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是我的神-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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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算。”乌力天扬说了这话,转身就走。
“我操,”简明了瞪大了眼睛,看着走远的乌力天扬,在他身后喊,“我操,牛呀,比刘英俊都牛!”
乌力天扬用留下的十块钱买了一个洋娃娃、一套小衣裳、一斤糖果,拿着这些东西,去了国棉三厂。
匡志勇和卢美丽已经正式调到蒲圻,在那里安了家,那里生活水平低,好过日子。乌力天扬知道这个。乌力天扬把东西交给匡家奶奶,说是给丫丫买的,让奶奶收着,等卢美丽和匡志勇回武汉时带给丫丫。奶奶听了乐,前仰后合,说你这孩子,卢美丽匡志勇的,卢美丽是谁?是你姐不是?匡志勇是谁?是你姐夫不是?也不是丫丫,是你外甥女。乌力天扬叫不出口,不好意思,跟着笑。扭捏得很。奶奶拉着乌力天扬的手,喜欢得什么似的,老是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说,多好的孩子呀,知道害羞。后来乌力天扬告别奶奶,说自己要走了。奶奶佝偻着身子送乌力天扬出门,说孩子,有空到奶奶这儿来玩儿,啊?乌力天扬说,哎,奶奶。乌力天扬叫了那声奶奶,不知怎么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赶紧昂着头,让眼泪回到眼眶里去,小心地迈过一堆晒在路边的煤球,大步往前走,心想,我也有奶奶了!
第二天一大早,乌力天扬起了床,洗了澡,换上新买的衣裳,然后背着挎包出了门。他走过院子,在院子门口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才离开那里。
送兵的车发动的时候,鲁红军突然在车厢里喊,嘿,天扬,你爸!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朝车外看,看见远远的,林荫道边,乌力图古拉站在那里。因为有树遮挡着,看不清乌力图古拉的脸,好像他就是那些树当中的一棵,只不过,他这棵树有些胖,有些老,不怎么合适种在那种有许多茂盛的新树生长起来的地方。我就是野种!我是天底下最大的野种!乌力天扬很快把身子转过去,拽紧了把手,不再朝林荫道那边看。
车开走了。喧嚣落下。送兵的人散去,回各自的家。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这是他唯一的一次送家里人远行,送他的亲人。他还没有习惯,包括没有习惯怎么从送行的姿势中转变回来,比如说,把身子转过去,朝来路走。他就那么站在那儿,让落叶在他脚边一片片地滚过去,又滚回来……
第二十三章 除了野兽就是风
冬大,从川江的峡谷里往天上看,天空是生冷的,仿佛罩着一层冰。
隔着山脚下翡翠似弯弯曲曲的长江,对岸是闻名遐迩的白帝城。肖茅大队第二生产队的知青点孤零零地落在山坳里。一条叫做红肩河的溪流顺着大山流淌下来,流淌进山下的长江里。
腊八那天,生产队开始放假,不再出工。肖茅就那么几块山地,也就是一季红苕一季洋芋,间歇着点一坡苞谷豌豆,一到冬天就没有活儿干。公社要求学大寨战天斗地,没有活儿也不能闲着。社员们扛把锄头上山,找背风的地方坐着,男社员袖着手拿成了家的婆娘们开玩笑,说些有盐无油的荤话,女社员打着哆嗦去沟壑里打点儿柴火。看着天色渐黑,江雾把对岸的白帝城罩住,就扛着锄头下山回家。
队里一放假,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用头一年攒下的红苕皮磨豆腐。要是家里劳动力少,粮食不够吃,没有红苕皮留下,就去山上挖葛根。用葛根粉做豆腐。
简雨槐没有豆腐磨。她刚来不久,不会,也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是不是要吃葛根豆腐才算过年。简雨槐已经决定,这个年就在队里过,不回武汉。回去干什么呢?父亲出了事,她本来就在人前抬不起头,现在又脱了军装,当上农民,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沦落成这样,她厌恶那座让她沦落的城市。回去过年,见到熟人该怎么说,说她不跳舞,改种地了?那个城市不属于她,她已经回不去了。
二队原来没有知青,知青基本上安排在江对岸的县城附近,那里有一些梯田,还种了柑橘和茶树,符合国务院对知青安置工作的基本条件。二队的知青点是三个月前抢着盖出来的,两间干打垒麦秸顶的房子,一间是简雨槐的住房,一间是灶房兼储藏室,堆放着队里分的红苕、洋芋、苞谷,还有一些生产工具。肖茅大队支部书记屈十三自豪地对简雨槐说,到别个队访一访,哪个知青娃儿住得上这好的屋?要摆到五○年,富裕中农都划得到你头上;要是屋顶再捡上瓦,就是地主,拖你到江滩上,乒乓一枪,就把你娃儿镇压了。
