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灰色的眼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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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了。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在看望病人,不如说是来与遗体告别,我只有默哀的份儿了。而马
尔克虽然愁眉双锁,气色也不好,但整个说来,从外表上看像是她的儿子。只有阿丽娅的眼
睛,那长长的、长着神秘的淡灰色眼珠的眼睛,仍然是美丽的、深情的,即使在往后看到的
各式各样的电影特写镜头上,我也没见过这样深情的眼睛。看来,她的最后的生命之火,只
够照亮那一双淡灰色的眼珠了。
我和病人只交换了极简短的几个字,“请放心,我会办的。”我说。——“谢——”她
说。“别多想,休息吧,会好的。”我又说。“我什么也不想了。”她说,并且闭上了眼
睛。马尔克对我说:“昨天她与桑妮亚说话太多了,今天病情又恶化了。”
我告辞,先找内科主任问了一下阿丽娅的病情,内科主任认为确是肝癌,但这个医院没
有专门的肿瘤科,因此按惯例她建议病人去乌鲁木齐转院治疗。当然,同时她也对病人的康
复不抱希望。然后,我把马尔克叫到了楼下,马尔克先告诉我他的房子已经脱手,明天就可
以拿到钱,他还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包括他的俄罗斯母亲留给他的一个金项链,还有我看见
过的几件铜器,他准备变卖。他已托了买过他的摇床的民航站营业处的营业员买飞机票,争
取乘下次班机去乌鲁木齐……
“当然,看到阿丽娅病成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不过你还要为以后的生活着想……”
我开口,想执行我的游说的任务。
“瞎说!如果阿丽娅没有了,还有什么‘以后的生活’!”这个健壮的大汉当着来来往
往看门诊的病人及家属,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听说,阿丽娅的心愿是,以后,爱莉……”
马尔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他的蓝眼珠像两个死死的玻璃球,“去!离我远一
点!如果你不是老王,我会扭断你的胳臂,割下你的舌头!”然后他松开了手,自己打起自
己来,把我吓坏了。
后来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那就去治一治吧,愿胡大保佑她。”我这个虽然受委屈、
但毕竟是从少年时代便信仰马克思主义并成为共产党人的无神论者,向一个并非真正的穆斯
林的穆斯林说了一次“胡大”,而且,我当真盼望奇迹的出现,也许阿丽娅能治好的吧?
我知道农村换粮票手续繁杂,便把我身上带的粮票全部给了他,他没有道谢,默默地回
身走了。
1981年重访毛拉圩孜公社的时候,我坐在伊宁市委派给我临时用的一辆吉普车里,
沿着白杨成林的伊乌公路向毛拉圩孜公社驶去。路过原兵团农四师工程处加油站的时候,我
看见一个蓄着长须、戴着小白帽、穿着无扣的长袷袢的高大的维吾尔人骑着驴迎面而来,毛
驴是那样矮小而他自己的两腿是那样长,骑在驴背上的他腿是耷拉在地面上的。他的形象使
我觉得十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来。伊犁这个地方比较开化,又长期受苏联的影响,即使
在60年代,也少有像喀什噶尔那样戴小帽和穿袷袢的人,骑毛驴的也只限于老人,而且主
要是喀什噶尔的移民,到80年代,自行车、的确良大普及,穿牛仔裤戴太阳镜的青年也到
处可见,骑毛驴的人绝无仅有,因此,我在吉普车与毛驴瞬间交错时取得的印象使我心头一
动。
在公社住下来以后我了解到,阿丽娅在乌鲁木齐鲤鱼山下的医学院医院住了七个月的院
——她的生命力还是相当顽强的,1971年初死去了,就埋在乌鲁木齐东郊。直到197
4年夏天马尔克才回到他已无家可归的毛拉圩孜公社,其时我已经彻底离开伊犁了。马尔克
回来的时候蓄起了长须,有时戴着纯白的小帽,有时缠着色来(缠头巾),还带回了一匹毛
驴,俨然南疆阿訇的风度。他从队部借了一间房子住,照旧做他的木匠活,与世无争,话很
少,也没有任何傻气。现在没有任何人叫他“马尔克傻郎”了,相反,尊称他为马尔克阿凡
提(阿凡提本意是“先生”)。
人们告诉我,他刚刚应邀动身到县里去,为县俱乐部做一批木器活。我惊叫起来,原来
我在吉普车上看到的那位骑毛驴的大汉就是他呀!“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至少两个
月。”人们答。呜呼,缘悭一面,乃至于斯!
最令人沉重的还是爱莉曼的命运。她离开了父母,顶住了一切舆论压力,等待马尔克一
直等到了1974年。马尔克流浪归来之后,她去找马尔克,要求嫁给他,再次遭到冷冰冰
的拒绝。爱莉曼一怒之下嫁给了——阿卜杜拉赫曼裁缝。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人们告诉我这确是事实,1973年,老裁缝与自己的不
知是第几个妻子、喜欢光脚丫走路的玛渥丽妲再次离婚了,而且是他相中了爱莉曼,早就派
人去说媒了。
“阿卜杜拉赫曼还没有死?”我不合礼仪地问,我想起老裁缝那副肺痨三期的样子来
了。“老头结实着呢,一个又一个地专娶年轻丫头!”乡亲们告诉我。
是的,在公社逗留期间,我见到这位老裁缝两次,他还是那副躬腰曲背的样子,没有也
不可能变得更年轻;但确实,也并没有怎么显老,和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多大区别。我惊
叹,他可真有股子蔫乎劲儿。
我很想去看望一下爱莉曼,却又觉得诸多不便,便终于没有去看她。
1979年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