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红柯:西去的骑手-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1942年3 月29日,盛世骐在家里与参谋处参谋陈文范闲谈,盛督办带着卫士长和卫士走进来,陈参谋躲到厨房里。卫士长在门外放哨,盛督办和卫士走进卧室,枪响之后,督办带卫士长和卫士走出院子。陈参谋返回参谋处,被卫士长看见,当晚被捕。
被捕的还有盛世骐的妻子陈秀英。捕网所及,所有留苏学生,与苏方关系较密切的军校毕业生,中共人员,盛世骐的部下机械化旅参谋长团长等全部被捕。
按预先设计,盛世骐的妻子陈秀英与外人私通,陈秀英勾结情夫谋杀亲夫。
督办给斯大林的文件中写道:“陈秀英与外人发生肉体关系(督办在肉体与关系之间用红笔加性交两字),盛世骐被杀是国民党反动派在新疆进行反苏反共反六大政策的阴谋活动。”给蒋介石的文件中说:“盛世骐被刺,是共产党在新疆的阴谋。”蒋介石立即派特务头子董显光带审判团到新疆。
督办向董显光保证:一定要使中共在新疆的负责人叛变或脱党。
五花八门的刑具无所不用其极,刑具下传来林基路的《囚徒歌》: 黑暗吞噬着有为的躯体,镣铐锁断了自由的双翅,囚徒,新的囚徒! 坚定信念,贞守立场! 砍头枪毙告老还乡严刑拷打便饭家常 设计方案没有成功,林基路、毛泽民等人被秘密处死。
下一步的关键人物是四弟盛世骐的妻子陈秀英。如果当着中央审判团的面,来一个隔帐对质,证明陈秀英与共产党通奸是真的,盛世骐被共产党暗杀是真的。
那么这场阴谋暴动案当然也就是真的了。
陈秀英被关在小东梁天主教堂137 号。几次刑讯,她早已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可收效不大。盛督办只好请夫人邱毓芳出马。
邱毓芳来到137 号说:“四婶,你不是想孩子吗?你招了就给你送来,也可以放你回家。”慈母恋子比刑讯难熬,陈秀英承认与肖某某有过暧昧关系,但跟共产党绝无瓜葛。盛世骐的小儿子被送到137 号,母子团聚了。邱毓芳说:“四婶,你既然承认与肖能……那么,与共产党不能……这圆不了场啊!只要答应与某某某通奸是真,你提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与某某某对质,对质时又不用见本人,问你时只答应一个有,那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为了孩子,四婶你还是答应吧!”
陈秀英破口大骂:“放屁!这种事只能出在你们邱家。孩子我不要了,告诉你,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姓肖的。”
整个方案归于失败。
…… 太阳出来的时候,四婶看到了死亡,死亡穿着黑色的大氅,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四婶说了几句话,说完就死了。
督办问行刑人员:“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看见了死亡。”
督办说:“死亡很潇洒死亡是她的白马王子。”
行刑人员说:“她还问死亡为什么不骑马?死亡很尴尬。她说真正的死亡在马背上,不骑马的死亡是假的。”
她丈夫不喜欢开坦克,整天呆在马背上,马是他的灵魂。
第三次阴谋暴动案从设计到收场全部落空。
自民国二十三年东花园枪毙陈中、李笑天、陶明樾开始,督办以清除托派的名义干掉大批军政要员赶走联共人员,以清除汉奸的名义干掉杜重远惩治茅盾赵丹鲁一飞,欺骗中共,玩弄共产国际和国民党中央,每次都能弄假成真。这次却栽在一个女人手里。邱毓芳劝慰丈夫:“猴儿也有打盹的时候,三齐王韩信连兵百万,战必胜,攻必克,不也栽在吕后手里。”
督办一声浩叹:“我愁啊。”督办指着文件上“性交”两字,“给她塞个灯泡只能出出气,没有证词,还是圆不了场。”督办说,“孔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女人最难弄。”
第三部(6)
红柯
大清洗并没有影响各项工作的开展。公务人员提心吊胆,兢兢业业,恪于职守,各级官员早已成为惊弓之鸟,认真负责,讲究实效。财政收入逐年增加,内地省区的贪污腐败、吸毒、纳妾、赌博等旧习气在新疆得以清除。“建设西北,收复东北”的标语遍布迪化各条大街。
督办还跟以前一样,事必躬亲,平易近人。督办亲自给反帝训练班、军官学校、卫士队
上课,亲自接待来访,公余时间跟卫士打篮球。吐鲁番的葡萄熟的时候,督办把当地行署给他送的葡萄分赠给干部们,干部们受宠若惊,他们吃下去的是果子,吐出来的是赤胆忠心。
邱毓芳劝督办注意身体。老婆越劝督办越来劲。他血气亏损、脾胃虚弱,见荤就吐。肉吃不成了。他的血性就这样消失了。他无法承受任何一个人的忠诚。
老婆的劝告不顶用。督办需要更多的忠诚,他既然在女人身上失败了,他就要加倍得到男人们的贞操。这是政治家与嫖客的区别。
那些日子,督办不相信自己的血性会消失,他精力充沛,能吃能睡,每餐必有大肉,越肥越好。医生提出忠告,邱毓芳要医生说实话,医生说这是回光返照。
邱毓芳大吃一惊,“督办会死吗?”
