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灰色的眼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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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出点新花样来。
春节过后,我应邀到马尔克的木工房去参观,房里充溢着令人愉快的木脂的香味。马尔
克用那种小锛子用得非常熟练,轻松如意,不假思索地向木头胡乱砍去,三下五除二就砍去
了一切他所不需要的部分。我最喜欢的还是看他刨木头,与关内木匠用的刨子完全不同,他
用的是一种用一只手从外向怀里拉的刨子,沙、沙、沙,动作很洒脱。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背
心,在拉刨子的时候,他的胸、背、肩、大臂、小臂直到手掌的肌肉都隆了起来,那样子真
像一个显示男性健美,劳动酣畅的雕塑。他的动作既是强健有力的,又是颇有节奏和韵律
的,特别是他的流着汗水的脸上的表情,诚挚而又自得其乐,根本不像一些个“力巴头”干
活的时候那种龇牙咧嘴的样子。他那天蓝色的眼珠里,更是发射出活泼有趣的光芒,完全不
像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时候那样带着傻气。
我欣赏着他的形体和动作,带着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汉族是我国的主体民族,她有
灿烂的文化与悠久的历史,但是在身体的素质和形象方面,她的平均水平是赶不上新疆的少
数民族的,真遗憾啊!
同时我突然想起阿卜杜拉赫曼裁缝来了,呵,阿丽娅的第二个丈夫与第一个丈夫实在是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生的高扬,另一个简直是衰老和死亡的标志。虽然我完全是局
外人,但我不能不为毛拉圩孜公社头号美女的初婚而扼腕顿足,也不能不为她的现在的幸福
而深感欣慰。
“我把手里的这一批摇床交了活,下星期就给你做衣架,你还需要什么?别客气,
说。”马尔克告诉我。
但我没能够得到马尔克的衣架,因为“多普卡”队进驻了。“多普卡”队不愧是火眼金
睛,只一瞥便揪出了马尔克,罪名是:一、利用口粮事煽动闹事;二、打着红旗反红旗;
三、其母是白俄贵族,本人与新老沙皇界限不清。
生产队开会批斗他一次,先用绳子把马尔克绑了起来,上绑的时候马尔克对绑他的民兵
耳语了一句话,据事后了解,他说:“只要不怕绳子断,你就使劲勒!”
“多普卡”组长在会上喊了一通以后没人发言,会议出现了冷场,组长干着急没用,便
让生产队长发言。生产队长走到前面。慷慨激昂地说道:
“马尔克,你为什么这样傻?干木匠活你倒凑合,学习毛泽东思想,你行么?你上过学
么?你背那么多语录,谁承认呢?你这样学语录究竟是为了什么?说,你为什么要冒傻气?
你能懂得什么叫无产阶级司令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吗?连我都不懂,县长说,他也不懂。
你要是懂了,那你这个傻瓜岂不是比县长还高明?难道你要篡党夺权当州长吗?你这就是野
心嘛!你从霍城县流浪而来,你是饿着肚子到毛拉圩孜来的,现在你有了老婆,有了房子,
有了茶叶,有了馕,还有盐巴,你还要干什么?说,你为什么要冒傻气,说,你以后还傻不
傻啦?”
“多普卡”组长是一位汉族农工,年方20挂零,前年到新疆来看望姐夫,觉得伊犁这
边生活不错,便留下了,但至今还没落上正式户口,便被匆匆忙忙派出来了。他又不懂维
语,让懂汉语的社员给他翻译,换了两个人都说队长的大批判太深也太新,翻不过来,结果
社员们推荐我去翻译,我便介绍说,队长发言的主旨是敦促马尔克认识自己的错误,认真改
正。组长听了很满意,问马尔克:“怎么样,今后改不改?”
只见马尔克两眼发直,突然大吼一声:“打倒赫鲁晓夫!向江青同志致敬!”台下居然
有不少人随着振臂应和,而组长呢,居然下令松绑,并说:“马尔克的态度还是比较老实
的。不老实我们也不怕,帝、修、反我们都不怕,还怕一个小小的马尔克吗?”
他被分配去赶大车送粪,我给他跟过车,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维吾尔的谚语说,男
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应该亲身经验经验,导师也教导要经风雨、见世面,这回我算是也经了
风雨了,也见了世面了!”
