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的回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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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12月2日改毕于四步斋
太阳鱼
一个人不能老是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回忆往往使人伤感,使人怅然若失。所以有哲人
出来讲话了:关上你的回忆之门吧,朝前面看,那里才是属于你的天地。
话是这么讲,然而怎么可能呢,回忆之门常常会在你自己不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打开,你
根本无法挡住它。譬如那天走在路上,迎面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两个人面对面站定时,我
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那是童年时代一个极要好的伙伴。对方竟陌生人似地直愣楞盯着我,直
到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才“哦”了一声,木然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20多年不见,相
逢不相识大概也算不得怪事。岁月的雕刻刀都使我们改变了儿时的模样。我摇着他的手,眼
前一下子涌出许许多多儿时的往事——我们曾经一起到郊外捉蟋蟀钩鱼,一起在迷宫般的小
弄堂里玩〃官兵捉强盗〃,一起着了迷似地装〃矿石机〃……有一件事情最使我难忘。一次,我
和这位小伙伴到郊外钩鱼,他钓到一条奇怪的鱼,在阳光下,这鱼闪烁着缤纷绚丽的光彩。
〃这是太阳鱼!〃他告诉我。我们俩都不忍心看着这条美丽的小鱼死去,但又舍不得把它放回
到河里。于是我们一起想出个主意来:在小河边挖出一个小坑,引入河水后把鱼放进去。我
们相信这条太阳鱼在这小水坑里会活着,而且会长大,天底下只有我和他知道这个小水坑,
知道在这一坑混浊的泥水中有一条美丽的小鱼。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们都为这个
秘密而激动不已。几天以后,当我们相约又来到小河边时,两个人都懊丧得说不出一句话:
水坑早已干涸,那条光彩夺目的太阳鱼,被太阳晒成了鱼干,皱巴巴地躺在龟裂的坑底里……
儿时的伙伴久别重逢,我情不自禁地一一想起了这些往亭,并且忍不住回忆着,讲着,陶醉
在童年的梦境里。谁知我的回忆竟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共鸣。我在激动地罗嗦,他却无动于衷,
只是用几个字应付我:〃是吗?真有这事?〃〃太阳鱼?唉,我实在想不起来……〃望着他那种
平静中略带惊讶的神态,我终于嘎然住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事后,我难受了好久,我的
那位童年的伙伴,我为他悲哀,为他的健忘悲哀。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忘记童年,
忘记儿时那些欢乐和悲哀!
是的,有些往事是无法忘怀的,就是在你的思维紧张忙碌的时候,它们也会瞅一个空子,
见缝插针地闪现于你的脑海,它们已经融化在你的生命中,你再不可能把它们淡忘。就像沙
砾掉入珠贝,岁月不仅无法将它消灭,磨硕久了,还会孕育出灿然的珍珠呢!如果有人问我:
那么,你的记忆库藏中有几颗珍珠呢?那我就答不上来了。有些住事隐藏在你灵魂的深处,
那是一些幽暗的角落,没有火星来引燃,它们不会轻易闪出光芒来。记得当初读到《哥德巴
赫猜想》的时候,我的心不平静了很久,这种不平静,不仅仅是因为陈景润历尽坎坷后的成
功,我想起一个人,一个虽然没有见过面,却曾经重重震撼过我的心灵的人。
那还是16年前在江南〃氿〃畔当小木匠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在一家队办工厂磨
刀拉大锯,又累又枯燥,那时,似乎很难有什么事情能使我激动,引起我大的兴趣。欢乐是
属于他人的,只有不幸属于我。我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并且深感前途渺茫。一天,有一位姓
朱的年轻木匠来到这家厂里,他扰乱了我的寂寞和平静。
这位年轻木匠人称“小朱师傅”,我早就听说过他。他没有拜过师傅,当木匠的时间也
不长,手艺却已是这一带头挑的了,一些复杂精细的木模,许多老木匠也不敢轻易问鼎,他
却没有被难倒过,总是做得又快又精确。这位无师自通的能人很有些神秘色彩。这是一个眉
清目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说话慢条斯理,一副书生派头,若不是挑着一副木匠担子,很
难相信这是一位木匠。他那担子也与众不同,一头一个灵巧的木箱,舞、凿、锯、刨,安顿
得井井有条。干起活来他却是手脚麻利,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我和他一见如故,谈得很融
洽。也许是对我的处境已有所闻,他同情我这个流落外乡的年轻人,言谈中很自然地流露出
一种老大哥似的亲切。他告诉我,他出身不好,连考大学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只能学一门手
艺混一碗饭吃。他的语气有些凄凉:
“是的,是混一碗饭吃。我们这号人,只能这样喽。”
“我听说了,你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我?我算什么!我哥哥才真是人才呢!”
“你哥哥?他是干什么的?”
