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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部分

[文学]我是我的神-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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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光臭,还累。几天几夜捞不上觉睡。打完就走,打完就走,好像人活着就只为了打和走。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人不清醒。人不能清醒,一清醒就觉得神经绷得铮铮响,要断掉,没劲儿,吞枪的念头都有。晚上如果不打仗。不推进,可以睡上一觉,那就是过节。这里的山大多奇诡。要是在山上宿营,得一个人找一棵树骑着睡,免得滚下山去。鼾声,梦里的喊叫声,噼啪打脸上的蚊虫声。娘呀妈的响成一片。后来就有命令,睡觉时嘴里衔一枚子弹,不让出声;要是嗓子眼粗的,怕子弹吞下去,咬急救包也行。
  乌力天扬的事多,要检查无线电,与侧翼联系,补充弹药找水源,查看伤亡情况和防御火力配备,还得调动士兵的士气,说祖国在背后看着我们什么的。就算排里的事忙完了,他也基本上捞不着觉睡,因为榴弹炮和迫击炮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让人紧张,还因为他在担心。他知道乌力天赫也在这里,在北方的山区里,说不定离他很近,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啃压缩饼干。奇怪得很。兄弟俩分开了十几年,乌力天扬却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他俩会见面。十几年后,他俩果然见面了,虽说只是匆匆见了一面,可他对乌力天赫积蓄了十几年的怨恨。一下子就没了影儿。乌力天扬骑在树上,怀里抱着枪,困得想呕吐,却在为小时候老是压抑他、狠狠敲他栗暴的四哥担心。他想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啊,他们兄弟俩怎么会在同一场战争中相遇?他们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并且战后再度见面吗?
  友邻的两个营没有拿下米字山的主峰阵地。敌军精心设计的防御网十分奏效,交叉工事、梯形拱卫、扇面支撑,每一个重要的据点附近都有八五加农炮群和八二迫击炮群支持。友邻两个营组织了好几次冲锋,每一次都被炮火覆盖回攻击出发地。战斗打得很苦,伤亡很大,主峰始终在敌军手里。
  四营上去了。段人贵可笑的手枪换了一支56式冲锋枪,把卜文章推到身后,说连长是我还是你,你争个什么劲儿!尤克勤下到十二连,告诉段人贵,二营和三营消耗不小,是真碰上硬石头了。这一仗会很惨,叮嘱他要有心理准备。段人贵像发情的牛似的。把冲锋枪拍得啪啪响,说我一个共产党员,党培养多少年。就是当烈士,也得把山头拿下来!
  炮击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两次炮击之后,轮到十二连上。十二连是强攻,不讲道理地愣头愣脑往上冲。前面用火箭筒扫雷开路,来不及架火箭筒的地方用手榴弹砸,用刀砍,用身体滚。敌军不光在阵地前埋设了雷,还埋设了涂上毒药的竹签阵和铁钉板,撞着谁都得往下倒。倒下的就倒下了,没倒下的继续往前冲。倒下的士兵太多。后面的工兵连跟进排雷,从进攻路线上排出好几百颗。有的雷是引信响了炸药没炸,那一带全是雷场,光是让十二连冲锋士兵踩歪了和脚带出来没响的就有好几十颗。可当时谁也顾不上这些。
  段人贵头一个跃出待命阵地,向山头运动。乌力天扬担心他太情绪化。紧紧跟在他后面——连长要中了弹,十二连就没法儿再往下打了。可段人贵就是要迎着子弹上,连低姿都不用,横着身子往前冲,还嫌乌力天扬碍事。乌力天扬听见一颗炮弹拉着尖啸飞来,不是过路弹。一个跃身把段人贵扑倒在地。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两个人的钢盔被石块打着铮铮作响。段人贵却一点儿也不感激乌力天扬,爬起来就骂乌力天扬马屁拍得不是时候。乌力天扬冷笑,要肖新风保护连长,自己撤到一旁,去带火力组,专用火箭筒打火力点。
  开头推进得很快。团炮兵的榴弹炮把山头打得浓烟一片,石块横飞,敌军被压制在工事里,无法反击。三排很快打掉了几组连环地堡,逼近山头的中心堡垒。炮击刚停止,尤克勤就带着十连和十一连上来了。尤克勤在步话机里朝段人贵喊,沿着交通壕往上打,压死他,别让他出来!鲁红军挣紫了脸,大声喊,九班的,为麻浩报仇。为李要武王好学报仇,杀死那些龟孙子!鲁红军呼喊着扑进交通壕里,九班的兵也跟着扑进去,再进去的是七班和八班。各班沿着四通八达的交通壕分开,以战斗小组为单位,各自为战。
  乌力天扬滚进堑壕,砸在一名正在换弹匣的敌军少尉身上。敌军少尉往前踉跄了一下,回身顺过手中的AK-47突击步枪。乌力天扬摔在堑壕底下,少尉的枪口正指着他的脑袋。乌力天扬情急中一抬脚,架住枪口,同时扣动了扳机。少尉的枪口吐出火舌,一串子弹飞向天空,而他的胸膛上溅出几朵血花,人往后一冲,坐倒在堑壕里,手中的突击步枪飞到一边。
  乌力天扬喘了几口气,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要跟在他身后跳进交通壕的汤姜和韦步登替自己看好后背,然后从地上撑起来,朝那个少尉爬过去,也不管脏不脏,丢掉头上的钢盔。把对方的通帽摘下来,扣在自己头上,再把对方被打烂的上衣剥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自己的领章掖进去。这样穿戴好,又把对方的子弹袋摘下来,扎在腰间,对方丢掉的AK-47突击步枪捡起来,换掉自己的半自动步枪。汤姜和韦步登不明白乌力天扬在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变成对方少尉的乌力天扬。乌力天扬说别看了,你们俩跟上我,别跟太近,别跟成一条线,尽量贴着堑壕壁走。
  堑壕像乱糟糟的章鱼爪,到处都是人撞人的战斗,到处都响着短促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敌人看见突然从交通壕一头出现的乌力天扬,都愣住了,就在他们发愣的刹那,乌力天扬怀里的AK-47响了,把对方打得往堑壕壁上贴。乌力天扬打得很节制,控制钮拨到自动挡上。全凭手指肚的感觉,能单发就单发,能点射就点射,只是遇到几个敌兵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压死了扳机不松开。
  十二连的兵看见乌力天扬也发愣,有两次没认出来,差点儿冲乌力天扬搂火,被紧跟着乌力天扬的汤姜和韦步登尖着嗓音喊住,说别别,是排长!
