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 创作随笔-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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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而令以令以选择,令人战战兢兢。
实际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将奠定全书的倒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
将为你铺展道路。
一切诗情都尽量调动起来,以便一开始就能创造奇迹,词汇象雨点般落在纸上。可是一
页未完,就觉得满篇都是张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来。新换了一副哲学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惊。但一页未完,却以感动可笑
和蹩脚。眼看一天已经完结,除过纸篓撕下一堆废纸,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头痛哭一
场。你是这样地无能,竟然连头都开不了,还准备定一部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开始真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能胜任如此巨大的工
作。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谁?你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写了一点作品的普通作家,怎么
敢妄图从事这种世大的事业?许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响,就乘势写些力所
能及的作品,以巩固自己的知名度,这也许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而你却几年来一直
热迷不悟,为实现一种少年时的狂想就敢做这件不切这际的事。少年时,人还梦想我当宇航
员,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难道也可将如此荒唐的想付诸实施?你不成了当代的
唐·吉诃德?
迷糊几个小时醒来,已是日上中天——说明天亮以后才睡着的。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
前。强迫自己重新进入阵地。
反悔的情绪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经为此而准备了近三年,绝不可能连一个字也不写就
算完结;如果这样,那就是一个世界级的笑话。又一天结束了。除过又增加了一堆揉皱的为
纸处,眼前仍然没有一个字。第三天重蹈覆辙。三天以后,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开始在记谙不停地转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头驴。
从高烧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满头热汗变为冰凉。
冰凉的汗水使燃烧的思索冷静了下来。
冷静在这种时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静地想一想,三天的失败主要在于思想太勇猛,以致一开始就想吼雷打闪。其实,这
么大规模的作品,哪个高手在开头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师们,他们一开始的叙述是多么平
静。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记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话,艺术的打击力量应该放
在后面。这应该是一个原则。为什么中国当代的许多长扁小说都是虎头蛇尾?道理应于此。
这样看来,不仅开头要平静地进入,就是全书的总布局也应该按这个原则来。三部书,应该
逐渐起伏,应该一浪高过一浪地前进。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现在,平静地坐下来。
于是,顺利地开始了。
为了纪念这不同寻常的三天,将全书开头的第一自然段重录于后——一九七五年二三月
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
令己快到凉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
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不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
19工作的列车终于启动,并且开始缓慢而有节奏地向前运行。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
就应该不顾一切堆往前走。
第一个音符似乎按得不错。一切都很艰难,但还可以继续进行。写作前充分的准备工作
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参考资料一开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这些材料、资料、素
材大都不会直接进入作品,但没有它们,就很难想象有具体的产品产生。把所有的资料都从
箱子里拿出来,分类摆满桌面,只留够放下两条胳膊写东西的地方,桌面摆不下,有些次要
的退在旁边的窗台上、柜头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对面的沙发上。紧张的写作有时不能有半
点停顿。不允许外来的干扰,也不允许自己干扰自己。需要什么,甚至不需要眼睛寻找,靠
意识随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五六天过后,已经开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规律,掌握了每天大约的工作量和进度。墙上出
现了一张表格,写着1到53的一组数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写完一章,就划掉一个
数字;每划掉一个数字,都要愣着看半天那张表格。这么一组数字意味着什么,自己心里很
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泥淖。每划掉一个数字,就证明自己又前进了一步。克制着不
让自己遥望那个目的地;只要求扎实地迈出当天的一步,迈出第二天的一步。
无法形容的艰难。笔下出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不仅要在这个具体的地方是适当
的,还要考虑它在第一部是否适当;更远一点,在全书中是否适当。有时候眼下的痛快会给
以后的工作带来无穷灾难,但又不能缩手缩脚。大胆前进,小心前进,在编织的每一天细线
挽结每一个环扣的时候,都要看见整个那张大网。工作进展已经在量上表现了出来。这方面
确定的第一个目标是突破十三万字。这是《人生》的字数,迄今为止自己最高的横杆。突破
这个数字带有象征意义。在一个庞大繁荣的工程中,这种小小的情绪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
用。处于创作状态中的心理机制是极其复杂的,外人很难猜度。有些奇迹是一些奇特的原因
造成的。
十三万字的数量终于突破。兴奋产生了庄严。庄严又使人趋于平静。这是一个小小的征
服。接下来,脚步已经开始变得豪迈了一些。最少在表象上看,下一步将从自己写作史上的
一个新的起点出发了。下一个数量上的目标是越过这一部的二分之一处。
这个目标再有几万字即可达到,但这是在创造新的记录。情绪为之而亢奋。写作整个地
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
性质。
但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美好的了。20在狂热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状态应该
是什么?
那就是认定你在做一件对你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工作。不
论实质上是否如此,你就得这样来认为。你要感觉到人在创造,你在不同凡响地创造,你的
创造是独一无二的;你应该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认为它伟大无比也未尝不可。这是不狂
妄。只有这各“目中无人”的状态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释放自己的能量。应该敢于
把触角延伸到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敢于进入“无人区”并树起自己的标志。每一个思想巨
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认识这个世界,揭示这个世界的奥妙,为什么你不可以呢”你估且认
为你已经发现了通往华山的另一条道路。
这样的时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让他们安坐在远方历史为他们准备的“先圣词”
中,让他们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应该是你自己发出的。
把一切伟人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写作技巧都统统赶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灵写作。没
有样板,所谓的样板都诞生于无样板中。当然,绝不可能长期保持这种“伟大感”。困难会
接踵而来。你一时束手无策。你又感动自己是多么可笑和渺少。抬头望望桌边上那十几座金
字塔,你感动你像儿童在河边的沙地上堆起了几个小土堆。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
难言的羞愧与窘迫。不会长期颓丧。因为你身处战场。
停下笔来,离开作品,想想其它的事。
这时候,来到眼前的常常是对过去生活的回忆。
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无法统一的矛盾,一生下来就
面对的现实。记得经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们打得鼻青眼肿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
骂一通,理由是为什么去招惹别人的打骂?三四岁你就看清了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并且
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别想指靠别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当七岁上父母养活不了一路
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中学时期一月只能吃十几斤粗粮,整个童年吃过的好饭几乎能一顿不拉记起来。然后卷
入狂热的文化大革命,碰得头破血流……而今,你坐在这里从事这样崇高的工作,如果没有
一个大的收获,怎么对得起自己?
