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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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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夜晚不凉不热,轻风摇曳着树枝花叶,灯火在密林后面影影绰绰,闪烁着梦幻般
模糊的光芒。宿舍楼里,传出了手风琴充满活力的旋律。

    兰香漫步在这迷人的夏夜,心中涌动着青春的热潮。她突然渴望立刻找到仲平,对他
说,我去你们家!

    这么晚了,她当然不能到男生宿舍去找他。明天吧……第二天早晨上偏微分方程课时,
她象往常那样坐在吴仲平早就为她占好的座位上。开课前,她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条,在
上面写了“我去”两个字。悄悄推到他面前。

    仲平看了看纸条,立刻有点坐立不安。他悄悄对她说:“我下课后就给家里打电话!”

    中午吃饭时,他们为一件小事争执了半天。吴仲平已打电话让父亲派他的小车接一下他
们,但兰香坚决反对这样做。她开玩笑说:“要是这样,那就和许多电影里的情节差不多
了。一个老官僚的儿子,动用父亲单位的小车来接送女朋友……”

    他也开玩笑说:“电影里还可能有另一种情节,这样的时候,那位有革命觉悟的女朋友
就带头抵制不正之风,坚决不坐老官僚的小汽车!”

    两个人说笑了半天。最后,像通常那样,男人屈服了女人。仲平又给家里打电话让小车
不要来了。因为刚才提起了电影,两个人就决定下午先到街上看一场电影——他们很久没一
块看电影了;然后直接走回吴仲平家。


第三十九章

    在省委大院里,常务副书记吴斌的住宿处比省委书记乔伯年的都要好一些。

    同样是一座二层小楼,但外观和内饰都很漂亮雅致;把古典性和现代风格完美地揉合在
了一起。庭院相当开阔,到处是北方名贵的树种,一年四季常有鲜花开放——春夏秋三季不
必说,即便是冬天,也有好几丛腊梅开得一片金黄。院里还有几个相连的廊亭,纯粹是中国
式的古色古香。

    吴斌在本省担当这个职务已有相当的年头。因此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未动。他隔壁住着
石钟一家,条件比他要差一些。和石钟紧挨的是乔伯年的住处。虽然伯年是一把手,但住宿
条件还不如石钟。乔伯年院子里没有花草之类的观赏植物(这是他自己拒绝搞),而种了一
些庄稼!哈!人各有所好嘛!本来,伯年可以去住省委书记腾出的地方——那当然是这个大
院里最好的住处,但他硬是没有去,让省顾委主任住了。

    下午,如果没有什么会议,吴斌一般也不去办公室,就在自己家里。现在领导人的许多
工作要在家里进行。好多情况下,谈话就是工作,而有些谈话又只能在家里最为合适,气氛
亲切,还走漏不了风声。

    这一天上午,吴斌接到北工大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带女朋友到家里吃饭。这是一
件大事!他和老伴早听儿子说有了女朋友,他们也让他把她带回来,但一直还没见也许是未
来的儿媳妇的面哩。

    吴斌夫妻后来才知道,仲平的这个女朋友是从黄原农村来的。为此,老伴很有点不乐
意,觉得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找个农村姑娘。

    他一开始也不乐意。按他们老两口的意思,仲平将来应该和高维山的女儿高敏结婚。维
山是市上的副市长,他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维山的父亲高步杰又是中纪委常委,熟
识许多中央领导,这门亲事很理想。维山的女儿高敏是省美院油画系学生,漂亮、聪敏、又
懂事;她早就看上了仲平,但仲平却连一点兴趣也没,结果找了个农村姑娘!

    后来,他也想通了。这是儿子自己的事,父母亲怎能强差人意呢?

    只是老伴一直对这事不高兴。

    不管高兴不高兴,既然这个女孩子要上门来,家里就得准备一下!

    吴斌赶忙给省档案局工作的老伴打了电话——她在那里当个副局长,事也不太多。

    老伴在中午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她安排保姆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后,就又和他嘟嘟开了:“农村人!哼,我们家将有个农
村来的儿媳妇!”

