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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文学]我是我的神-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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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你能不能让人轻松一点儿。我是回家探亲。总不能进门喊报告,见面叫你首长吧。”乌力天扬压抑着,不想让自己深深的沮丧表现出来。
  “轻松是老百姓的事儿,要轻松就别当兵。”乌力图古拉一点儿也不通融。
  乌力天扬看出和父亲谈不下去。也不想再谈下去,径直上了楼。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回家时一个旅行包。装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现在空了,塞进两件换洗衣裳,剩下的事情就是告别。
  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坐在床头,和乌力天时你一段我一段地对接着念毛主席语录。乌力天扬没有惊动母亲和三哥,在一张椅子上悄悄地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
  “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
  “我们和无论什么人做朋友,如果不懂得彼此的心,不知道彼此心里面想些什么东西,能够做成知心朋友么?”
  “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变革梨子……亲口吃……吃一吃……”
  “所谓‘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
  萨努娅把乌力天时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里,一下一下替他按摩手指。乌力天时的手指已经干枯了,像一束发黑的陈年麦秸。萨努娅则像一个富有童话精神的农妇,一点儿也不肯放弃,硬要把那一束干枯掉的麦秸揉出绿色,揉出根须和种子。乌力天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顽强的母亲,这样固执到不讲道理的母亲。他眼眶湿润着,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萨努娅。
  萨努娅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孩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让乌力天扬抱着她,没有回头,手里依旧揉摩着乌力天时的手指,嘴里依然和乌力天时说着话。她和她的头腹子现在成了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们一唱一和,谁也无法进入他们的那个世界。
  乌力天扬拎着空空的旅行包从楼上下来。没想到。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份《解放军报》,等着他,好像他知道他能等到什么似的。
  “和你妈说过了?”
  “说过了。”
  “你妈没说什么?”
  “说了。她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乌力天扬站了一会儿,说爸,那我走了。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看乌力天扬拉开门,让他等等,把报纸换了一只手,说:
  “你们一批当兵的,三个参战,一个失踪,一个落下残疾,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你活得好好的,就得继续好好地干,不要辜负了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
  “我好好干了。我没辜负谁。”
  “光好好干还不够,光不辜负还不够,还要努力。”
  “爸,”乌力天扬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就不正常,就让你不高兴,就非得弄个断胳膊断腿儿才好?我是不是最好失踪掉,否则事情就不正常,你脸上就没有光,就没法儿向人交代?没错,我的确全胳膊全腿儿,人活着,活得好好的,回来了,但这不是我的罪过,我也没有必要为这个去讨好谁,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欠下了谁的。还有,你以后别再教育我了。你已经教育得我够了。说老实话,我从你那儿受到的教育,它们根本帮不了我,在一颗地雷的爆炸中,它们就全炸得没了影儿。对我来说,它们根本就没有用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乌力图古拉粗粗的眉头挑动了一下,在乌力天扬拉开门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人也没有跟出去。他太软弱,乌力图古拉在心里想,他想要成为一个男子汉,还早着哪。
  一整天,简雨蝉都没有离开饭店,很安静地待在房间里,等乌力天扬,等他回到饭店里来。她哪儿也没有去。她甚至没有吃饭。只是在天黑以后,她离开房间,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饼干,再回到房间,把门关上,盘腿坐在床上,一块一块的,发着狠,把那包饼干全都吃掉。然后,她去卫生间刷了牙,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冷水澡。
  简雨蝉洗完澡,用一块干净毛巾裹住湿头发,换了一件白布衬衣。一条白布衬裤,光着脚,趴在窗台上,看路灯下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辆。她趴在窗台上的样子很奇怪,坚决得很,固执得很,像是一只把自己做成靶子的小鸟,等着人来射击,根本不打算飞走,如果枪声不响,她会一直那么趴着,直到烂掉为止。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再出现,不会再敲响她房间的门。她太了解他了。昨天晚上,他易怒而脆弱,忘情地干她,直到把她干得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奄奄一息。他那是在害怕。他害怕他自己。他害怕一切。他根本就是一粒从滑膛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没有长性,没有什么可以做保证,这就是他的问题。
