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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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
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
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
思”,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
这样的“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
艺品。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
得多……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
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
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
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
中,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
残疾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
象。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
手里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
周全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
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
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
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
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
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
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
点。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
腿。两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
运行,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
身体,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
鞋袜,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
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
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
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
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
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
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
时,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
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
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
国兴忍耐不下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
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
“我妈早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卖书的时候,我也去过。当然,你是不会注意到我
的。”国兴苦笑了一下。
“买书的人,很多……”小髻还是解释了一句。
“这事都是我妈操持的。希望你不要怨她。我父亲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我不容易。因
为这病,她总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不愿意伤她的心,就按她的意思办了。其实,人怎么不是
一辈子呢!”国兴的语调是安宁而平和的。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苦涩。
小髻这才抬起头来,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儿麻痹病毒留下了最后一点仁慈。国兴的颜面多少有些不平衡,但基本上是属于正常
人中清秀的那种。他的眼光忧郁而沉静,似乎比他的年纪苍老许多。
“看得出,我把你吓坏了。我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咱们大不般配。你也不用为难。你要
觉得碍着我妈不好说话,由我来说。我告诉她,说我不愿意就是了。”
小髻深深吁出一口气,立时轻快起来:“那太谢谢你了!”她活泼泼地说。
国兴心里一阵刺痛。这个美丽的姑娘,居然为了被人拒绝而感谢他!他身有残疾,心却
是完整的啊!
不管怎样,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是什么蛋呢?”小髻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抚摸巨大的彩蛋。蛋壳很粗糙,画着极其
险峻的高山。
“这是驼鸟蛋。”
“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拿吧。”国兴宽厚地说。
小髻小心地捏起蛋壳。它很轻,像是纸糊的。上面的高山立即失去了份量。
“这是谁画的?”小髻惊奇地问。
国兴反倒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我。”
“你真不简单!”没有了谈恋爱的思想顾虑。小髻本不是个拘束的姑娘。
“我喜欢画我去不了的地方。”国兴说,“有时候也卖卖旧书。就是没有你卖得多。”
“以后没事时,我可以帮你卖书。”小髻真诚地说。
国兴难得地笑了。其实他知道,倘若真是“没事”,妈是不会让小髻再卖书的。但人
间,总需要真情。
田大妈是踩着笑声进屋的。见此情景,着急后悔手里提的鱼买小了。一斤只差几毛钱的
事,可谁又能料到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往小髻碗里挟菜,竟把一
向受宠的儿子,冷落在一边。
“小髻,下个星期天,早点来大妈家啊!”
屋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小髻和国兴相对而视,知道发生了某种误解。
“妈,是这样……我看小髻……就不要来了……”国兴斟酌着字眼,慢吞吞地说。
“行!不愿在家里,到外头去也行。只是大冬天的,到处冰天雪地、还是自己家
好……”田大妈喜滋滋地说。
“不……我是说……小髻她……不太合适……”国兴艰难地说着。“好你个小兔崽子!
人家漂亮的姑娘,不挑寻你,你倒找人家的茬!我看你不知天高地厚了!”田大妈这才明
白,一时间火冒三丈。不明白一贯顺从的儿子怎么变得这样不听话。当着小髻的面,竟说出
吹的意思,她几个月的处心积虑,不是全白花了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顾不得小髻
在场,就骂起儿子来。
小髻好为难。真想赶快跑出去。
“妈……我哪能挑人家的不好,只是想……想户口问题不好办,您不是也担心过这个
吗……”国兴左右支吾着。
“嗨!这事妈早给你们想到了!请客,送礼,托门子,求人,妈就是给人磕头下跪,也
得给把户口办上!不就是花钱吗?妈不穷。这几年铮的钱,我处处俭省,就预备着这一手
呢!”
小髻听得愣神。想不到一个孤老太太,竟打算给她办成户口!
