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是我的神-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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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说了,你不是没问吗?”乌力图古拉没有打算骗谁,就算他没事先把结过婚的事情告诉萨努娅,那也不是他存心,让萨努娅一骂骗子,生气了,“你要问我还能不告诉你?我现在不都告诉你了吗?事情已然是这样了,我总不能让屎壳郎给大象当奶妈,让别人去办这件事吧?你是我老婆,是孩子的后妈,当然得你去。”他想这还有什么说的,“用得着这么拍床沿吗?”
“我,”萨努娅嘴唇哆嗦着,又拍了两下床沿,这回加大了力气,把枕头拍得跳了起来,“我就是你的后妈吗?”说过这话之后发现自己说错了,“我就是你孩子的后妈吗?我凭什么要当他的后妈?凭什么要去收拾别人生下的孩子?凭什么!”
乌力图古拉慢慢蹙起浓厚的眉头,慢慢挺直腰杆,捏紧拳头。屋里很静,萨努娅的声音还在屋里撞来撞去,像一只受了惊的不肯停下来的蜂鸟。
乌力图古拉瞥了床上盘腿坐着的萨努娅一眼,下地,套上衬衣,系好裤带,穿上鞋,冷冷地抓起外套,拉开门,大步走出去,咣当一声把门撞上,门撞得回音缭绕。现在,屋里不光有一只受了惊的不肯停下来的蜂鸟,又多了一只愤怒的四处乱扑的蝙蝠。
萨努娅一夜没睡,坐在床头委屈地流泪,守着月亮移动,等待乌力图古拉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一脸怒气、一身酒气地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
乌力图古拉当天夜里并没有踹门进屋。第二天一大早,他的警卫员轻轻敲响房门,红着脸进来,支支吾吾地把他的行李取走了。
萨努娅没有去给乌力图古拉送行。她的脚焊在床上,动弹不了。中午的时候,她下了一次床,去盥洗间,然后又窝回床上,呆呆地看着花园里的蝴蝶无声地飞来飞去。也许他现在还没有走,她还来得及赶往火车站,追赶上那趟憋足了劲儿要往远处奔的军列。可她没有动。一只乌龟对奔跑中的兔子有多绝望,她对乌力图古拉就有多绝望。不,她的绝望比这个还要深。
天快黑的时候电话响了。突然响起的铃声把萨努娅吓了一跳。她从昏睡中惊醒,从床上撑起,带倒椅子,碰疼膝盖,扑向电话。
电话是中南局接待处打来的,很客气地问萨努娅同志,要不要来个车接她去世界饭店。萨努娅好半天没明白过来,后来才想起,世界饭店是华南局代表团落脚的地方,是她在十天的婚假结束后应该住到的地方。接待处的同志听萨努娅在电话这头沉默,又解释:不是催萨努娅同志,是看看乌力图古拉同志走了以后,萨努娅同志还需要什么帮助;如果要搬去世界饭店,要不要来一辆车送一送;至于德明饭店这边,萨努娅同志只需把钥匙交出来,别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还需要什么帮助?人都走了,需要的,什么也没留下,他们帮得了她什么?萨努娅转过头来看看屋子。他的皮箱已经取走了,她的皮箱还在那儿,五屉柜上还有几个不太新鲜的水果,镜子上趴着一只苍蝇,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九天半之后剩下的全部残留物。什么时候家里飞进了苍蝇?她想,然后很快为“家”这个念头发起呆来。
对方在电话里反反复复解释的时候,萨努娅把脸扭过去看窗外。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去,让人觉得老天得了白内障,要是不做手术,会很快看不清,而且越来越看不清。萨努娅想,这能怪谁呢?是她数错了头羊,让它从她的甩石绳下溜开,走错了方向,接下来,所有的羊儿都不听她的差遣,它们一只只从她的脚边蹿了过去,咩咩的,好像滚了一地的珍珠,全乱套了。
萨努娅等对方说完最后一个字,什么也不再说。放下了电话。
月底,乌力图古拉赶到东北,立即进入东北边防军的组建和训练工作。
月15日,麦克阿瑟率美第10军实施朝鲜半岛仁川登陆作战,攻克月尾岛,攻陷仁川市,十天之后攻入汉城,切断了朝鲜人民军的主要后方交迎线,使人民军在多个战场腹背受敌。
月19日,美军和南韩军攻陷平壤。
平壤沦陷的当天夜里,鸭绿江边细雨霏霏,阴云如盖,乌力图占拉率先头师自辑安口岸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
在踏上朝鲜土地的时候,军政治部副主任简先民从后面赶上来,递给乌力图古拉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抄录了炮兵第1师第26团5连指导员麻扶摇写的出征诗: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诗写得好啊,写得太好了!”简先民激动地说。
“让部队加快行军速度,”乌力图古拉把那页纸看了两遍,折叠起来,揣进上衣口袋,向身边的先头师师长低声下令,“揍那些狗操的王八蛋去!”