医生说:“督办没有生命危险,危险的是督办的气血会严重亏损。”
邱毓芳松一口气,“他五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像小伙子。”
医生曾留学德国,学贯中西,对中西医均有独到的研究。医生说:“五十岁是政治家的黄金时期,何况督办是军人政治家。”
那天,督办参加军校毕业典礼,与学员们一起会餐。学员代表向督办祝辞,第一道菜是督办最喜欢吃的扣肉。督办给同桌学员每人分一条红色大肥肉。扣肉肥而不腻,小伙子们一啖而光。督办刚把肉条子吞在嘴里就眼冒金星,恶心难忍。
众目睽睽之下,督办强行把大肥肉吞下去,肠胃抽搐痉挛,肉条子像一只大白蛆,肥壮结实,大白蛆每动一下,督办的心里就涌起一股黑水。
学员们惊慌失措,把督办送进医院。督办不敢张嘴,嘴巴像一道防波堤,督办不能把黑水吐在众人面前。大家偏偏不忍离开督办一步,群情激昂,显示他们对领袖的忠诚和热爱。直到邱毓芳出现,大家才恋恋不舍走出病房。
邱毓芳把痰盂端来,痰盂很快就满了。督办大口喘气像从绞绳上放下来的吊死鬼,面孔枯黄,血色全无。
邱毓芳说:“让你悠着点儿你不听,医生早就说过你血气亏损,脾胃虚弱。”
“医生还说什么?”
“要忌荤腥。”
督办叫起来:“堂堂军人哪能不吃肉。”
叫过之后,督办只得面对现实,青春和血性早已消失,成为一种记忆。
第三部(7)
红柯
能不能吃肉,这是问题的核心。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督办站在阳台遥望天山,心如刀绞。督办跨上战马,检阅威武的大军,两眼发黑。更要命的还有一架架战机,从迪化郊外起飞,到内地去参战。武汉大会战、兰州空战、杭州空战,新疆航空队捷报频传,被击落的日本零式战机运到迪化,各族民众大饱眼福啊,新疆人把飞机叫铁老鸦,帝国主义的铁老鸦被打成一堆废铁,新疆人扬眉吐气,全世界的帝国主义都是小小的,新疆人用小拇指比喻帝国主义。新疆反帝军反的就是帝国主义。督办的理想似乎变成了现实。可问题的核心不是这个
。肉不仅是肉,肉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精神。
这种事情一般开始得很早,发现就要晚多了。从事情的隐秘程度可以推断嘛。
督办在这种时候头脑还这么冷静,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还有强大的好奇心,他看见司机小陈进去了,夫人邱毓芳很快也进去了。他完全可以叫一队人马围上去抓活的。这个念头过于大胆,稍一闪,就被否决,督办冷静着呢。督办抽一支烟,他不明白他还等什么。他更弄不明白的是他这么好奇,他甚至有点兴奋。
他绕到后院,从山墙那边的小门进去,后院长满粗壮的白杨,粗壮得让人不可思议,地皮似乎都有被揭起来的危险,他轻手轻脚,跟一只轻巧的鼠一样,他可以感觉到,土层下边粗壮绵长而苍劲的根块。
窗户越来越近,没拉窗帘,竟然没拉窗帘!这绝对是一种军人似的气派,白天不拉窗帘,一种很有谋略的幽会呀! 督办没有勇气站起来,督办蹲在窗台底下,倾听里边的声音,就像贴着贝壳倾听大海的波涛一样。多么年轻的声音!小陈就是个年轻人嘛,关键是邱毓芳,邱毓芳跟个少女似的,督办太熟悉这种女性的声音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青春气息的声音了。督办就像在听一个歌剧,直到闭幕收场。观众久久不愿离开剧场。
汽车发动机响起来,司机小陈开上车走了。
督办站起来,腿脚发麻。
夫人邱毓芳红光满面,问督办:“你看我气色怎么样?”督办脸色阴沉,嘴里嘟囔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妒火开始燃烧,督办生气呀!这种事能不生气吗?更可气的是妒火迟迟不来,等奸夫淫妇散开了,你他妈的噗儿噗儿燃起来啦,还是那么冒着烟,死不拉叽的星星之火,完全没有燎原之势!算啦,不等啦。我总能等到下一次。
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没个完。
督办咽下一口白米饭。新疆大米好吃呀,油质大,比东北大米好吃,甚至超过日本大米。
机会又来了。又是他妈的嘎斯车,斯大林支援新疆的都是这种嘎斯车,卡车、小轿车都是这牌子。年轻人以开车为荣。开小嘎斯的小陈就更牛皮啦。小陈开车去哈萨克大草原,牧民们吓坏了,问小陈:“这什么东西呀,眼睛这么大,又不吃草,放屁这么臭!”小陈把这个笑话带回迪化,邱毓芳笑得肚子疼。女人肚子疼准没好事。督办估计就是那个笑话把司机小陈跟夫人连在了一起。该死的嘎斯车,司机小陈总是把摇把甩几下,塞进去,弓着身子使劲摇啊,狠狠几下,小汽车就吼起来啦,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看见是烟,邱毓芳就笑,捂着肚子笑。
“小陈,小陈,你这坏蛋!”