田大妈眼神一扫,似乎悟到了什么,紧接着又说:“这是黑道,官道我也走。不是说照
顾残疾人,还有什么基金会吗!我写信求告,就说总不该让我家绝了后吧!时下不是兴接班
顶替,一个萝卜一个坑么?说句难听话,妈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把这个户口留给
小髻。就这样,还不行吗!”田大妈真动了心,竟有些眼泪汪汪的。
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再说什么!国兴木呐着,不知该怎样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小髻
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一家人真心实意地欢迎她。
“傻儿子,我猜你不是不喜欢小髻,而是怕小髻。”田大妈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小髻有什么可怕的?年轻人都想不通。
“怕小髻以后不跟你好好过日子!对吧?我说傻小子,你妈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看走
了眼吗!小髻是个好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忘恩负义的骗子。听妈的活,没错!”
好个厉害的老太婆!这话哪里是讲给国兴,分明是叫小髻听的!
事已至此,国兴是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小髻心里很乱。叫户口的事一搅,她不想一口回
绝。推托道:“这么大的事,得跟我姐商量商量。她要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田大妈眉头一皱:半路上又杀出来个姐!但知道这事是强迫不得的,便说:“也好。我
们是实实在在的人家。你姐姐愿来看看,就更该放心了。”
十三
一个未婚女孩,追着人间谈对象的事,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堂姐,也实在难张口。可小髻
不得不问。自从阿宁姐说过她们单位的那个大学生,就再没了下文,偶尔露出一句半句,那
个人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去了,至今小髻还没见过他。可现在这事不能再拖了,田大妈等着
要回话。小髻当然看不上一个跛子,那个大学生要强上百倍。可谁知人家怎么看小髻。
得赶快见个面。可是这话怎么开口?小髻只得把实情托出。
“姐,楼下看车的那个田大妈,说要把她的跛儿子介绍给我……”小髻用一种看不上的
语气说话。希望阿宁姐一来想起她的许诺,二来也很明白听出小髻的倾向。
没想到阿宁竟极感兴趣:“噢,有这事?人你见过了?家里情况怎么样?”
小髻的心思完全不在田国兴那里,简单把田家的有关情况说过,又问:“姐,你们那
儿……”
“跛儿子究竟跛成个什么程度?你知道,跛跟跛可大不相同。轻的同正常人没什么区
别,重的可就是残废了。你能不能学学,他跛成什么样?”阿宁穷追不舍地问,沈建树也被
惊动了。
田国兴长得什么样子,小髻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腿和脚。他的左面跛,腿和
腿是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人就不能称为人,而只是半截身子的怪物了。国兴的
腿是怎样跛的?小髻试着模仿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左边浮起,右边陷下……然后是扭
胯,半侧身子像失去框架似地跌下,心也随之扑通一跳,人几乎跌倒。为了维持平衡,另半
侧健康肢体不得不奋力向前……为了寻找新的平衡,残疾的手臂像被击伤的鸟翼,扑打着虚
无的空气——这样的走法,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只扑动的鸟。
阿宁刚开始认真地端详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微笑起夹。看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把自己
灵活的四肢变得僵硬而笨拙,很像是看一场怪异的舞蹈。
小髻的心却随着身体的颠簸而紧缩:一个人的一生要总这样走路,该是多么痛苦!她决
不能陪着这种残疾人过日子!姐姐还笑,这是在笑话我呢!
只有沈建树看到了小髻眼中转瞬即逝的泪水。
“姐,不理他们吧!你单位那人回来了吗?”万般无奈,小髻只好把话挑明了问姐姐。
“如果田家对户口真那么有把握,我看可以再处一段日子。”阿宁避开小髻的目光,对
沈建树说。
沈建树未置可否。事情来得太多太快,他得好好理一下。有些话,当着小髻,也不好问
阿宁。
床头的落地灯,透过淡绿色的乔其纱罩,将椭圆形的光环,均匀地打在阿宁和沈建树的
头上,四周一片静谧。
门外传来小髻细致而规律的鼾声。她真的睡着了。将久悬不决的难题合盘托出,她为自
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你给小髻找了个对象?是谁?”沈建树把心中的疑团提出。两口子平日无话不谈,对
彼此单位的同事也都熟悉,怎么没见阿宁提起过?
梁阿宁有点慌。那只是她的一个设想,并没有确凿的人选。骗骗小髻,作个精神诱饵还
可以,真要同丈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她还真犯难。
不过,阿宁到底是阿宁。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