最妙的是这位“多普卡”组长,见我有文化,又老实,有一天找我去代他起草一份入党
申请书,我吓了一跳,连忙把我的处境告诉他,他小声对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求
你写的嘛。”我趁机进言说马尔克不是什么坏人,他的木匠手艺好,他不喜欢干大田里的
活,再说,你让他干木匠,他并不是把一切收入放入自己的腰包,他是给队里缴利润的。
“多普卡”组长说:“我明白了,咱们看看再说。”似乎从此对马尔克的态度好了些。
过了几星期,县革委会政工组的两位领导到我们公社视察来了。政工组长是一位支左的
同志,圆而白净的脸,矮矮的个子,走路拼命迈大步,好像蚱蜢一跳一跳的。来到我们队以
后,他一是吩咐给他做饭要多放辣椒,他是湖南人,二是要召集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座谈。
据说他已经在别的几个大队视察过,对毛拉圩孜公社活学活用的情况很不满意。不知道队长
是怎么考虑的,他转了转眼珠,把马尔克作为积极分子派到政工组长那里,事先还找马尔克
动员了一番,并且关照我在担任临时翻译的时候要“多加注意”。马尔克果然没有辜负队长
的期望,振振有词,句句都是语录,使爱吃辣椒的政工组长两眼大放光芒,并转头质问我,
学得这样好的人怎么没有参加过讲用会。我解释说,可能是因为他过去在队里干活出勤率太
低。组长不高兴地问马尔克:“上个月你出勤多少天?”“31天。”马尔克回答。我一
惊,因为上个月是2月,只有28天。但是组长对马尔克的回答非常满意,对我说:“人家
已经转变了嘛,这就是活学活用的效果嘛!谁也不是天生的先进嘛。”
为了深入细致地调查研究,政工组长又找了队长,其他队干部与几个老贫农了解马尔克
的情况,维吾尔农民乡亲是有成人之美的,队干部则更是乖觉,从政工组长的话锋上已经知
道了他的意图,立刻隐恶扬善把马尔克赞扬了一番,除了积极学习以外还有助人为乐呀、民
族团结呀、突出政治呀、又红又专呀,连他经常给别人递抽过两口的莫合烟也作为他先人后
己的例证提了出来。还有一次给大渠堵口子的事,明明是队长自己干的,队长竟立即无私地
推功给马尔克,把马尔克如何堵口子说得有声有色,使听的人如身临其境。最使我不理解的
是曾经主持过批斗马尔克并且宣布过马尔克的罪状的“多普卡”组长也在座,却并未提出一
句异议。于是政工组长确定,要马尔克参加下月举行的全县活学活用讲用会。
晚上回“家”喝茶,我把这事告诉了房东二老,阿依穆罕妈妈大笑说:“各人有各人的
路子,傻瓜有傻瓜的路子。”穆敏老爹则微微一笑,捏着自己的长须说:“这也是塔玛霞尔
嘛,马尔克弄起塔玛霞尔来,可是精于此道!”
塔玛霞尔是维语中常用的一个词,它包含着嬉戏、散步、看热闹、艺术欣赏等意思,既
可以当动词用,也可以当动名词用,有点像英语的toenjoy,但含义更宽。当维吾尔
人说:“塔玛霞尔”这个词的时候,从语调到表情都透着那么轻松适意,却又包含着一点狡
黠。
“那么,他在被批斗、被绑起来以后大喊‘向江青同志致敬’,又是怎么回事呢?也是
塔玛霞尔?是装的?还是真的犯傻?”我问,我很想知道穆敏老爹的见解。
“当然是真的。喊一喊痛快嘛!”穆敏老爹要言不繁,不准备再做什么解释。他抬起
头,用一种我以为是带几分怜悯的眼光看了看我,悠然一笑,他说:“生活是伟大的,伟大
的恼怒,伟大的忧愁,还有伟大的塔玛霞尔、伟大的汉族、伟大的维吾尔、伟大的二月、三
月,伟大的星期五(星期五是伊斯兰教的祈祷日),而星期六到星期四的每一天同样是伟大
的,还有伟大的奶茶、伟大的瓷碗、伟大的桌子和伟大的馕……”阿依穆罕妈妈向我伸了伸
上唇,把人中拉长,这是维吾尔人作鬼脸的表情。她说:“糟糕,老头子也犯起傻来了!”
这时队长隔着墙叫:“老王”,我把他请到屋里以后,他说明来意,是要我帮助队上的
文书写一份马尔克活学活用事迹材料,再写一份他本人的讲用稿。“我写不了”,我抗议
说,“简直是开玩笑,马尔克哪有什么先进事迹?差点没让公安局抓起来,20天以前刚刚
绑了一次!”
“有的有的,”队长很有耐心,“他割麦子一个人顶三个人干,是事实吧?”
“可那次堵口子是您自己堵的,您为什么说成他的?”
“他也堵过的嘛,您老王也堵过的嘛。如果现在是让您去开讲用会,我们也给你整理一
份好好——的材料。”他把“好”字拉长的声音,拐了几个弯,以示强调。然后他向我笑
笑,伸出右手,轻轻在空中抓了抓,像是一种什么舞蹈动作,同时他一赞三叹地说:“老
王,我们维吾尔,是这样的一些人,性格温柔,手也是软软的,不像你们汉族那么严格。听
说有些汉族小丫头,小小年纪,坚持红二司(新疆一派造反组织)观点,被打了个头破血
流,还喊口号‘誓死捍卫’什么什么呢,真是坚强厉害的人们啊!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好事
情嘛。你现在去调查调查吧,你说马尔克有什么先进事迹,大家都会承认的,没有人反对。
穆敏哥,阿依穆罕姐,你们说是不是?”
