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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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常委会上,田福军竭力推荐冯世宽出任那个地区的行政首脑。为重建这座被水毁灭的城
市,中央拨了几亿人民币。这样一大笔钱,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去使用。冯世宽是合适
的,省委经过考察,便任命了他。
有趣的是,高凤阁和冯世宽都是从黄原提拔到那里去任专员。这两个人过去又都曾反对
过田福军。田福军并没有因世宽过去和他闹过别扭,就对他存有偏见;我们知道,他们在黄
原时就已合作得很好了……“连一顿饭也顾不上吃?”田福军遗撼地问世宽。“没时间了!
我抽点空就是来看看你。你们可得要好好支援我们那个地区啊!再说,你也是省委领导,我
们一块共事多年了,你很了解我的缺点,请能随时提醒我!”世宽很诚恳地说。
两个人只说了一会话,世宽要到飞机场去,就匆匆和田福军告别。田福军坚持要到机场
去为他送行。
世宽知道田福军很忙,但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心里或许都想了许多
事。是呀,即是高级干部,他们也同样具有普通人的感情。他们也闹别扭,闹意见;也为重
新建立起友谊而感到一种热辣辣的喜悦。
田福军在机场一直把世宽送进安全检查口,才坐车返回市里。
已经到下班时候了,他没有回机关,让司机老吴把他直接送到一个区的医院里。他的爱
云在这里上班。田福军现在到这医院是看望老岳父的。
自晓霞死后,徐国强老汉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三天两天就得住院。因为不是什么急症。
通常就住进爱云上班的这个医院里,她还可以多照顾一下老人。
这次老汉住院后,田福军一直忙着没顾上来看望他。今天,他准备在医院呆到儿子晓晨
来换他妈的时候,然后再和妻子一块返回家吃饭。晓霞死后,儿子和他未婚妻子给了他们老
两口很大的安慰。
到医院门口时,田福军关切地叮咛司机老吴说:“这儿能停车吗?要把车放到指定地点
去,小心罚款!”是呀!他也畏惧他自己立下的规矩。田福军到医院后,和妻子一块在老人
的病床前坐了好一会,说了许多空洞的安慰话。
可怜的徐国强老汉完全被外孙女的死击垮了。他那强壮的身体瘦成了一把干柴,生命之
灯看来已接近熄灭。他两眼混浊地望着天花板,无意听女婿说些什么。他只从被单下面伸出
一只鸡爪似的瘦手,抚摸着那只黑猫。
这只黑猫正是原来的那只老猫死后,晓霞在黄原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为他买的。小黑猫如
今也长成了大黑猫,正到了充满活力的年龄,膘肥体壮,四肢强健,两只眼睛闪着金色的光
芒。它和徐老形影不离;当然从未捉过一只老鼠。本来住院部不让带动物进来,鉴于老汉有
“特殊情况”,医院才破了例……
晓晨赶来替换他妈。田福军于是就和爱云一同起身坐车回家——晓晨的未婚妻在家里已
为他们做好了晚饭。汽车在灯光如银的大道上飞驰。城市的夜晚华丽多彩,弥漫着初夏令人
沉醉的芬芳与温馨。
田福军侧过脸,瞥见了旁边妻子那张忧伤的脸和一头花白的头发;眼前倏忽间浮现出女
儿的身影……他不由鼻根一酸,伸出胳膊温柔地搂住了妻子的肩头。
第四十一章
从责任制开始到现在的几年里,双水村尽管仍然还是个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
农业以外地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却也在缓慢地发展起来。当然,最早和规模最大的还
是首推孙少安砖场。这个砖场经过一次破产的风险之后,现在成了全石圪节乡最引人注目的
农民个体企业。去年年底,少安就还完了所有公家的贷款和私人手里借的钱,并且开始盈利
了。
这半年来,村里人谁也算不清这小子倒究赚下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肯定超过了两万,甚
至还要更多。
除少安之外,在金家湾那面,金俊武既养奶羊,还喂了两头大奶牛。金光亮养了“意大
利蜂”,光亮的弟媳妇马来花天天在公路上卖茶饭,而全村的“粮食大王”金俊武也和县林
业站签订了合同,开始育树苗。
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
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
田家圪崂这面还是种庄稼的人居多。从群体上看,田家圪崂这面“闹革命”很有些人
才,但做生意搞买卖就比不上金家湾那面的人了。
田姓人家中,眼下只有田海民夫妻办了个养鱼场。当然,说起来,田家圪崂还有一个从
事非农业生产的人。这人就是神汉刘玉升,刘玉升那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来越吃香,全家
人不愁吃不愁穿,光景过得绿格茵茵。去年冬天,这位神汉竟然买回来了台黑白电视机——
这是全村第一架电视机,当时引起了东拉河两岸人家的哄动。
只是电视买回来后,有人指出,本村没有电。刘玉升这才不得不又把这台电视转卖了。
前不久,他还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原一队会计田平娃。田平娃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因
此“学”起来相当快,已经跟着师傅出马“治病”了,在看“麻衣相”方面,平娃比他的教
父”都要高出一筹……除这孙少安的砖场,双水村眼下最瞩目的赚钱生意就是田海民夫妻的
养鱼场了。精明的小两口按“书上说的”养鱼,事业发展极快,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大量向原
西县城卖鱼,一斤鱼两块钱,那收入也够它妈叫人眼红了!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
尾鱼。
入夏以来,这家人进入了黄金季节。每过几天,海民就把大量的鲜鱼运到了原西县城。
有时候,县上甚至黄原的一些单位,都亲自开着车来村里买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夫,撒草
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
再紧张他们也不雇人。即是捞鱼临时雇几个人,也尽量不用本村的。因为他们连父亲和
四爸都拒绝入伙,也就不可能再让村里其他人沾他们的光。正因为如此,双水村的人虽然眼
红他们的收入,也佩服他们的本事,但在他们的人缘方面却颇有微词。村民们认为他们夫妻
既自私,又缺乏同情心。
是呀,两旁世人的死活可以睁眼装个看个见,怎能连自己的老人都不管呢?看田五田四
硒惶成啥了!一个冬天老弟兄俩都穿着开花破棉袄!