简雨槐到公社知青办报到那一天,屈十三带着二队队长屈接水和一个姓侯的女知青,三个人渡过江,到公社接她。屈十三看了简雨槐一眼,又看了一眼,心疼得要命,责备方红藤,你是啷个养娃儿的嘛,比丝瓜秧子还瘦,啷个不中请到平坝子大队去嘛,山里风大,吹跑了哪个负责?肯定要吃苦头喽。一看方红藤紧张了,屈十三又补充,方娘娘,你把肠肝肚肺装好,放一百个心,我屈十三是贫协时期的干部,有觉悟。不得让娃儿吃苦头;毛主席派来的娃娃,等于是毛主席的亲戚,砍掉脑壳也不得让她吃丁点儿苦头的。
屈十三四十多岁年纪,头发稀稀落落,长脸,脸上有几个出麻疹时烧出的坑,因为长期背背篓,身子佝偻得变了形,胳膊腿跟麻秆似的,自己就跟丝瓜藤差不多,只是不大的眼睛很亮,一副能拿主意的样子。
方红藤急着要过江去看肖茅大队,看简雨槐今后要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屈十三不让走,把方红藤拦下,很有经验地说,吃了中饭走,新知青下来,公社有羊肉吃,我背了苞谷来,不得占他的便宜。
那天在公社食堂吃了饭才走。不是什么羊肉,是水煮羊杂碎,山里人不讲究作料,放了几粒山花椒,羊杂碎煮得又腥又膻。方红藤和简小川不愿动筷子,勉强刨了两口苞谷饭。简雨槐一路上都没有胃口,也没有动筷子。屈十三说,侯知青刚来的时候,还不是恶心,看她现在,像不像饿痨鬼?我是可怜她。专门带她来吃羊肉的。
侯知青叫侯玲玲,是重庆知青,下乡两年半,人发育不好,挂不上一点绿色的树桩子似的,又黑又瘦,两根小辫子比麻雀尾巴长不了多少,又没有胸又没有屁股,基本看不出是女孩子,这个时候正埋着脑袋,拼命往嘴里扒拉黑黢黢的羊杂碎,谁也不理。
最初的窘迫和不适应是肯定的。光是在山梁上乱叫的狗獾和狐狸就让方红藤心惊胆战,夜里不敢睡觉。进了山才知道,山大到不讲道理,人在山里连只蚂蚁都不如。山民撒芝麻似的住得分散,知青点能看到两三家邻居的茅顶土房子,有什么事,扯起喉咙喊能听见。走却需要半天,等于不是邻居。几天之后,简家母子三个人开始水土不服,吃什么都拉水。两条腿上长满疮。痒得钻心。粮食的情况让方红藤感到担忧。肖茅人是悬在山上过日子,山深地薄,没有地方种水稻,一年到头以红苕苞谷洋芋为生,又有野兽争嘴,一个全劳力苦吃巴做,一年也只能分到七八百斤杂粮。折合成粮食,二百斤不到。
一个月后,方红藤假期到了。总不能陪女儿一辈子。穷山恶水,简小川也不耐烦再住下去。看着能帮女儿收拾的都收拾了,女儿也基本上学会了烧柴、挑水、做饭、走山路、用锄头,虽说还是生疏,至少饿不死,方红藤再不放心,也只能走。那天方红藤哭得怎么都止不住,渡船上的人等了一袋烟工夫,简小川不想让人看笑话,皱着眉头说方红藤,不行还把雨槐带回去,让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己来!方红藤这才松开女儿,恋恋不舍地上了船。
船调了个头,抢过茫茫急水,划去对岸。简雨槐站在草丛中,看船靠上了江对面的岸,人像芝麻似的,分不清娘是哪个,哥是哪个,这才转身。沿着茅草划脚的山路往回走。
下山时是中午,回到知青点,已是点灯时分。简雨槐没有心思做饭,那天就没吃晚饭,早早上床睡下。第一天一个人过夜,门上了闩,用锄把顶死,在床上大瞪着眼,睡不着。黑夜总会把一切扩大,尤其是恐惧和无助。狗獾和狐狸在山上叫了一夜,那一夜简雨槐心惊胆战,没有合眼。
方红藤和简小川走后,侯玲玲来找简雨槐。简雨槐来,侯玲玲很开心,说终于有了个伴儿,不再是肖茅唯一的知青。侯玲玲告诉简雨槐,本来简雨槐也要下到她所在的第四生产队,是屈十三临时改变主意,把简雨槐安排到条件最好的第二生产队。屈支书心善得像菩萨,他不得让你吃苦的。侯玲玲羡慕地说。
侯玲玲是重庆钢厂的子弟,父亲是炉前工,有一次炉子泄漏,被烧成了焦炭。父亲死后,母亲改嫁给父亲的一个同事。继父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病爷爷。新组成的家庭,两个人挣钱八个人花,她、她哥哥、继父的两个儿子,一家四个知青,光买被子就得四床,下乡一趟就得四张船票。家里生活困难,继父对侯玲玲和她哥哥一直很冷漠。母亲怕继父,想管不敢管,每天省下厂里的那顿饭,从饭票里抠,一角五分地凑成整数,每隔两三个月,偷偷给她哥哥寄个五块八块。母亲对她说,玲娃子,不是妈不管你。是妈管不过来,你哥哥是侯家的独苗苗,妈要不管,你老汉做鬼都要拖我去的,你就当妈死了,你是孤儿,自己顾自己吧。
简雨槐后来才知道,侯玲玲下乡两年半,从来没有穿过袜子,一条卫生带是下乡时带来的,布用得都朽了,不敢用力搓,每次都是在水里荡两下。把血荡掉,晾干再用。简雨槐很吃惊,说这样怎么行?会生病的。侯玲玲咧开黑黢黢的牙齿笑,说没得关系,我有福,大姨妈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一年到头用不到几回,经用。
侯玲玲很羡慕简雨槐。简雨槐擦雪花膏,还有两套军装。简雨槐看侯玲玲穿得又破又单薄,送了侯玲玲一套军装。侯玲玲宝贝似的不肯穿,说这是她活到十八岁得到的唯一礼物,她要把它留着,等到她结婚的时候再穿。
简雨槐很佩服侯玲玲。侯玲玲下乡两年多没有饿死。
“这算啥子嘛,”侯玲玲满不在乎地耸了耸刀脊一样锋利的肩膀,“在山啃山,在水吮水。蛇都饿不死,人啷个饿得死哟。”
“玲玲姐,你教我吧,”简雨槐觉得有了希望,至少她有一个榜样,“我跟你学。”
她们煮苞谷稀饭吃。侯玲玲人瘦,像只猴子,胃却不瘦,喝了七八碗稀饭,锅都舔了一遍,舔完很满足地夸奖方红藤,你妈妈才是妈妈,给你留了半柜子粮食,你几好的福气哟!
