这篇叙述得很精细,是上好的一篇笑话,在经书中也很显得突出,所以

一向为读书人所注意。关于子书,我想可以举出《韩非子》来作代表,它的
主意是在陈说道理,但是与《战国策》等方法有点相同,不少地方利用寓言,
可是有些也显然乃是笑话,如《内储说下》中云:

燕人惑易,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来,士
适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无客。问左右,左右言无有,如出一口。
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另有一说,说得更是详细,文云:

燕人李季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内中,妻患之。
妾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于是公子从其计,疾
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答曰,无有。季曰,吾见鬼乎?妇人
曰,然。(此处应有季曰二字,)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
曰,诺!乃浴以矢。

本篇内又有一则云: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
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又《外储说左上》中亦有几篇,今举其一为例: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
已得履,乃曰,吾忘持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履。人曰,何不
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这些故事在本文里,本来与寓言一样,利用了来证明一种议论,但是一

看就可明瞭,在用人事作材料上,在诙谐讽刺的性质上,分辨出来这是笑话
的一类。由此可以证明,直至去今二千三四百年以前,已经有这类的笑话流
传,而且哲人文士也都不菲薄它,却去拿来使用,作为著书的资料,这是很
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所值得注意的。

汉魏以来散文愈益发达,而陈说事理,多趋重正言法语,利用故事的风


气似渐以消歇。但是别一方面,佛经的翻译工作渐盛,经中多用譬喻,这也
就输入过来了。鲁迅在《痴华鬘题记》(一九二六年)中云:

“尝闻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国艺文,往往蒙其影响,即
翻为华言之佛经中,亦随在可见。佛藏中经,以譬喻为名者,亦可五六
种,唯《百喻经》最有条贯。其书具名《百句譬喻经》,《出三藏记集》
云,天竺僧伽斯那从《修多罗藏十二部经》中抄出譬喻,聚为一部,凡
一百事,为新学者,撰说此经。萧齐永明十年九月十日,中天竺法师求
那毗地出,以譬喻说法者也。王君品青爱其设喻之妙,因除去教诫,独
留寓言,又缘经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痴华鬘竟语,即据以回复原名,
仍印为两卷。〔案:书名原意云为痴人所编的华鬘。古时采集花叶作圈,
戴头上或套颈间,用作装饰,或以馈赠,因引伸用以称诗词选集,中世
英国人亦尚称为伽阑特(Garland),不失本意。〕
鲁迅向来看重这部《百喻经》,在一九一四年间特地从藏中抄了出来,

捐资重刻木板,这回又给作题记,为之介绍。法国汉学者沙畹曾从汉译佛经
中选出故事五百篇,法译行世,我们还没有这一种结集,现成的经典中只有
这《百喻经》算是最为便利了。这里边有一部分是寓言,好些乃是笑话,有
的与中国的很是相像。现在这里来几个例吧。卷上第四○《宝箧镜喻》云:

昔有一人,贫穷困乏,负人债无可偿,即便逃避。至空旷处,值箧
满中珍宝,有一明镜,着珍宝上,以盖覆之。贫人见已,心大欢喜,即
便发之。见镜中人,便生惊怖,叉手语言,我谓空箧,都无所有,不知
有君,在此箧中,莫见瞋也。

这与《笑府选》第九一《看镜》相类似,又同卷五○《医治脊偻喻》云:
譬如有人,猝患脊偻,请医疗治。医以酥涂,上下着板,用力痛压,

不觉双目,一时并出。
此与《笑得好选》第四二《医驼背》又正是一样。(六朝前后所译佛经,受
骈体文的影响,多用四字为句,今点句多从之,虽然如从意思上看,有时二
三句可以联读。)

据上边所说的看来,在中国古籍上笑话颇占有地位,可是不知怎的,后
来有点不行了。《隋书经籍志》上载有魏邯郸淳所撰的《笑林》三卷,今已
散逸,只在《古小说钩沉》中辑存若干条,唐朝虽曾有侯白的《启颜录》,
但那大概与当时的《朝野佥载》相近,不是真正的笑话集了。别一方面,却
兴起了种杂记,只是零碎的记录项目,性质上与笑话相近,仿佛是笑话的目
录,这便是所谓《杂纂》。最早称唐李义山著,其次有宋王君玉的《杂纂续》,
苏东坡的《杂纂二续》,明朝有黄允交的《杂纂三续》,均见于明刻《说郛》
中。明末徐树丕在《活埋庵道人识小录》中,收有《风俗粲》一卷,实即是
杂纂四续。清韦光黻著有《杂纂新续》,顾禄有《广杂纂》各一卷,收在顾
氏所刻《颐素堂丛书》中。