乌力图古拉冒雨跨过鸭绿江的时候,萨努娅正在和乌力图古拉的儿子莫力扎打架。
萨努娅下班回家,做好饭,叫莫力扎吃饭,叫了几声都没有答应。她解下围裙,到外面去找。莫力扎像一头潜向岸边的水獭,蹑手蹑脚地从萨努娅身后过来,往前一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一个搏克摔,把她摔倒在地,然后叉着腰,扬扬得意地用蒙语说着什么,大意是警告萨努娅,以后别对他指手画脚,如果她想把日子过好,就得听他的。
萨努娅没有提防,人摔在地上,肚子里一阵躁动,有些隐隐作痛。她捂着肚子,觉着没捂出什么异样来,抬头看了莫力扎一眼,从地上爬起来,走过去,把莫力扎捉住。莫力扎想挣扎,没能挣脱,萨努娅背苞米似的,一使劲儿,把滑溜溜的水獭摔在地上。莫力扎在草原上学的搏击技术对付不了萨努娅,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下。萨努娅把手伸给莫力扎,拉他起来,拉起来了没放手,背苞米似的再背住,再摔,莫力扎吭哧一下又给摔在地上。这一回,不管萨努娅怎么伸手,莫力扎也不肯起来了。
“摔疼没?”萨努娅护住腹部,在莫力扎面前蹲下,轻声细语地问。
莫力扎抽搭着,眼里噙着泪水,翻着鱼眼儿,仇恨地看着萨努娅,不说话。
“当然摔疼了。我也让你摔疼了。”萨努娅伸出手去摸莫力扎的脑袋。
莫力扎偏过脑袋躲开萨努娅的手,张嘴冲她吐了一口唾沫。
“我说过,不许冲人吐唾沫。”萨努娅不擦脸上的唾沫,盯着莫力扎。
呸!莫力扎又吐了一口。萨努娅不客气了,也吐,呸呸呸,一连吐了好几口。萨努娅嘴大,有力量,吐了莫力扎一脸,差点儿没把莫力扎淹死。莫力扎看出自己不是萨努娅的对手,绝望地哭了,呜呜地,拿脏手胡乱揩脸。
“好了,你现在知道,你能摔人,别人也能摔你;你能吐人口水。别人也能吐你口水。没有什么奇怪的。”萨努娅站起来,朝屋里走,“起来,去洗手,洗完手吃饭。”
月份,萨努娅没有从武汉回广州,而是从武汉直接去了乌拉盖草原,去那里找莫力扎。本来她还想顺便找一找格尔胡斯琴的遗骨,可那女人死得太惨,五马分尸,不算肚子里带出来的零碎,整块的就有四块,人死以后没人敢收尸,遗骨不知道遗落在哪一丛草棵里。萨努姬打听了好些地方,都没有结果。萨努姬为这个怆然,恨恨地想,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让人家给撕掉,英雄个啥呢!又联想到哥哥库切默,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娶过来做老婆,当马骑,不需要了,就让她们去做烈士,当遗骨,随她们的便。这样想过,萨努娅觉得自己折腾出这么大个动静,还以为自己是革命的胜利者,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结果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就后悔当初没直接回广州,而是大老远的跑到乌拉盖草原来。替人家收拾老婆孩子的事儿。
莫力扎倒是找到了。
孩子十一岁,瘦得像根烟熏过的牛胫骨,个头儿比婴儿大不了多少,正光着身子在羊群里爬动,吭哧吭哧地和一只羊羔争抢母羊的奶头。
“多难看的孩子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孩子!”萨努娅在心里暗暗想,然后叫那孩子,“孩子,过来。”
孩子嘴角沾着羊粪。警觉地看萨努娅。隔着老远,萨努娅都能闻到孩子身上马粪和干草酸溜溜的气味儿。
萨努娅给牧民沙木吉尔留下一笔钱,是从武汉出来时找中南局借的。她告诉沙木吉尔,钱是乌力图古拉让给的,非给不可,要不就不领走孩子。乌力图古拉当然没说这话,是萨努娅说的。萨努娅不做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想乌力图古拉做忘恩负义的人。
萨努娅和孩子在深没膝头的草棵和弯弯曲曲的河流中走了六天,第七天赶到通辽。在招待所一住下,萨努娅就给这个娘不顾爹不管的小东西彻彻底底地做了一次内务。她给莫力扎剃光了头,把他按在水里,从头到脚涮了三遍,涮得她胳膊酸疼,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莫力扎对萨努娅非常敌视,去通辽的路上,好几次甩下萨努娅往回跑,都让萨努娅抢进河里捉住,或者按倒在草棵中。萨努娅拼命给孩子解释,告诉他,她不会把他捉住宰掉煮着吃——是他阿爸——他阿爸还活着,要她来找他,看他是不是还活着,要是活着,就把他像一颗种子似的带回去。孩子听不懂汉语,也听不懂突厥语,瞪着一双仇视的小眼睛又踢又咬,弄得萨努娅无计可施,到后来,只能捉了孩子的手,连拉带拽地绑到通辽。一到城市,孩子蒙了头,不知道路了,也不跑了,可他不准萨努娅碰他。萨努娅给他剃头他拼命地躲,萨努娅给他洗澡他狠狠地咬萨努娅的手,把萨努姬累得要命。
“你有什么好犟的?你以为我喜欢你?”萨努娅气咻咻地冲孩子扬起手里的丝瓜瓤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我才不愿意碰你呢!”