    “农村人怎?我也是农村出身!”吴斌反驳道。“卫生习惯,智力……”

    “你连面也没见,就知道人家不讲卫生?至于智力,她考入那个大学就说明她肯定超过
了管理档案的水平!”吴斌不由讥讽地对老伴说。

    副局长不敢顶撞副书记,只好一边嘟嘟着,一边提前准备这顿她不乐意的晚餐去了。

    午休起来,老伴继续在做接待客人的准备——她完全按他们家的最高规格来安排这次隆
重的晚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们的宝贝儿子满意。

    这时候,吴斌就坐在客厅里等待事先约好的两次谈话——一次是别人通过常务副秘书长
张生民约的;一次是省纪监委书记苗凯直接和他约的。

    客厅很大,象个小会议室;地上铺着本省黄原出产的地毯,围了一圈大沙发。墙上除过
几幅古画外,还有现代书法家舒同写的一首唐诗;看来是书法家的真迹——在这个城市里,
到处可以见到此公书写的胖乎乎的毛笔字。客人未到之前,吴斌先将一摞文件和材料拿到茶
几上,戴起老花镜,手里握着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文件和材料上用杠杠或三角形标出要
点;看完一份后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圆圈或打一个勾。当然,有时候他还得另换支钢笔,
在材料或文件上写几句话——这几句话通常叫做“指示”,立刻就成了某件事权威性的处理
意见。

    第一批客人被保姆带进了会客室。

    客人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白。黑白是名人,吴斌和他很熟悉,两个人见面先耍笑了几
句。

    黑老把一支主要用以显示风度的手杖立在墙角,然后给吴书记介绍了随他而来的另外两
个年轻人。这两个人我们都已经熟悉了,一位是黄原文联副主席贾冰,一位是省作协《山丹
丹》编辑部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黑老除介绍了这两个人的职务外,还说明了他们都是全省
知名的中青年诗人。

    吴斌和两位诗人握了握手,就让客人们在沙发里入座。“咱们就直截了当说吧!什么事
又让老将亲自出马?是不是作协又没钱花了?”吴斌笑着问黑老。作家协会年年经费紧缺,
一旦没钱花,作协几个老汉就纷纷出动找省上的领导。这些老汉不但资历很深,又是些名
人,因此要起钱来理直气壮,省委领导一般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本来,作协的经费由政府
拨款,但单位又属省委这面管;他们通常不找省长,专找书记。

    黑老仰头哈哈一笑,说:“吴书记有眼力!不过,这次倒不是为作协要钱,我们这一两
月还能凑合……”“那为谁家要呢?”吴斌问。

    “事情说起来还麻烦!有这么个情况,咱们黄原地区近几年出了好些个诗人。他们创作
了许多很有质量的诗歌,被外面称为‘黄土地派’,为咱们省争了光!”

    “这好嘛。”吴书记说。

    “比如象这位贾冰同志,写诗已经好些年了,作品在省内外都有影响。最近一首诗还被
尼泊尔翻译过去了!”

    贾冰谦虚而拘谨地向省委书记点了点头,紧张得不断在腿膝盖上揩手心里冒出的汗水。

    另一位诗人古风铃倒不紧张,大大咧咧抽着茶几上书记的招待烟,并且还跷着个二郎
腿。

    “这好嘛。”吴书记又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诗人出书很困难!省出版社只出能赚钱的书,而对真正的文学
作品不感兴趣。这些同志写诗多年连个小集子都出不了。现在,他们想自己在当地印刷厂印
一个小诗集,又苦于没钱,地区不给他们嘛!因此,看省上能不能支持一下?”

    吴斌听说是这事,便顺手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材料,说:“你还提这问题哩!瞧,这是
记者高朗写的一份内参,说黄原地区滥印非法印刷品,好些诗人在出版社出不了书,就找门
道在地区单位搞钱自己为自己出书。黄原副专员刘吉喜同志就花了行署近两万块钱,在原南
县印刷厂印了他的五本顺口溜。群众讽刺说吉喜同志的诗集是‘原南县人民出版社’出
的!”

    能言善说的黑老嘴一张,一时竟不知该怎样为这事辩解了。这个多事的记者!把这事都
写成了内参!

    他问吴书记:“这高朗是?”

    “市上维山的儿子,是省报记者。”

    旁边坐着的贾冰羞得脸通红,赶忙低下了头。这次他来省上,是专门想弄几个钱,为他
和他周围的几位诗友出诗集的。也正是在他的缠磨下,黑老才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找吴斌。一
来黑老对黄原有感情,二来贾冰给他拿来一堆土特产,不办事就对不起人了。

    古风铃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轻松地喷吐着烟圈。

    这个人不熬煎自己的诗没地方出版。他之所以也跟黑老跑这趟,一是想见识一下省委领
导住的地方,二是为了上次在黄原和他睡过觉的杜丽丽;丽丽也想“出版”一本她的诗集,
并且托贾冰捎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帮助解决经费问题。他屁也解决不了!好在黑老愿为黄原
这群可怜的诗人出马要钱,他跟上跑一趟,也算对那个多情的女人尽了点心。不管怎样,她
上次使他的黄原之行充满了愉快,回来写了好几组诗哩!在写诗方面,他瞧不起杜丽丽。
哼,他们还都是那种老掉牙的办法,崇拜白开水一样的普希金!尤其是贾冰,还在歌唱什么
黄土地哩!

