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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平凡的世界 (卷三)-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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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
成拙,让许多人喉咙扎上鱼刺的时候,便端着一缸子蜂蜜水,巴咂着嘴一边喝,一边窜着,
兴奋地看海民闹出的大笑话。直等到众人用“玉亭疗法”化掉喉咙上的鱼刺后,他才心情舒
展地回去抚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不久,双水村就传开了田五为儿子编排的第二个
“链子嘴”——

    鲤鱼好吃难消化,鱼刺倒把个喉咙扎,大人娃娃嘴张开,哭爹叫妈害了怕。

    海民本想落好人,引得全村一片骂!

    幸亏咱玉亭有办法,陈醋才把鱼刺化……吃鱼事件平息没几天,另一件事又使双水村热
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件事倒霉的却是金光亮!

    这几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灾乐祸时,厄运突然降临到了
他头上。

    这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瓮里摇蜜。象往常一样,每摇
净一片巢脾,惜东西如命的金光亮还忍不住要伸出舌头,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
掉,结果老是忘了戴着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头捉弄得空欢喜一场。

    当他正摇最后一片巢脾时,猛然感觉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一阵刮大风似的
嗡嗡声。

    金光亮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象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
上空黄漠漠一片——顷刻间,这一片黄云“嗡”一声,又刮风似地消失了……妈呀,这看来
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赶忙在院子里拉起发洪水时捞河柴的芦根笊篱,也不管上面糊满泥
巴,就在黑瓷瓮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冲出了院子。

    这时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时推磨,亲眼目睹了金光亮这灾难性的一
幕。李玉玲早对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认为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树庄稼上的“养料”
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拦挡,她早给庄稼果树都喷了“六六六”。现在,她突然看见金光
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净,激动得浑身发抖,赶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驴,也不管一群鸡跳到磨盘顶
上哄抢着吃麦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个仇视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妇马来花的院子里。李
玉玲强压住兴奋,但仍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来花说:“老天爷作怪哩,三锤家的蜂猛
然价都跑了……”

    正在洗茶饭碗的马来花一听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双手在腿膝盖上一拍,高兴得大声喊
叫说:“老天爷咋睁眼了啊!”

    两个妇女丢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湾上下院子里传播这消息。不一会,连田家圪崂
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时候,金光亮悲壮地举着那个蘸了蜂蜜的芦根笊篱,正连喊带哭在
东拉河湾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弃家而逃的宝贝蜂。有几个小孩子立刻跑来告诉他:蜂已经在庙
坪的一棵老枣树上挽成了一个大疙瘩!

    金光亮一听蜂有了着落,竟咧大嘴巴哭开了——这蜂是他财神爷啊!

    光亮象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挺举着捞河柴的笊篱,一路哭着赶到庙坪。东拉河左右两岸闻
讯而来的大人娃娃,也纷纷奔跑着从四面八方赶去看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枣树下,果真见那蜜蜂团成几颗大疙瘩吊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在一群人
的围观下,不顾体面地继续哭叫,同时把那笊篱举在蜂团下面,呜咽着反复念那几句招蜂的
口歌——

    蜂,蜂,上笊篱,家里给你盖庙哩……尽管他虔诚地拉着哭调念这口歌,但没有一只蜂
上笊篱。几分钟之后,又听见“嗡”一声,蜂团解体,刹那间就飞得一个不剩,再也找不见
了踪影。有人看见,蜂群过了哭咽河,一直飞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绝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枣树下,双拳捶地,放开声嚎了起来……

    当天,村里又传开了田五的另一段“链子嘴”——如今世事不一般,怪事接二又连三。

    海民的鱼刺扎喉咙,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对于金光亮来说,他的灾难还没有完。两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机,弟媳妇马来花
又把他在支书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第四十二章

    田福堂的状况,还象我们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改观。咳嗽气喘成了“家常便
饭”;身板干瘦,脸色灰暗,络腮胡子黑森森围了一圈。

    满年四季,只要有阳光,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照旧卷曲在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我们再
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打倒在地
的老人,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老头,我们肯定会产生侧隐之心,同情和怜悯这
不幸的人。

    唉,身体垮了,儿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顺心,他田福堂在这世界上活得还有什么乐
趣?

    想不通啊!过去毛主席讲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自
己儿女的所作所为。

    女儿润叶先前不和女婿一块生活,他理解不了;后来女婿断了双腿,成了终身残废,她
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块,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润生丢下他老两口,
竟然撵到外县农村,和那个拉扯着前夫孩子的寡妇结婚了……

    他理解不了归他理解不了,现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他这个为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
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身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
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
骨血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
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来?他
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
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
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
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
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
老了,身边没个人照料,日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
事。可现在既然豆蔓子缠在玉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田福堂一
整天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阳,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
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
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麻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事的孙玉亭这些人调解去吧!

    当然,既是这样,一把手的职位他可绝不会让给别人。某种程度上,他现在就靠这个徒
有其名的职务和“止咳片”来维持生存的。有两件东西从不离他身;药瓶子和拴在羊毛裤带
上的原大队部门上的钥匙。另外,本村权力的象征——大队党支部的章子,也锁在他家放钱
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虽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墙外的破碾盘上,但实际上仍然严密地关注着
村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别灵通。只要村中有个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到这个破
碾盘前向他通报或传播。双水村这盘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这盘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诡诈的古
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个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内涵和外延,他睡在这里也能品见
哩;甚至某个时间里谁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个十之八九!