小朱师傅并不回答我,只是埋头刨手中一根木料。我发现他失去了平时的潇洒,动作变
得机械而又缓慢,刨子似乎只是在一个地方移动着。沉默良久,他才抬起头轻声回答我:“我
哥哥,他是一个倒霉的人。”
他讲了他哥哥的故事,这故事强烈地震撼了我。当时,我每天记日记,而且喜欢用半文
不白的语言录下所见所闻。以下便是我当晚在日记里的记录:
今日,听小朱师傅谈其兄,心中凄惘不已。朱兄自小聪颖过人,学业出众,尤喜数学,
其思路之敏捷远非同龄人所能企及。考入某大学数学系后,虽用功甚微,但成绩优异,为同
窗中佼佼者。朱以其余力钻研哲学,亦自得其乐。一日,其哲学笔记偶入哲学系主任之手,
老教授阅毕,拍案惊呼:“哲学系无此才子也!”遂劝其转系,朱不允,等曰:“余志在数学,
愿以余力研读哲学,乞谅。”毕业之前,朱已有多篇论文问世,研究专题为欧洲一古代数学
家遗留之疑难悬题。(可惜,我未能记住这位数学家的名字,只记得这些悬题熔数学哲学于
一炉,艰深而又神秘,国内鲜有人知。姑且称为“S题〃吧。)具研究结果已为世人瞩目,国
际数学界以为朱之解法属独辟蹊径,已抵他人未达之境地,离登堂入室为时不远矣。毕业后,
朱留校任教,知情者皆以为此君抱负远大,才华初露,前程未可限量。殊不知〃反右〃大潮骤
起,朱业务拔尖,言行不趋时尚,又出身旧官僚之家,〃右派〃帽子从天而降。
朱不服,然无
理可辩,反而罪加一等。于是掷其两条出路:或留校监督劳动,或遣送回乡。朱年少气盛,
岂肯弃自由而受人监管,故决然选择后者,卷铺盖南下返乡。虽蒙耻辱,然其志未折,行囊
之中,尽皆书稿。回到乡里,乡人皆以冷眼睨之。朱君沉默寡言,形容消瘦,每日劳动之余,
便埋头于书稿,叩寻神秘数学殿堂之门,此时,荣辱皆忘,怡然遨游于逻辑迷宫。年华流逝,
转瞬八载。一日深夜,朱君屋内忽响声大作,四邻皆惊醒,但闻朱君推门而出,口中连呼:
〃成了!成了!〃邻人中有动恻隐之心者,叹曰:〃可怜,此'老右'疯矣。〃朱君于月下疾走数
百步,复回屋中,伏案疾书通宵。〃S题〃之谜,终于朱君笔下昭然大白!是日,朱君返乡整
八年矣。几日后,朱满怀喜悦,将论文稿寄与母校一教授处。不久接教授回函,并将稿寄回,
信曰:〃读君之大作,可喜可贺,此乃数学界一大新成就也。然你我均为戴帽之人,国内恐
无报刊能采纳。建议投科学院一试。〃朱君于是将文稿寄科学院,数月后获回音,曰:〃大作
此处无人可作鉴定,只能壁还。〃如是几番碰壁,时过年余。一日,母校教授又来信道:〃近
闻国外一数学家以相同方法解出'S题',举世轰动,然较君之发现迟一年有余矣!〃朱君闻此
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所哀痛者,并非个人得失,乃民族之荣誉也!既如此,个人奋斗
又何益。一气之下,朱君愤然焚毁论稿,将所藏书籍尽抛千废品回收站,并发誓永不再与数
学沾边。此后,朱君以磨剃刀为生,每日骑一辆破车往返乡野村落,沿途叫喊:〃磨刀耶!
磨刀耶!〃一次,朱君骑车抵一僻静山村,此处多剃头匠,朱连续二日进村磨刀,村中民兵
起疑,盘诘再三,知其乃〃右派〃,遂押至公安局,罪名为:刺探国家军事机密!(山村附近
有一军营。)朱君于是成为罪犯锒铛入狱。至今下落不明……
我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个真实的故事,心中的愤懑、迷惆和失望是无法言喻的。每想起这
个故事,我的眼前便会出现一片惨淡的火光,那些用心血和生命写成的论稿,在火光里变成
了灰烬,像一群灰白色的蝴蝶,伴随着缕缕青烟失魂落魄地飘着。而朱君那含泪的眼睛,却
在冷漠的火烙中失去了光泽……非常奇怪,我常常因此想起太阳鱼,虽然那只是几时幼稚可
笑的记忆,但在干涸的泥潭中被晒成了鱼干的活泼泼的美丽的小生命,它的凄惨命运,竟使
我联想起不幸的朱君。在我们这个多山多水多太阳的国度里,有多少这样干涸的泥潭,有多
少这样被晒干的生命!我曾经以朱君的命运自比,我算什么呢,不幸的人有的是!中国呵……
是的,我并不愿多想这一类往事,然而没有办法,它们时不时会从回忆的库藏中溜出来,
使我久久地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中。所幸的是,这种压抑并没有压得我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有时我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棵长在石缝里的小草,拼着命从岩石的挤压中伸出臂膀来,去承接
雨露,去拥抱阳光。 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还未被晒干的太阳鱼,只要还有几滴水在我身
边流动,我便要奋力地游,游出这个绝望的泥潭,游到江河湖泊里去……
1985年6月于上海
又及:刚刚从庐山参加一个散文创作讨论会回来。没想到在山上听到了那位朱君的消息!