那天侯玲玲没有走,和简雨槐挤一张床睡。听着屋外尖锐的风一阵阵吹过去,两个人一会儿就暖和过来。简雨槐很快睡着了。在梦里,她披了一身绿色的霄萝,在大山中跳舞,她的舞伴是脸上涂了油彩的狗獾和狐狸。
自从队里放假后,侯玲玲天天窝在简雨槐这里。一来她节省了粮食,二来两个人说话不孤单。侯玲玲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害臊,好像白吃简雨槐是应该的。简雨槐也觉得其实侯玲玲帮了她大忙,夜里山坳里出声的除了野兽就是风,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不憋死也要吓死。好在妈妈留足了粮食,一时半会儿吃不穷她。
过小年那一天,侯玲玲回自己的队里去了,怕几天没回去,藏在堂柜里的一点苞谷被狗獾拱开门偷走,明年开春没得吃的。侯玲玲走后,屈十三派自己的老三闷娃子来给简雨槐送东西。
简雨槐正在灶屋里哆哆嗦嗦劈青冈木,想把地塘火升起来。炭是金贵的,队里不分,靠自家去山里烧,大多数家里烧不起,扛着。简雨槐没有炭,有一些做饭的柴,怕用光了没有做饭的,省着,这样扛了几天,手脚都冻出冻疮来,实在扛不下去了,只好生火,好熬过不出工的日子。
东西是屈十三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捎回来的,一个辗转了很多地方被弄得肮脏不堪的邮包。简雨槐看邮包上的落款,是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简雨槐就把邮包放在一边。
“简娘娘,我屋里今天杀猪,我老汉叫你黑了去我屋里打牙祭,吃猪血旺。”闷娃子十冬腊月地打着赤脚,脚板冻得通红,口气却是地主的口气,很得意,一边还伸出青蛙一样灵敏的舌头,把鼻子下的东西舔进嘴里。
肖茅大队四个生产队,一百多户人家,过年时能杀起猪的不过五六户。大多数人家都是到了年关,去江对岸的集市上称一块半斤重的槽头肉,或者买一挂羊下水,把年过了。屈十三家是能杀起猪的那五六户人中的一家。他每年在公社和区里开几十天会,大队有补贴,让他带几斤苞谷到会上换成饭票,几十天,能省下不少粮食,再加上公家每年补的三百个工分,能喂出一头猪。
简雨槐答应了闷娃子。等闷娃子走了,简雨槐也不生火了,把门关上,躲进被窝儿里,把邮包拆开,看里面的东西。
包裹里有两本书,还有七八十封信,其中一封信没封口,是陈小春写的,很简短,告诉她,他在收发室取信时看见不少她的信,就替她收起来,然后从她家里要到她的地址,以后他会替她收信,再把信转给她。陈小春在信中告诉简雨槐,她走以后,团里议论了她好长时间,大家都觉得她太可惜,蔡老师有一次还流了眼泪,说简雨槐是她带大的学员,她最看好简雨槐,大家劝了半天,蔡老师才不哭了。
简雨槐放下信,看那两本书,一本是《中国舞舞蹈集成》,上海文艺出版社1965年出版;一本是《文化革命的丰硕成果——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解放军出版社1972年出版。陈小春在信中没提,不知这两本书是谁带给她的。简雨槐翻了两页,把书放到枕边,开始看那些信。那些信大多是慕名者写给她的。她匆匆翻了翻那些信,很快就看到了那两个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内详”。
简雨槐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冷,手僵着,半天才哆嗦着把信封拆开:
雨槐,你好吗?
我不能给家里写信。这是我接到的命令。我必须执行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