李义山的《杂纂》,《新唐书》上不著录,但《直斋书录解题》中有之,
以为系李商隐作,可见在宋朝已有此说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上说道:
“书皆集俚俗常谈鄙事,以类相从,虽止于琐缀,亦颇穿世务之幽隐,盖不
特聊资笑噱而已。”由此可知它的长处虽是在于记录风俗人情,但也可以资
笑噱,如《杂纂》中不相称,煞风景,恶模样,无所知,愚昧诸项,与《笑
倒选》附载的《半庵笑政》中《笑资》所说很是相像,不过它只是列目,不
曾演成故事而已。


唐宋以后文风称极盛,但笑话却几乎没有了,至少我们未能见到,这大
概只是存在民间口头,不曾有人写了下来。等到明朝,我们才有了笑话集,
现在就我们所知道的,收集了四种,连清初在内,来说明一下。本来笑话书
此外也还有,但是这四种有一个特色,便是我们知道作者的真姓名,这与后
来一般匿名的很有不同,便是可以说这不是不负责任的著作。

这四者之中,第一种值得说的是赵南星的《笑赞》。他又著有散曲一卷,
名《芳茹园乐府》,都署名清都散客。一九三四年卢冀野集合重刊,名为《清
都散客二种》,有小引云:

清都散客者,高邑赵南星之别署。南星字梦白,号鹤侪,万历二年

举进士,除汝宁判官,寻迁户部主事,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

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乞归。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

贬斥殆尽,遂被严旨落职。光宗立,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天

启初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嫉恶,忤魏忠贤,削籍戍代州,天启七年卒。

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著有《笑赞》、《芳茹园乐

府》。尤侗云,高邑赵鹤侪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

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的谓杂取村

谣俚谚者,乐府如是,《笑赞》亦如是,此其所以不见重于士夫而转流

播于里巷欤,爱合二种,刊以行世。

卢君重刊这两种的意思很好,只可惜所依据的原印本中缺烂太多,几乎
每则都有缺字,不可连读,很是气闷。在这以前,北京星云堂也印过一册《笑
赞》,系张寿林君所编,断缺正是一样。我侥幸能够见到完本,乃是在一九
四三年顷,偶尔借得这两种的比较早印本,虽然字迹也有漫漶处,而大致还
可辩认,于是各抄了一本下来。乐府全部中只有两处,尚缺少半个字,《笑
赞》则第二六《南风诗》中缺了一行计十三字,但是因为在赞语中,还无甚
妨碍。《乐府》抄本,因为解放后卢君到北京来,曾来看过我,我知道他在
刻印前人乐府散曲,便送给了他,他也很是喜欢,可惜他南归不久就便去世
了,不曾刻得。《笑赞》则留在手头,觉得颇可珍重,这回能够作为《明清
笑话集》的压卷,是很可喜的事情。赵君谥称忠毅,的是正人君子,他所编
的笑话虽然有些也很尖锐,可是并无什么猥亵的分子,这是很不易得的,所
以我们可以全部录存,不必经过什么淘汰。要吹毛求疵的话,那末这只可以
说,里边的并不全是纯粹笑话,因为有些有人名如王安石苏东坡的乃是史传
上的笑谈,即使有的也出于虚构,但既然说得有名有姓,(这也以知名人为
限,平常说张三李四,或如韩非子的李季即李老四,也仍然以虚说的真笑话
论,)当然要算是别一种类了。这个情形我们也是知道,但是因为赵梦白的
这书少见难得,为了保留它的本相起见,所以舍不得删削,只好办得通融一
点罢了。

第二种是冯梦龙的《笑府》。冯梦龙字子猷,别号墨憨斋主人,《笑府》
十三卷,就署的是这个名字。他是明末的秀才,用这别号编著小说戏曲甚多,
其时代在李卓吾金圣叹之间,地位则在二者之上,是明季俗文学的一个主帅。
他的著述有《墨憨斋传奇》十种,又《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
恒言》等,共计古今短篇小说一百四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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