    这几天海民两口子引起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个不剩,他都在
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能让他窃笑。他尤其对金光亮的蜂跑得干干净净而感到一种
特别的快意。这几年,仗着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儿子就好象“翻了身”似的,气焰十分张
狂,据说经常在村中的“闲话中心”骂他田福堂。哼,在阶级斗争那些年里,他装得象一只
鳖!因此,当他听田福高说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庙坪的枣树下嚎哭时,忍不住一边咳
嗽,一边“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妇马来花来到这个破碾盘前,高喉咙
大嗓门告状说,金光亮在庙坪自家的一棵枣树边上又栽了许多泡桐树;这些泡桐树的根都扎
在了他们的枣树下,使他们的枣树失掉了养料,今年树上的枣子结的稀稀拉拉,比别人家至
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强烈要求田福堂处理这事;说如果他不处理,她天天到这个碾盘前来
让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来告状的人,田福堂都推说他有病,让他们找金俊山或孙玉亭去。但今天是马
来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动。这也许是给金光亮一点颜色的好机会!他早就想对这
个搞“阶级报复”的人反报复一下了,只是找不到个合适茬口。现在好!这是他弟媳妇告
他,拾掇他个哑巴吃黄莲!

    这不是他田福堂反报复!这是他们自家人告他哩!田福堂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辣女人马
来花和颜悦色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要会议上处理,我田福堂一个人处理不
了。你先回去。要是会议处理不了,你再闹也不迟嘛!村里解决不了,你不会到石圪节乡上
去?好,就这样。你路过给玉亭捎个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马来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讯的孙玉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过福堂
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激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玉亭来
到破碾盘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拖拉到光脚上,问:“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阵咳嗽过后,才说了马来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里这种事太多了!如今
吃是吃好了,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许多纠纷一直搁着没解决……”孙玉亭跹蹴在田福堂对
面,大为感叹地说。

    “我想咱们开个支部会,对有些事总得做个处理。咱们大概一两年都没开个支部会
了……”

    孙玉亭一听说要开会,兴奋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啊啊,他已经不开会很久了,甚至
对开会都有点想念哩!

    孙玉亭兴奋之余,也有点惊讶:超脱了几年的支书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对工作积极起
来?是不是他有了“内部消息”,政策要转变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经成了省上的大官,说
不定写信给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当即从裤带上解下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交给孙玉亭,说:“你把会议室收拾
一下,再给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们晚上来开支部会。”

    “要不要扩大一下?”

    “不了!这是我们党的会议嘛!”田福堂断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见。

    福堂知道,扩大一下,就把孙少安也“扩大”进来了,在这些“政治问题”上,他依然
透彻的精明,说实话,在双水村只有孙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威胁。尤其是眼下,这
小子已经成了双水村头号财主,而且乡上县上都有了名气。他田福堂虽然再折不断这小子的
翅膀,但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绝不会放过;哪怕给他制造一点小小的不
满足哟!哼,你小子有钱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连毛也沾不上根!我们开党支部会议,你小
子社员(他习惯这个称呼)一样,站到圈外去吧!

    孙玉亭也不在乎扩大不扩大——反正有他能参加上哩!

    尽管到了农忙季节,地里有一大堆活,但孙玉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队部公
窑门上的钥匙,匆忙地来打扫这个多年封门闭户的地方。

    玉亭情绪激动地打开公窑门,脸却一沉。他在公窑积满尘土的脚地上呆立了片刻,实在
有点心酸。他看见,往年这个红火热闹的地方,现在一片凄凉冷清。地上炕上都蒙着一层灰
土,墙上那些“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上级奖励的锦旗,灰尘蒙的连字也看不清楚了。后窑掌
间或还有老鼠结队而行。

    孙玉亭发了一会愣怔,头上象妇女一样反包起毛巾,便开始打扫这间公窑。

    忙了几乎一个下午,办公窑终于被玉亭重新收拾得一干二净。地上,炕上,还有那个小
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爽爽;墙上的锦旗揩抹了灰尘,又满目光彩,说实话,玉亭在自己家
里干活也没这么卖力。他是充满感情在做这无偿的营生;他在此间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

    傍晚,当他给其他几位党支部成员通知了开会的消息后,又赶回公窑用破报纸团蘸着口
水擦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灯罩擦净后,他才发现灯壶里连一滴煤油也没有了。公而忘私的
玉亭决定拿回家把自家那点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灯壶。

    天一擦黑,玉亭就赶回家胡乱吃喝了一点,又给公家的灯壶里灌满了自家的煤油,就拖
拉起烂鞋,兴致勃勃赶到公窑里。

    他当然是第一个到会的人。

    他把煤油灯点亮,放在小炕桌上,就专等其他四个人的到来。

    支书田福堂,副支书金俊山,另外两个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后来到了这个他们已
经久违了的地方。

    五个人凑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他们又开会了?

    是呀,他们对开会都有点陌生了!现在,相互间就好象久别的熟人,不由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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