莫力扎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萨努娅身边,自己跑到门口,脱下围在羞处的鹿皮围子,往地上一铺,身子一蜷躺在地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萨努娅坐在床头,万般无奈地看着地上那个不断吧嗒着嘴的孩子,心里恨恨地想,他怎么就结过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要有孩子?我才十九岁呢,拿这么大个儿子怎么办呀?
萨努娅辗转几千里,一路风尘仆仆,带着乌力图古拉的儿子回到广州。同事们都知道萨努娅结婚了,去一趟武汉就把自己给嫁掉了,又听说她还找到并且带回了丈夫的儿子,都跑来看,惊奇地说,呀,这么大的儿子!莫力扎紧张得很,人缩在墙角,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像一只落进了罗网的小野兽,谁要走过去摸他的脑袋,他就嘶嘶地低声咆哮着,冲谁吐唾沫。
“别吐口水,那样不礼貌。”萨努娅皱着眉头对孩子说,然后纠正同事,“不是我儿子,是乌力图古拉同志的儿子。”
“乌力图古拉是谁?那不一样吗?”同事们笑。
萨努娅想了想,还真一样。这样,萨努娅也笑了。
组织上非常照顾萨努娅,给刚一结婚就带上了孩子的萨努娅分了房子,让她从单身宿舍里搬出来,和孩子一起过日子。
房子是一套老式公寓,两间正房,有阳台,完全够萨努娅和孩子住。萨努娅把房子布置了一下,孩子住一间,自己住一间。在布置自己那间房子的时候,她特地选了一张单人床,被褥也是单人的。她已经决定,那间屋子她只留给自己,没有他乌力图古拉什么事。这样很好,好极了,她想。
但是莫力扎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莫力扎夜里不习惯睡在床上,非得睡到阳台上去。好几天晚上,萨努娅都把他从阳台上捉回床上,替他盖上被子,可到第二天一早,她还是在阳台上发现了他——他摊开瘦小的身子,均匀地呼吸着,胳膊紧紧抱住阳台栅栏,就像抱住信赖的马脖子似的。
萨努娅非常生气。广州潮气大,这样多容易得风湿病呀,他要是害上风湿病该怎么办?谁来负责!萨努娅把莫力扎叫到面前,严厉地批评他,告诉他,如果他再这样做,她会让他知道厉害。莫力扎一点儿也不怕萨努娅,冲她横眉瞪眼,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蒙语。萨努娅好容易才弄明白,莫力扎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他要看着月亮和星星才能入睡。
萨努娅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被感动了。她自己也是喜欢月亮和星星的。她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柯契亚冲父母大声喊叫着,把她抱上马,狠狠地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冲开试图拦住他们的仆人,从花园蓝色的榉木栅栏上一跃而过。那以后,柯契亚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了多远的路呀。她那个时候非常害怕,不敢在有陌生人的地方睡觉,柯契亚就把她带到屋外,把她抱在怀里,哼着曲子哄她入睡。那个时候,除了柯契亚,月亮和星星是她最可信赖的朋友。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种子,她,还有莫力扎。
萨努娅决定尽快教莫力扎学汉语,要不,就算他换上了干净的汉装,有了充足的食物,不用趴在母羊的肚子下吮奶,也仍然是一只飞进了贼鸥群中的军舰鸟,百无一用,而且会受到伤害。
要命的是,莫力扎不肯学汉语,顽强反抗。萨努娅把他送到学校,他很快从那里跑回家。萨努娅生气,揍莫力扎的屁股,揍过以后把他搂进怀里,打着手势对他说,小犊子,你不能光是哞哞地叫唤,你这样哞哞地叫唤,谁能听懂你的话呢?莫力扎盯着萨努娅,眼里充满了仇恨,不过他没有冲她扑过来,踢她或咬她。自从他偷袭过她,并且被她摔倒在地上之后,他再也不偷袭她了。
“你和你那个不讲道理的父亲一样犟。”萨努娅也瞪莫力扎。她的仇恨不比他少。她眼睛大,瞪起来比莫力扎威风许多,“你们父子俩,你们一样的种!”
莫力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伸手去揉屁股。
“好吧,”萨努娅万般无奈地在地上坐下,那是莫力扎通常的坐法。莫力扎不肯上桌,有时候为了迁就他,他们就那样坐在地上吃饭,“莫力扎,我也不是汉人,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的家乡也有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