  她没有告诉他她的地址,因为他没有告诉她他的地址。好像他们故意要那样做,故意要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到对方怎么也别想找到。这是他们的诡计,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他们是玩捉迷藏的好手,不会放弃任何一次机会。正因为如此,在和他相处的七八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没有告诉他,她不是特意回武汉看父母的。她甚至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的那些身份暧昧并且已经被生活遗弃掉的家人。如果有什么特意,那这个特意就是他。她有一种直觉,说不出道理,她觉得她会在武汉见到他。
  她的直觉很灵。她真的见到了他。
  在这场关于射击的迷藏中,最终是作为靶子的她,赢了作为子弹的他。
  在夜色越来越深浓的窗台前,简雨蝉的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微笑,那个微笑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看见,她就让那个微笑挂在脸上,任泪水在无人知晓中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下来,滴淌在窗台上。
  乌力天扬离家的第二天。下雨了。
  从旅游学校回来的童稚非正在门口跺脚上的泥,看见简雨槐撑着一把雨伞穿过雨雾从院子外面进来。童稚非和简雨槐打招呼,说,嫂子。不知道是否与风雨有关,简雨槐像是没有听见童稚非叫她,迷蒙着眼从童稚非身边过去,推开门,径直进了屋。
  简雨槐走进乌力图古拉的办公室,人颤抖着,站不住,歪歪扭扭地走到沙发边,伸手扶住沙发,坐下。乌力图古拉正一笔一画,用红蓝铅笔在报纸上认真地画横杠,新华社中新社画红杠,美联社越通社画蓝杠,画了一半,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简雨槐,手中的笔停在那里。
  “爸,您为什么要骗我?天扬为什么要瞒我?”
  乌力图古拉的眉头跳动了一下,把手中的红蓝铅笔放下,摘掉老花镜,身子往后一靠,看着面前身子颤抖着的简雨槐。
  “您为什么告诉我天赫死了?天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见到了天赫?”
  有很长一段时间乌力图古拉没有说话。屋里一片沉寂,能听见屋外的风声,还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
  “你听到了什么?”乌力图古拉问。
  “天赫没有死,他,他活着……”简雨槐啜泣着说。
  “谁告诉你的?谁?”乌力图古拉再问。
  “雨蝉……雨蝉告诉我的。天扬见到了天赫……在广西。天赫……他没死……他活着……”简雨槐泣不成声。
  乌力图古拉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他觉得红蓝铅笔根本没有用。他觉得新华社中新社根本没有用。他觉得美联社越通社非常可耻,自己非常可耻。他卑鄙地诅咒了自己的一个儿子,言之凿凿地保证他死了,不在世上了,与所有活在世上的亲人都没有关系了。他不光是那个儿子的父亲,他还是另一个孩子信任的老人;他其实知道那对简雨槐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还是欺骗了她。孩子也许还在,却在被人欺负,被我们自己欺负,道理还是没有讲过来。
  泪水簌簌地从简雨槐的脸上流淌下来。一时之间,屋外漫天漫地的雨水涌进了房间。而简雨槐就像被她自己的泪水抽空了,从头到脚雾蒙蒙一片。
  简雨槐大病了一场。她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葛军机急坏了,急出一嘴的口疮。组织部长和葛军机谈了话,准备把他下派到一个边远县挂职锻炼,做县委副书记。省委书记对葛军机说,不是我撵你,你不是做秘书的料,做秘书你亏了,到基层去吧,锻炼锻炼,对你有好处。从宜昌一回武汉,组织部就通知挂职的那个县,要县里来接人,说好立刻就走。简雨槐一病,从来没有为私事请过假的葛军机,这一次也破了例,向组织上告了两天假,回家照顾简雨槐。
  “她已经知道了。”乌力图古拉在电话那头说。
  接下来父子俩什么话也没有。乌力图古拉甚至没有问老二什么时候动身下县里去。电话里,只有两个人喘气的声音。然后,他们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你们这算什么?你们把她当成什么了?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简雨蝉盯着葛军机的眼睛愤懑地质问。
  “告诉她能解决什么问题?能解决吗?”葛军机恨恨地盯着简雨蝉的眼睛反问。
  “要解决什么?你们要解决什么?雨槐做了什么事要你们这样对待她?她惹过你们谁了?”简雨蝉气呼呼地说。
  “她得生活下去,这就是她要解决的问题。”葛军机阴沉沉地说。
  “说得好,她是得生活下去。可你们要她怎么生活?她爱天赫。就算她嫁给了你,也有权利知道天赫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简雨蝉发作道。
  “然后呢?”很长时间葛军机没有说话,他一直那么看着简雨蝉,看着他妻子的同父异母妹妹,“你知道雨槐经历过什么?知道在你离开武汉之后她遭遇过什么?你不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经历的,不是,甚至不是一条狗应该经历的!在她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天赫在哪儿,他在哪儿?你呢,你在哪儿?你们关心过她吗?真正关心过吗?你们有什么权利对你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的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有什么权利让生不如死过的她再一次受到伤害?”他发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是简雨蝉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想一想吧,你,还有天赫,你们认真想一想。她在你们的生活中算什么,在她需要人关心和在意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请你们,请你们在为她要求和向她要求权利的时候明白一点,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得活下去,重新活一回!她不能为了知道谁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而活在这个世界上!”
