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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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
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
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
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
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
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
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
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
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
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
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
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
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
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
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
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
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
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
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
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
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八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
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
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
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
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
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
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
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
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
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
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
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
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归拢到一
块,好像这样能弥补自己的失态。
沈建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售书,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里,他们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宁发出的。
沈建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资料,想在这旧书摊上碰碰运气,不想竟这么巧!
早知如此,该绕过去。
“姐夫,你别对姐姐说。”小髻央求道。
沈建树点点头。看到小髻风尘仆仆卜的样子,又很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小姑娘,若不是
为了给自己带孩子,何至于背井离乡呢!想起阿宁说小髻不买票的事,他总有点难于相信。
纵是真的,也只能说小髻家的经济太窘困了。他去过家庭服务处,知道阿宁给的工资太少,
私下说过几次,阿宁也不听,反说他把亲戚当外人了。
沈建树掏出身上的钱,说:“你这些书是帮别人代卖的吧?就算我买了。你把钱交给人
家,回去吃饭吧。”
小髻很感动地看着姐夫,突然觉得他有点像电视中的那男主角,那么亲切。当然,沈建
树绝没有那么潇洒,可他的神气像。
小髻不接钱:“我答应了帮人家卖书,就得把这事办好。我不光是为了挣点钱,我想看
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干点事。”
沈建树微笑了,这已经不太像最初那个拘谨的乡下姑娘了。
“怎么,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说,你真要干事,就该干点比这有意义的事。你可以看书,学点东西,电
视里每天都有讲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姐夫走了。
田大妈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快趁
热吃吧!”
小髻顾不得说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忘记了城里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时候,也是一
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娇柔。
吃饱了,小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有些腼腆地说:“大妈,这是包子钱和粮票。”
“快别这么见外!大妈这就给你钱。”田大妈说着,将手绢包里的卖书款抽出一张,
“这十块是你的辛苦钱,别嫌少。”
小髻双手推拦:“大妈,这书是有本钱的。我不过站着看看摊,哪能要这么多钱!”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妈可就拿你当外人了!”田大妈佯装着沉下脸。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髻只好把钱收下,心里高兴得蹦蹦直跳。十块钱,抵上
给姐姐干半个月了。
大妈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小髻帮忙卖书,小髻自然也不好问。
“今天有个人,想找一本《计算机》第四期。”这个问题,小髻可得问清楚。
“这可难了。咱们的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按废纸的价买,照咱们这个价卖,
哪能不赚钱呢!当然这得有熟人。请客送礼,不过还是咱的赚头大,这你也看到了……”
小髻点点头,她拿的钱,不过是几分之一。
“话又说回来,人家卖什么书,咱才能有什么书。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本书,那
才是大海捞针呢!你知道人家卖没卖呢?就是卖了,那么多废纸旧报,谁能担保一定能过咱
们手给挑出来呢?也许这期在咱地摊上摆着,下期在哪个小贩手里,正给人包五香花生米
呢!”
九
阿宁感到了小髻的离心离德,又苦于没有办法弥合。日子疙疙瘩瘩地朝前过着。小髻每
月请两天假,既不多,也绝不少。如果阿宁批的时候不那么痛快,小髻就会甩出一句:“那
你扣掉一天的工钱好了。”阿宁不由得想起政治经济学里讲过的工人自发反抗之类的话,不
敢再坚持了。要知道,她每天不在家,小髻若真来个消极怠工,冷淡了费费,她可吃不消。
沈建树和小髻的关系倒很密切。沈建树给小髻带回一些书,有时阿宁吩咐小髻干事,沈
建树听到了,不声不响就去做了。
“这算怎么回事!一家子人,就我唱黑脸。你想让小髻在咱们家学成一个大学生吗?”
阿宁冲沈建树嚷。当然是趁小髻不在家的时候。
“读些书,总没有坏处。我总想,小髻到咱们家一趟,该让她学点东西。大家都是一样
的人嘛!”建树很诚恳地说。
阿宁再说不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不能反对自己的堂妹学习现代科学文
化知识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一个当保姆的,学这些还能安分守己地做家务带孩子
吗?小髻刚来时多纯朴老实,现在变得油滑多了,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小髻的心思,她现在
越来越摸不准了。
阿宁把上班时必带的一本资料,放在家里。
小髻抱着费费看电视,不时亲亲费费的小鼻子。费费的鼻子很像姐夫,高挺而周正。费
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
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
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
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
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
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
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
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
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小髻,你在看电视?”
“嗯。”小髻回答。
“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
也许变成对眼。”
“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
“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
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
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