在讨论会上,我谈起在“氿”畔的那段生活,谈起那位不幸的朱君。会后,有两位来自
“氿”畔的女教师急匆匆找来了,她们喜形于色地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当大
学教授了!”“氿”畔的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他。在监狱里,他并未绝望,理想之火于囚困之中
重新燃起。在铁窗围墙里,他又写出许多论文。前几年,他终于获得平反,并被母校请回去,
提升为教授。他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意外的消息使我一夜没有合眼。我久久沉浸在一种难以自制的激动中。这简直就像一
个童话故事——被晒干的太阳鱼,在太阳下又活转来,闪烁出夺目的光彩……但我无法怀疑
它的真实性。它使我记忆中的太阳鱼复活了。
1985年7月10日夜记于长江上
峡谷
在走向大海的旅途中,一座大山挡住了江河的去路。于是江河和大山便展开了一场你死
我活的搏斗。巍峨的大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它自信江河必定在它脚下溃退。然而江河
却发疯似地冲啊撞啊,怎么也不肯退回去另谋出路。谁也无法计算这种搏斗持续了多少年。
渐渐地,大山在急流的冲撞下出现了裂缝……终于有一天,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山豁开了
一道巨口,江水欢呼着从山的豁口中冲了过去。坚忍不屈的江河终于是胜利者,大山只能无
可奈何地看着江水冲过自己巨大的创口,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
我游历过大大小小不少峡谷,站在那些森然的峭壁下,倾听沉雷般的水声弥漫峡谷,心
里便会涌出上述联想。峡谷是不是这样形成的,我没有研究过,或许还因为地震,因为滑坡,
因为一些人类至今尚未弄清的原因。不过我想,许多峡谷是山水搏斗的产物。我曾经两次经
过长江三峡,一次顺流而下,坐大船,一次逆水坐小船。在急流呼啸的江中看两岸千姿万态
的山峰,看那些雄奇的峭壁纷纷闪开为大江让道,我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缕敬意。生机勃勃的
江河是运动着歌唱着的生命,它们有追求有信心有力量,它们当然是不可阻挡不可战胜的。
峡谷,正是江河的纪念碑,纪念它们的勇敢无畏,纪念它们的坚忍顽强,纪念它们的胜利。
哪里能寻找比峡谷更宏伟更壮观的纪念碑呢。
有些峡谷极窄,人行其中,常常会生出疑窦:能走通么?在景色迷人的大宁河上游,我
曾在一个名叫野猪峡的深谷中走了二里地。那是一条非常奇特的峡谷。两堵凹凸不乎的峭壁
之间,窄处才二三米,宽处不过七八米。举头望去,忽隐忽现的天光宛若游龙,闪烁出没于
危崖和草木之间。峡底曲折蜿蜒,一道清澈的急流拐来拐去奔突蛇行。峡谷由宽而窄,渐渐
窄到无路可寻了,只有乱石迎面扑来,急流在脚背上撞起尺把高的浪花,沉闷的水声震得人
头晕眼花……此时此刻,哪里还会产生什么纪念碑之类的联想,只有惶恐疑惑和如烟如雾的
水汽一起笼罩着我。我想,以这样一道纤细柔弱的泉流,要在这乱山中拓开一条出路,简直
痴心妄想。然而峡谷终于豁然开朗,憋着劲儿在幽暗中流泻的泉水突然见到了日光,激动地
扑向前去,在嶙峋的石滩中跌跌撞撞地奔跑了一程,慢慢平稳下来,形成一条清波粼粼的河。
转身回望那峡谷,只是一道黑森森的峡谷,不动声色地嵌在峭壁上……当地的导游告诉我,
传说许多年前,猎人们发现了一匹其大无比的野猪,于是紧追不舍。野猪逃至峭壁前无路可
走时,突然狂嚎一声,一头撞到峭壁上,峭壁竟然被撞出一道裂缝,野猪顺裂缝逃出深山,
摆脱了猎人们的追逐。后人遂称此地为野猪峡。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一个并不美妙的传说,
却也是生命战胜了顽石。我想,造成这峡谷的必定是水,是那股细小而坚强的山泉。生命的
活水呵,你们能创造多少奇迹呢?
也有一些走不通的峡谷。如果你曾经走进这样的峡谷,你就会很形象地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