为什么此刻停顿下来?记着,你没有权利使自己停顿不前。你为自己立下了森严的法
度,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别指望逃脱。重新拿起笔。既失去了“传大感”也没有渺小感。变
为一个纯粹的兢兢业业的工匠,仔细认真检查停顿下来的原因,穿不过去的原因。不断地调
整思考的角度。大量在应用“逆向思维”。开始有了振奋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
荡起澎湃的涛声。精神随之便进入新的巨大。
每一次挫折中的崛起都会揭示你重温那个简单的真理:一次成功往往建立在无数次失败
之中。想想看,面前的那些金字塔的建告者,哪一个不是历尽艰难挫折才完成了自己的杰
作?从开始一直顺利到最后说不定是一种舒舒服服的失败。
伟大感与渺小感,一筹莫展与欣喜若狂,颓丧与振奋,这种种的矛盾心情交织贯穿整个
写作过程中。这样的时候,你是作家,也是艺术形象;你塑造人物,你也陶铸自己;你有莎
士比亚的特性,你也有他笔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
写作是艰苦的。与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艰苦。
一般地说来,我对生活条件从苛求。这和我的贫困的家庭出身有关,青少年时期如前所
述,我几乎一直在饥饿中挣扎。因此,除过忌讳大肉(不是宗教原因)外,只要能填饱肚子
就满足。写作紧张之时,常常会忘记吃饭,一天有一顿也就凑合了。但这里的生活却有些过
分简单。不是不想让我吃好,这里的人们一直尽心操办,只是没有条件。深山之中,矿工家
属有几万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断,据说有一年不得不给这里空投面粉。没有蔬
菜,鸡蛋也没有,连点豆腐都难搞到。早晨我不吃饭,中午一般只有馒头米汤咸菜。晚上有
时多吃点面条,有时和中午一模一样。这是矿医院,医生职工都回家吃饭,几乎没有几个住
院的,伙食相当难搞。
如果不工作,这伙食也可以。只是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这种伙食无法弥补
体力的消耗。河对面的矿区也许小卖部什么的,但我没有时间出去。
没有时间!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敢耽搁。为了约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务都限制的
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间实际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严厉的“狱规”,决不可
以违犯。每天中午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就像丢下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匆忙地赶回工作间。
在准备当天工作的空挡,用电热杯烧开水冲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饭,要带
两个馒头回来,等凌晨工作完毕上床前,再烧一杯咖啡,吃下去这就不来是夜宵还是早点的
两个冷馒头。
后来,晚饭后得多带一个馒头,原因是房音里增加了“客人”。不速之客是老鼠。煤矿
的老鼠之多实在惊人。据说是矿工们经常乱扔吃剩的馒头,因此才招惹来如此多的老鼠。
经常光顾我房间的有两只老鼠。天知道它们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而且一开始就没把我
放在眼里它们在地上乱跑,嬉闹追逐,发出欢快的“吱吱”声,简直视此地为它们“迪斯
尼”乐园。它们甚至敢跑到我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目不转睛盯着我工作。有时候,竟放肆地
跳上我材料的窗台,在与我咫尺之间表演奔跑技巧。我手脑并用十分紧张之时,根本顾不上
下逐客令,有时实在气急了,手里拿着笔和笔记本撵着追它们。它们当然立刻就会消失得无
踪无影。我刚坐下,这该死的东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灭灯,这两人家伙就
大闹起来,有几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头边上跑来跑去。
没办法,只好叫医院几个职工,堵住门窗,终于消灭了一只。但是另一只仍然如期地来
我这里作客。
我于是才“灵机一动”,干脆由黩武主义变为犬儒主义,每天晚上多拿一个馒头放在门
后边供其享用。这样,老鼠晚上便不闹了。每天中午起床后,我先习惯性地向门背后投去一
瞥:那里会一无例外地有一滩吃剩的馒头渣。
后来,我和这只老鼠一直和平共处到我离开这里。它并且成了这个孤独世界里我唯一的
伙伴。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它蹲在我对面,怎样用一双明亮的小眼睛盯着我工作的神态。我
感动内疚的是,我伙同别人打死了它的伙伴——那说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越过第一部分
二分之一处时,感动自己似乎征服了一个新的人生高度。对数字逐渐产生了一种不能克制的
病态的迷恋。不时在旁边的纸上计算页码,计算字数,计算工作时,计算这些数字之间的数
字,尽管这些数字用心算也是简单而一目了然的。只有自己明白,这每一个简单的数字意味
着已经付出了什么代价或将要付出什么代价。每一个数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将要征服
的大山。认真地演算这些算术的时候,就像一个迷信的古卜师和一个财迷心窃的生意人。这
也是紧张写作过程中一种小小的自娱活动。
是的,紧张的思维和书写所造成的焦虑或欢快已经使精神进入某种谵妄状态。上厕所
后,发现一只手拿着笔记本,一只手拿着笔;赶忙又一呼小跑回到工作间放下“武器”,再
一路小跑重返厕所,惊动了这里的长期的住户——老鼠,则立刻又有一番大动乱,惊恐地立
在便池旁反应不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