  简雨蝉被葛军机的样子吓住了。她看着葛军机,葛军机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像一头并非饥饿而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动物。这是整个儿基地最讨大人们喜欢的孩子,他的温文尔雅和上进心成为大人们在饭桌上教育自己孩子的典范。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们怎么不像军机一样?现在这个温文尔雅的不一样的青年楷模怒气冲冲地盯着简雨蝉,一副要吃掉她的凶狠样儿。
  简雨蝉不光是害怕,她也没有时间等着被葛军机吃掉,她要赶去车站,离开武汉,回到北京去。她当然想知道简雨槐在她离开后经历了什么——什么样的经历让简雨槐只剩下活下去这样一件事情?什么样的遭遇让葛军机变成了一头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动物?
  “告诉我,她怎么啦?”简雨蝉忐忑不安地问。
  葛军机狠狠地瞪了简雨蝉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走开。他走开的样子就像一块冒着烟的岩石,正顺着火山口快速下坠。
  简雨槐不想吃东西,见了喷香的米粥就皱眉头,把脑袋转向一旁。你得吃一点,一点点就好。葛军机把粥勺送到简雨槐嘴边。她像是在梦中,好半天没明白他在干什么。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你得吃一点,要不会饿坏的。他哄她。她摇头,往后躲,像躲灰尘。他端着米粥碗,不知道该把它怎么办。他把碗放下,坐在床头,无所适从。他想他总得干点儿什么。他起身朝窗前走去,想去拉开窗帘。
  “别拉开。”简雨槐气若游丝地对窗台边的葛军机说,“求你。”
  葛军机手里拽着窗帘,人被钉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流下泪来。他撇下窗帘,转身走回来,在床边跪下,捉住简雨槐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中。简雨槐的手瘦成了枯柴,冰冷,贴在葛军机的脸上,像两块再也没有温度的陨石。
  “别这样……别这样……请你别这样……”葛军机的泪水浸润在简雨槐的手掌上,顺着指缝淌走,“求你……是我……求你……”
  有一段时间,简雨槐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她像一个幽灵似的撑起身子,移过来,把手从葛军机手中挣脱出来,捧住他的脸,摩擦着它,像擦拭一件陌生的瓷器。然后,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失魂落魄地贴紧了他。
  葛军机想反过来抱住简雨槐。可她是那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让人无法往怀里拥,这让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茫然。他的心疼得直抽搐。
  “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留在你身边吗……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挂职……我回家照顾你……”
  简雨槐的嘴唇动了一下,它擦动了葛军机的鬓发。有一阵儿,他没有听清她嚅动的嘴里在说着什么,然后,他听清楚了。
  “……一百七十九,”她说,“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葛军机突然有一种恐惧。他感到她体内最细微的缝隙里都充满了寒冷。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现在,而是从一开始,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就离开了她的躯壳!她是结束了她自己,才把她嫁给了他!她是那么地决绝,是宁愿腐烂掉,也不会再让自己活下去!
  葛军机觉得自己往下重重地坠了一下,脸上空荡荡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住了呼吸。
  “……二百零二,二百零三。”简雨槐停下来,好像做完了一门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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