虽说都是年轻人,村里人普遍认为海民夫妻和少安两口子差远了。这两家现在都发了
财,但村里有些穷家薄业的人想借几个急用钱,谁也不会找海民,而都跑到少安家里去借;
只要少安手头有,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求他的人失望。
实际上,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
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硒
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
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为什么有
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
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只不过,
这种意识和中国农村传统的道德观念向来都是悖逆的。
海民倒不全象他妻子这样看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活得确实有些自私;同时也为父亲和四
爸的穷光景而难受和痛苦——他终究是那条根上长出来的根芽。
但他畏惧银花。他不敢公开帮助老人,只是偷着给他们塞几个零用钱——这点钱还是精
明的妻子因偶然的疏忽漏算了的收入。
不过,海民越来越难以忍受村民们对他吝啬的攻击了,归根结底,他要在双水村这个世
界里生活啊!如果这里环境中的人都对他有了看法,就是赚了钱也活得不畅快!
于是,他一直在盘算着想做点什么事,以改变一下众人对他夫妻俩的不良印象。
当然,重新改变对老人们的态度,让他们入伙养鱼,这根本不可能;银花会和他闹个头
破血流。
因为海民急迫地想尽快改变旁人对他们的指责,急中生智,突然灵机一动想:能不能给
村里每家人白送一两条鱼,让大家尝尝新鲜呢?
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村里人大都没有吃过鱼,他田海民白送着让大伙吃个稀罕,也
许多少能堵一些众人的嘴巴。虽然扣失一二百斤鱼怪心疼的,但这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
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
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
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帐。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
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
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
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象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
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
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
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
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
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
这面目狰狞的怪物。
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
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怎个往
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
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但不管怎样,总不会象神汉刘玉升说的那样,让鱼把人给吃了。至于每家人的吃法,却
大不相同。那真是五花八门: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红绕的,还有象粗人田福高那样
外面糊上泥巴放在炉灶里用火灰烧的(受小时候烧着吃麻雀的启发);有的竟然不知去鱼鳞
和挖内脏,里里外外一点不剩都吃了……
午饭过后不久,双水村突然惊慌地骚动起来。
发生了甚事?
呀,不知有多少人的喉咙上扎了鱼刺!
听吧,到处都传来了娃娃的哭声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一时三刻,喉咙上扎刺的人纷纷涌到了田海民的院子里,让他们夫妻看怎么办?许多人
面带怒色,对海民大为不满,似乎他是存心整治大家哩。婆姨和娃娃们因不知这鱼刺的深
浅,连哭带叫,一片惊慌,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
田海民的院子刹那间乱得象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和海民一墙之隔的邻居刘玉升,穿着那件麻绳子纳的破棉袄也闻讯赶来。他立在人群里
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地微笑着,似乎证实他那可怕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哼,我早就说过,
那池子里会养出鱼精的!
海民夫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打算用来笼络人心的鱼,现在却为他们招致了一片怨骂
声。银花气得对颓丧的丈夫痛心疾首地喊叫:“大大呀!谁叫你给众人骚这杨柳情嘛……”
正在这混乱之时,孙玉亭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玉亭看来也刚吃过鱼,嘴上都沾着一圈油
晕。但玉亭同志的喉咙没扎上鱼刺,甭奇怪,他是双水村少数几个吃过鱼的人。他年轻时在
太原钢厂当过几年工人,多少吃过几次鱼,因此有“经验”。
玉亭到来之后,立刻对慌乱的人群说:“大家不要怕!回去喝些老陈醋,喉咙上的刺就
化了!”
啊啊,醋能治这病?
人们就象得了灵丹妙药,纷纷张着嘴巴跑回家里喝醋去了。
全村的老陈醋一个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净。
尽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这是“常见病”;重要的是,喉咙上的鱼刺总算被
“化”掉了。见多识广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难。
在整个“鱼刺事件”过程中,金家湾的金光亮掼烂鞋子跑遍了东拉河两岸的家户。除过
刘玉升,对这事最幸灾乐祸的就数光亮了。
金光亮对田海民白送鱼让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
声望哩!除过孙少安,眼下双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闹腾得最红火,同时也都具有小气吝
啬的坏名声。现在,这小子如此破费财产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贬低他金光亮!另外,这不是
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
成拙,让许多人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