    这时候,吴斌看黑老陷入窘态,赶忙和颜悦色地说:“内参是内参,但文化事业我们还
是要大力支持嘛!要大力搞好我们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哩!这样吧,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
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给你拿不出钱,还得要通过政府那面才行。现在不是有人说,党委有
权,政府有钱嘛!”黑老精神一下缓了过来,马上补充说:“还有哩,说政协发言,人大举
拳!”

    众人大笑之后,黑老接着恭维了一番吴书记,又攻击了那个叫高朗的记者,并说:“维
山我认识,我罢了找他,叫他好好管管他的儿子!”

    这时,省纪监委书记苗凯到了。

    黑白一行人就起身向吴斌告辞。苗凯也认识黑白,两个人一般性地握了握手,没话找话
寒喧了几句。苗凯知道黑白是田福军的朋友,因此对这位倚老卖老的文人很不感冒。

    送走黑白一行人后,吴斌就和苗凯在客厅里谈起了他们的事。

    两个人所谈的是他们共同关心的高凤阁同志的命运。

    去年南部那个城市被洪水淹没后,渎职的行署专员高凤阁就成了被追查责任的主要对
象。

    事件发生后不久,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专门派工作组来,会同省纪监委一起追查这次特
大洪水灾害中的领导责任。当然,所有的地市领导都有责任。但最严重的是专员高凤阁同
志;他作为地区防汛总指挥部,竟然在最紧急的关头,跑回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

    本来,查清责任并不难,但这件事快拖了一年还不能进行最后处理。

    问题的结症在于苗凯同志和中纪委工作组的意见不能统一。

    作为过去在黄原时多年共事的“亲密战友”,苗凯当然要尽力找“根据”为高凤阁减轻
一些罪责。

    在这件事上,吴斌虽然不出面。但心理上和苗凯是相通的;因为高凤阁也是他多年器重
的干部,又是老乡关系——正是在他的竭力举荐下,才使凤阁从黄原提拔到那个物产丰富的
南部地区任了专员。可是,他和苗凯怎能想到,一场大洪水把凤阁同志的命运冲到了悬崖
上,也把他俩冲到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中!

    尽管一年来苗凯一直顽强地为高凤阁“据理力争”,拖延着想从轻处理,但中纪委工作
组秉公执纪,寸步不让,一定要严惩这位渎职的行署专员。

    现在,中央几位政治局委员都对此案作了批示,要求尽快严肃处理在洪水事件中负有责
任的领导干部。

    苗凯同志抗不住。省委常委和中纪委工作组过两天就要一块讨论这件事,做出对有关人
员的处理决定。正因为如此,苗凯才匆忙地来找吴斌。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都皱着眉头抽烟。他们实际上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挽救
高凤阁的命运了。“撤销职务可以,但开除党籍太重了!即是凤阁当时在工作岗位上,也无
法阻挡老天爷下雨发水嘛!他在与不在,难道能改变那个城市的命运?””苗凯用发牢骚的
语气对吴斌说。“那总不能找老天爷去算帐!”吴斌吐了一口烟,“凤阁太不争气了。现在
有什么办法?只能自作自受!”“如果省委能有个宽容的态度,我想中纪委工作组也会考虑
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但我估计乔书记、石钟和田福军恐怕和中纪委的意见是一致的……”

    苗凯说完后,探询性地看着吴斌,目光中的意思是:这就看你的啦!

    吴斌半天没有言语,他心里突然感到,他面前的这位纪委书记具有一种危险性;似乎就
象此人衣服的某个地方发出了一股烧布的焦糊味,使得他不得不马上警觉起来。

    是呀,尽管他和苗凯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但这个人在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上表现出如此
不成熟的倾向,着实使他大吃一惊。哼,他根本不懂得高级政治生活!他看起来象个省上的
领导,倒象个区乡干部!开玩笑哩!为了个高凤阁,这人竟天真地希望他与中央和大多数省
委领导对抗,这不等于要把他吴斌置于死地吗?

    简直是可笑!

    苗凯实际上从反面提醒了他。他立刻坚定了自己在这件事上将要表明的态度。是的,他
才不会愚蠢地当个反对派哩!对,中纪委的处理是公正的,他坚决拥护!真是,那座城市死
了几千人,损失了几亿人民币,而防汛总指挥竟然回家去为儿子操办婚事,别说共产党了,
就是国民党也会开除这样的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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