“对,队长的话是正确的。”房东二老点头称是。
……这可真给我出了难题,依我当时的情况,接受到这样的任务,本应感到受宠若惊。
整一个先进分子的材料,加一点美好的形容词,适当拔高一点,一般说来我也是不会拒绝
的。但给马尔克起草讲用稿,确实难住了我,我难以承认他是活学活用的先进分子,正像难
以承认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坏人一样。硬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事迹”塞给他,我也
实在下不去手。于是我检讨自己,是不是那一天马尔克向爱吃辣椒的政工组长汇报自己的活
学活用心得的时候,我的翻译有什么问题?果然,我想起,在队长打过招呼以后,我的翻译
虽无大的歪曲捏造,却做了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是把他不完整、无条理的句子在可能范围
内顺了顺,一方面是他引用得过于驴唇不对马嘴的语录,有几处我“贪污”了,没有翻过
去。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这个翻译的作用可真大呀!还有一条,就是我的普通话说得标
准,完全有可能增加了政工组长对马尔克的好感。怪道当地的干部社员喜欢找我当“通事”
呢,怪道他们与汉族同志打交道办事的吉凶成败很大程度上归功、或者归咎于翻译呢。咦,
翻话翻话,能不慎哉!看来马尔克成为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我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为他
整材料的难题,也是我“咎”由自取的了。
这个难题并没有使我为难下去,因为两天以后阿丽娅病重,马尔克赶着一辆毛驴车把妻
子送到伊宁市反修医院住院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月,未见回来,当然,他也参加不成县里的
讲用了。
房东大娘的继女桑妮亚带着小甜馕、方块糖和一包葡萄干进城去医院看望了阿丽娅一
次,傍晚,她带着五个井然有序的小不点儿到我们“家”来,告诉我们,据阿丽娅自己说,
她得的病是肝癌,她已经知道了,马尔克和医院的人还瞒着她,她也不打算说破。马尔克正
在张罗卖房,凑盘缠送她去乌鲁木齐转院治疗。然而“医药只能治病却不能治命”,命中注
定,她已经不久人世了。她不希望马尔克为她的病而搞个家败人亡、人财两空,她希望赶快
出院回毛拉圩孜公社来,安安静静地死在家乡。其次,她认为一只手的粮站出纳爱莉曼偷偷
爱着马尔克已经很久了,正是为了马尔克,爱莉曼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到今年柠檬
苹果黄熟的季节,爱莉曼就满23岁了,在维吾尔农村,满23岁的丫头不嫁,就会被视为
妖孽,灾星。阿丽娅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马尔克与爱莉曼成婚。如果马尔克不忍心在她还在
世的时候先办理与她的离婚手续与爱莉曼结婚,那么,他们俩要向她作出保证,在她闭眼以
后的三个月之内结婚,那么,她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然而马尔克犯起傻气,在这两条上都不听阿丽娅的。据说他已经找到了买主,那么好的
一个院子加三间房子只卖320块钱(由于“文化革命”当中房屋政策不落实,伊犁城乡的
房价曾畸形惨跌)而对爱莉曼呢,自从阿丽娅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后他干脆不理爱莉曼了。本
来爱莉曼在阿丽娅住院以后每星期骑自行车去城里两三次(这个一只手的姑娘可真是能
干!)给阿丽娅送饭的,结果由于马尔克态度生硬粗暴,一见爱莉曼转身就走,搞得爱莉曼
哭哭啼啼的。现在,爱莉曼的事传遍了全公社,爱莉曼的爸爸知道了,认为奇耻大辱,不准
爱莉曼再与马尔克夫妇来往,而且逼着女儿立即嫁人……
最后桑妮娅告诉我,是阿丽娅以垂死的人的身份,要求桑妮亚代她向我求援,希望我去
劝说马尔克接受她的两点心愿。
我听后大吃一惊,心乱如麻。这一天临睡前穆敏老爹做乃玛孜(祈祷)的时间特别长,
爱说笑的阿依穆罕大娘也变得沉默寡言。第二天我连忙进城去看望阿丽娅。找到她的病室,
同房的少数民族女病号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我顾不上与她们寒暄,直奔阿丽娅的病榻而
去。天啊,阿丽娅已经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头发都变成了灰白色了,嘴角与脖
子,更是干瘪得可怕,住院一个月,她老了30年,我也无法不确信她已经走到她生命的尽
头了。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在看望病人,不如说是来与遗体告别,我只有默哀的份儿了。而马
尔克虽然愁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