坏蛋小陈听不见。邱毓芳就跑到阳台上。
“小陈,小陈,你把车开过来,开过来呀。”
小陈就把车开过来。
“你把车灭了。”
小陈就把车灭了。
“你打开呀。”
小陈就把车打开。小陈发动车的姿势很好看,弓着身,马步,挺腰,长臂一摆,车子就欢叫起来。这回邱毓芳没笑,邱毓芳咬着嘴唇,直直地看下边……,不能再笑啦。
督办蹲在窗户下边都没有听到夫人的笑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和疼痛,一种少女似的软弱的亢奋。
督办眼睛湿蒙蒙的,跟大漠很不协调,在中亚腹地,要么冰雪,要么烈日熊熊,长风怒号,湿蒙蒙的景象极为罕见。
督办总是热血沸腾,怒发冲冠,提上马刀奔向后花园,他把方案想好了,一个铁血军人办这事不需要别人帮忙,一把刀足够了。他劲很足,栅栏一越而过,跟一头雪豹一样,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雪豹。等抵达窗户底下时,雪豹变成小兔子,马刀跟拐杖似的拉在手里。督办的耳朵不争气,听见那种声音就沉醉在里边难以自拔。后来他用棉花塞耳朵,刀也不要了,提上手枪,顶上火。这才是一次真正的偷袭,偷袭从来都是这样,口衔枚,足缠棉,悄无声息,跟天兵似的从天而降。耳朵不再沉醉,可他的直觉把一切都毁了,在离窗户一公尺的地方,他身上的毛细血管一下子清澈起来,每个细胞都显得十分饱满圆润,生命如此辉煌,一种看不见的光芒从心中升起。督办从手枪里退出一粒一粒子弹,跟娃娃的小鸡鸡一样明亮的子弹,谁能相信它会爆炸,会去毁灭一对男女的生命。
督办扒开耳朵里的棉球,耳朵跟鸟儿一样开始欢叫。准确的说法是夫人和司机小陈。小陈太了不起啦。督办没有嫉恨,胸中只有钦佩。夫人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夫人一直有偏头疼的毛病。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人都得这种富贵病,南京的民国要员夫人也得这种病。督办执掌新疆不久,邱毓芳理所当然头也疼起来啦。迪化的俄国医生,英国医生,以及后来红色苏联的高级大夫都治不好邱夫人的偏头疼。
督办感到惭愧。督办竟然拿枪去对付夫人。督办把枪收起来。
夫人好像知道督办要说什么,夫人赶到他身边。
“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医生给我找到了灵丹妙药。”
“有药就好,有药就好。”
督办多聪明,督办更钦佩夫人的智慧,把男欢女爱称之为药。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迪化有的是俊男壮男,有身份有地位。夫人跟司机搞,司机什么角色,还不是仆人吗?督办有一颗博学的大脑,据说土耳其帝国的后宫里,贵夫人裸体从来不避男仆,仆人是奴隶。督办从执政那天起就已经跟芸芸众生拉开了距离,这种地位的悬殊,女人更敏感。夫人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他拉起夫人的手,轻轻拍着。“哪个国家的医术都比不上中医啊,中医跟我们的饮食文化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能入药。”
邱毓芳又回到督办的怀抱,已经步人中年的邱毓芳跟妙龄少女一样让督办亢奋。一月之中,小陈客串几次,邱夫人容光焕发,如沐春风。
督办看小陈咋看都像一棵大人参,长白山老山参。督办哈哈大笑,小陈也笑,小陈不知道自己笑什么。小陈心里发虚。督办绝对不会害他。他心虚什么呢?邱夫人比小陈更了解小陈,邱夫人说:“小陈,你做点生意吧。”小陈一下子就有了思想,邱夫人真是伟大,轻轻一点,司机小陈就开了窍。小陈兼职经营部队的被服厂,银子哗哗流过来,小陈腰板硬了,心里踏实,事办得有板有眼,邱夫人嘴刁着呢。
有一次去重庆开会,蒋委员长已经不把盛世才当外人了,经常在家里宴请盛世才夫妇。这次去做客,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