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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夏-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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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恩怨去诽谤真理的,他还没有低下到这种程度。还不仅仅止于这些——在一小撮民族败类
践踏国家的时候,他应该有一种比个人的爱更深更高的爱——这就是对祖国的爱。在这一点
上,他和张民又有了共同的爱,正如他们共同爱苏莹一样。那一种共同的爱给他带来了痛
苦,而这种共同的爱却给他带来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张民。从背后看,那副宽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继而想
到他和他大哥小时候为吃一块糖而争执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时怎会记起这些已故的人和事。
他扭头看看江风,他还在微笑着看他,似乎在他张嘴射出语言的毒弹,去击倒那个正在洗碗
的人。

    他的子弹射出来了,没飞向张民,却直向江风射去:

    “我不是什么政治经济学专家,但张春桥的文章还是能读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论是
比列宁‘高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但这‘高明’说不定哪一天会从天下掉下来,
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这是拿鲁迅骂国民党的话骂人!”江风尖锐地喊。

    他没理他,把碗底上的一点残汤往门外泼出去,自己随后也出了门,至于张民用怎样惊
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风的脸又如何灰丧,他都没看见。

    他把饭碗放在宿舍里,不知为什么,情绪非常激动。看来傍晚的书是读不进去了。他想
破例在饭后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门,下了公路,趟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坡。他没有到山顶的老杜梨树下
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
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茎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着近处的村庄和远处的山峰。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
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孩
子们在村道上,热烈迎接收工回来的父母亲。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折喜悦。村
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
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枣林
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母亲们开始拖音拉调地呼叫爱串门子的
娃娃回家睡觉。一阵骚动后,村子里静了下来,谁家的狗百无聊赖地叫了几声。接着,又有
一只糊涂的公鸡乱啼一阵。枣林深处闪烁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村庄沉浸在一种神秘的静谧
之中。同时,小河的喧哗声高涨起来。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
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麦田的米黄颜色。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
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

    一种对祖国大地以及和这大地息息相连的劳动和生活的爱,由这爱而激起的汹涌澍湃的
热情,在杨启迪的胸膛里鼓荡起来。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现代人,想想无数没有在大地上留下
姓名的战士,把自己的头颅和一腔血献给了这块土地。他们之中有的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十几年头,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没有过甜蜜的爱情生活,而把所有的爱情
都献给祖国的吗?他从小就立下那么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
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坚定的志愿,要为祖国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愧地活着,在生活的道
路上踩下自己坚实的脚印。可是现在,他怎能为了得不到一个人的爱而消沉下去呢?有什么
可苦恼的?为什么一定要苏莹做自己的爱人?原来纯洁的同志关系不也很好吗!没有任何理
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
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
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他拿起草
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
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
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月亮升高了。全村
的公鸡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六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
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他惊醒了,猛地坐
起来。窗户纸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他跳下床,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
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他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想
起了那些牲口。这样大的暴雨,饲养室的顶棚会不会漏水?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扣在头
上,冲出了门;刚出门,又把草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顶)。

    他撒开腿,闭着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通向菜园的水渠
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他正跑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
字。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弯下腰看,原来是苏莹——她正在坐在水渠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水
渠里的洪水阻挡到崖坎下去,水流冲击着她。她两只手揪着渠沿上的草丛。她喊:“快到崖
下把我的铁锨拿上来!真该死!我的铁锨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纵身跳下去。真险,脚片子离锨刃只差几寸远!他吐了一下舌头,赶
忙把锨抓起,从前崖衅上爬上水渠,飞一般在渠岸上豁开一道口子,喊:“你起来吧!”

    她跟着水过来了,浑身上下全是泥,泥脸上一双黑眼睛汪着泪水,说:我来迟了!几畦
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黄汤灌了……你是去饲养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他听见自己的声调有点硬。他很快转身向饲养
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冲进饲养室的院子。他从石槽子翻进了棚圈,摸了一把脸,仰头看顶棚,
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赶忙从牛马中挤出来,顺棚角的一棵老椿树爬上棚顶。密集的雨点在棚顶的青石板上
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么堵塞呢?他上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
没带!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还没塞住。不过,只差一点了。他又把长裤脱下来,塞了进去。仔细看
看,这下塞好了。

    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
有村子下边河道里的山洪怒吼着。他抬头望望,远山还在雨雾迷蒙之中,近山已经露出了面
目:庄稼和树木青翠碧绿;米黄色的土地变成了一片褐色。对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
出的干土,像黄布上的一块白疵点。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河道里传来片嘈杂的人声,夹尖
锐的惊叫声、呐喊声,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他赶忙把锨搁进草房,拔腿向河道里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河畔上站了许多人,都朝河对岸扬着手,呼喊着什么。河道里,山洪供一
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在波山
浪谷中时隐时现。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卷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
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他来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见,在对岸大河与小可的汇流处,有一块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着向只羊和一个
人。两道河的水都在上涨着,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们。而在他们的上边,却是悬崖峭壁!他继
而看见,在三角洲上边的悬崖上,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竟然挤了一群羊!他猜测是那牧羊人
把羊人把羊一只一只扛上去的。他的猜测没错!他看见那人又扛起一只羊,往土台子上送。
河水在继续上涨着,远远看起来,那个小三角洲已经不存在了。“别管羊了!别管羊了!”

    “赶快往上走嘛!哎哟哟……”

    人们在紧张地向对岸呼喊着。但那人继续往上扛羊。

    杨启庙和大家一样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对那个把集体财产看得比自己的命
还要紧的人,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谁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产队所有拦
羊的人都是些老汉,而老汉哪有那么大的轻把一群羊一个个扛上那个土台子呢?他打问周围
的人,才知道:那是张民!

    原来,张民好奇,想学拦羊,已经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几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让他一个人
去试试的。

    当他知道这是张民的时候,眼光赶忙在人群中搜寻起苏莹来了。看见了!她正站在河边
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发——实际上是把一绺头发抓在手中揪着。
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
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他身板僵硬,山羊胡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黄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
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
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
了。

    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
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精疲力
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猛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
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
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
树,而被洪波巨浪卷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
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
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
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
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黄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
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
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
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
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交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
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
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
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
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
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
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强抓住了张民
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
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
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
一个黄土丘似的浪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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