  乌力天扬一路打得很有效果。迎面撞上谁,他的通帽和胸前军装烂漫如大丽花的新鲜血迹都会让对方有一瞬间的判断失误,就是这一瞬间,乌力天扬的枪就响了,对方一瞬间的失误,便铁定铸成了终身的失误。这样一路打下去,打出了好几条交通壕,又炸掉了几个暗堡和机枪射击平台,汤姜和韦步登基本上没有开火,负责给乌力天扬递弹匣、拧手榴弹盖子。在通过一个机枪射击平台时,汤姜眼馋崭新的机枪,要抱一架走。乌力天扬没让,只让汤姜和韦步登搜集制式子弹和手榴弹,别的一律不要。
  他们在两条交通壕接口的地方遇到了鲁红军小组。鲁红军一眼就认出了乌力天扬。在那样紧张的枪林弹雨中,鲁红军也没能忍住,扑哧一声乐了,乐过以后也要去找敌军的尸体,从尸体上往下扒衣裳换。乌力天扬阻止住鲁红军,说一个是冷不防,多了就乱套,非闹出事儿不可,你们跟着我就行。鲁红军想,都打成这样儿了,还不算乱套呀,这事儿还闹得小呀?但乌力天扬说得有道理,鲁红军就不再扒尸体,带着自己的小组跟上了乌力天扬。
  快到山头时,乌力天扬被守在山头上的敌军识破,好几发火箭弹朝他打来。韦步登和鲁红军小组一个叫彭文学的兵负了伤,一个脑袋被弹片崩开一块,一个脖颈上中了弹片,幸亏几个人在曲里拐弯的交通壕里,弹片飞不出几米,多数被壕壁挡下。
  乌力天扬用AK-47打了一梭子,没能压制住对方,对方还在往这边打火箭筒,弹片撞不着,震得人屎都快拉进裤裆里。鲁红军拖过一架四○火箭筒,像狗一样顺着交通壕往前爬,把一具敌军的尸体推到壕壁上,火箭筒架在尸体上,向上面打了一发,没打中。乌力天扬紧张地喘着气,一边低下脑袋换弹匣,一边吩咐汤姜和另一个兵给韦步登和彭文学包扎一下,叫卫生员上来领人。等换好弹匣回过头看,那边鲁红军已经发了疯,嫌在交通壕里打不准,人翻上交通壕,火箭筒扛在肩上,站在那儿向山头的火力点瞄准。
  下来!你妈的下来!乌力天扬脑袋都大了,一边拎着枪向那头跑,一边喊。鲁红军的耳朵被炮震聋了,听不见,要么干脆不想听见。他扣动扳机,打出一发火箭弹,同时被对方的一发火箭弹掀下了交通壕。气浪将乌力天扬掀倒在交通壕里,泥土和呛人的火药味儿台风似的卷过来,他有一刻失去了知觉。等醒过来,乌力天扬用力从泥里挣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手脚并用地朝鲁红军爬去。爬近了,看见鲁红军蜷在那儿,身上乱七八糟,一动也不动。乌力天扬心往下一沉,想完了,人往鲁红军身上一扑,到处翻鲁红军身上的伤,翻出一手的血,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不知道哪一处才是真伤。
  乌力天扬眼泪出来了,整个儿人往泥里坍塌。他喊鲁红军,拨拉鲁红军的眼皮,抽鲁红军的脸。他说鲁红军你妈的别死!不许死!不许当死尸!他想不就是这个吗?不就是把别人打没了,再把自己打没了。打得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谁,都鸡巴是疯子和死尸吗?
  “干嘛你?”鲁红军动弹了一下,一骨碌坐起来,吐出嘴里的血泥,扶着晕乎乎的脑袋。拿血手从嘴里往外抠泥,不高兴地埋怨愣在那里的乌力天扬,“钱我留在留守处了,手表也打坏了,没什么东西让你发财。发财你也等我死硬了再发呀,我尸骨未寒呢,你就掏我腰包。”
  乌力天扬愣了一下,又在鲁红军身上找了一圈,除了一些砸伤淌血处外,没有什么大伤。乌力天扬一下子松弛下来,一屁股坐下去,情绪控制不住,想放声大哭,又想大笑。
  “我操你妈鲁红军!”乌力天扬坐了一会儿,翻身起来,不理鲁红军,提着枪弯下腰往前走,趁机抹了一把泪,“下次再给我弄这个,我饶不了你!”
  打到T城时,终于和对方正规军接触上了。
  对方正规军清一色咔叽布军装,钢盔上套着网套,网套上插着七颜八色的草,看起来像一丛丛老树蔸子。可一旦打起来,他们就不像树蔸子了,而像石头,砸碎了,砸成粉,用水一和,还是石头。冲锋是在战争中彼此互相展开的。中国军队冲上去,对方军队再冲下来,反反复复,直到其中一方的人打光为止。战斗双方都在用拼命冲锋来掩盖内心的恐惧和仇恨,每一个冲锋和反冲锋的身体里都散发出对其他身体强烈的仇恨之火。它们战胜了胆怯,变成各种急匆匆威力无穷的杀伤性武器,在消灭对方的同时,让自己保持心理平衡,这不禁让人怀疑,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埋藏着多少割舍不去的杀人欲望。
  双方都有坚固的防御措施,双方都拿冷炮和狙击手说话。打Q山东北角的一个高地,打了三天,阵地上的尸体开始腐烂。对方的士兵夜里把尸体拖到中国人的阵地前,丢在那儿,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派人去拖,对方的狙击手就开枪,打倒好几个中国士兵。只好让尸体在那儿烂着,防毒面具不够,用塑料袋罩着鼻子嘴,多少能遮住一些尸体的臭味儿。
  中国军队打得很苦,死伤无数。一开始,兵一死干部就哭,后来兵不断往下倒,干部也倒了不少,这样倒来倒去,倒麻木了,不流泪了,也没有泪可流了。都想打攻坚,都想往上冲,都激动地想着自己躺在烈士花名册上的样子,不让躺都不行。你们去哪儿?在路边休息的部队问。去死!匆匆往前赶的部队答。
  卜文章打T城时负了伤,身上中了好几弹,血人儿似的。卜文章把乌力天扬叫去,气息奄奄地对乌力天扬说,三排长,现在是讲大利益的时候,你得帮助连长,千万不要为个人恩怨影响祖国的荣誉。
  卜文章这样说,是心里放不下。十二连的情绪不稳定,战斗减员严重,还失踪了三个士兵。是派出去接应弹药的,连部文书罗曲直带队,结果没回来。派人去找,弹药接回来,人没有见着,也没有发现尸体和战斗过的迹象。
  乌力天扬很憋闷,浮肿的脸很难看。三排死伤过半,能动不能动的,有气没有气的,拖下去二十多个,连里给补了一些,后来没补的了,就给补军工或民兵。乌力天扬想,我还要怎么讲大利益?影响了谁的荣誉?我连个人都没有了,还有屁恩怨!但卜文章是真担心乌力天扬和段人贵闹起来,在担架上欠起身子不放心地看着乌力天扬,眼里淌着血光,死在前线的心都有,乌力天扬的心就往下软,告诉自己当太监,压抑到底。
  乌力天扬回到排里,排里的人东倒两歪,坐在一堆弹药箱上,蔫怏怏地分着最后几块压缩饼干,啃又苦又涩的芭蕉头。乌力天扬自己当太监,不能让下面的人当太监,提起精神怂恿郭城说点儿逗乐子的事儿,比如女朋友的事儿。
  郭城脚下踩着一颗手榴弹,辗过去,辗回来,没精打采地不接话。肖新风看出乌力天扬的用意,也怂恿郭城说说他那些女朋友,随便说一个,让弟兄们开开心。郭城对女朋友这一套已经不感兴趣了,阳痿了,溜旱冰似的,还辗着脚下的手榴弹。
  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要干什么,从地上撑起来,坐直,端着架子宣布,仗打完什么事儿也不干,专找女朋友,浪不浪,得大乳房,屁股也得大,那样才能生出个头儿大的孩子,别像小个子人,老出叛徒。
  乌力天扬干涩地笑,笑得拉动了脸上弹片划破的伤口,疼得他咝地抽了口凉气。肖新风也笑,哧哧的,像蛇抽芯子。
  “笑什么?我是真的。”鲁红军无限憧憬,“最好走路外八字,就像奶牛。你们见过奶牛走路没有?那才够味儿!”
  “我喜欢说普通话的。长头发,细腰,最好是《朝霞》的读者,会背高尔基的《海燕》。”汤姜往前凑,红着脸说。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乌力天扬哑着嗓子背中学课文。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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