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由余的自尊,令秦穆公惭愧。他一心想把有由余挖过来,所以让内史廖给他出主意。内史廖说,戎王住在偏远不曾开化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识过中国的音乐,您最好派一批能歌善舞的美女,让戎王沉溺其中,趁机邀请由余访秦,留而不发。他们用美人计和离间计,终于得到有余。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称霸西戎。
汉族的优势是文明,文明的优势是腐化。
但我相信,在打仗的问题上,戎狄一直是老师。他们没有兵书传世,却是最善于作战的民族。
十三、退避三舍
一部春秋史,晋楚争雄是重头戏。
晋承夏政,是北方大国,为周室之屏障,楚人北上,问鼎中原,晋是主要对手。楚人的特点,是性格暴躁,古人谓之“沐猴而冠”(《史记·项羽本纪》),即带着帽子的猕猴,表面像人,其实非常粗鲁,今人犹称“九头鸟”。张良曾说“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史记·留侯世家》),周勃也说“楚兵剽轻,难与争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都劝刘邦不要和项羽硬拚。其实,这种印象,在春秋就有。当时,楚国正在崛起,其势咄咄逼人。晋人说,“天方授楚,未可与争,虽晋之强,未可与争”(《左传》宣公十五年)。
晋公子重耳流亡国外,曾受到楚国的接待。楚王问他,如果你能回到晋国,将怎样报答我。他说,假如托您的福,我能回到晋国,有一天,不幸兵戎相见,“其辟君三舍”(《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舍”,本指宿营。春秋时期,行军的常规速度是三十里,每到三十里要宿营。故“舍”又是计算行军速度的单位。三十里为一舍,三舍是九十里。他是以后撤九十里作为报答。古代谈判,前提是“退舍”,脱离接触。九十里是三天的路程,后撤九十里,也就是脱离了双方可能接触到的距离。这句话,后来演变成成语,就是“退避三舍”。
动物对距离十分敏感。当你离它太近,接近或超过它认为的安全距离,它会做出紧急选择,或者逃跑,或者进攻。人也是这样。
岳麓书院,门口有对联,上面写着“惟楚有材”。楚国人材丰富,但很多都叛逃,逃到了晋国,就像他们的齿牙革角和珍贵木材,物流的方向是北方。晋人说,“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此大国之风也。
《老子》说“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六十九章)。
退让并不是耻辱。
毛泽东拈古书之语为兵法,曰:
不为天下先(出《老子》第六十七章,原作“不敢为天下先”),
退避三舍(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来而不往非礼也(出《礼记·曲礼上》,原作“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其中就有这一条。
十四、不羞遁走
逃跑也是兵法。
中国的兵法是来源于战争,不仅来源于内战,也来源于外战。历史上,外敌入侵,主要是从北边来,所以讲防御,主要是城防。明清时期,新的敌人是从海上来,是坐船来,这才大讲海防和江防。“骑马民族”南下,特点是流动性,即机动和突袭。
司马迁讲匈奴之俗:
战争启示录(6)
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俗,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攻战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史记·匈奴列传》)
这里的“不羞遁走”,在军事学上很重要。“逃跑”、“忍耐”和“等待时机”是中国兵法的特色。蒙古统治时期,汉族有《忍经》,《三十六计》也是“走为上计”(其实是最后一计)。“跑”这一条很重要。它是从“骑马民族”学来的。“马”在古代是机动性最强的作战武具,坦克发明前,任何东西都比不了。骑马民族固然离不开“马”,对付骑马民族也得靠“马”,所以汉武帝要到西域求大宛马。“马”是一种“军事传染病”。西班牙征服美洲就是靠“马”。流寇称为“响马”,也离不开“马”。中国的内战,主要是对付农民战争。统治者把农民武装叫做“流寇”,也有对付“流”的问题。毛泽东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打”是歼灭战,“走”是运动战,同样看重“逃跑”。
其实,何止是逃跑,投降也可以是兵法。
十五、亟肆以罢之,多方以误之
动物是最好的战术家,特别是苍蝇、蚊子。
从前,在乡下,常受蚊蝇骚扰,不胜其苦。白天,地头歇晌打瞌睡,眼皮一合,就有苍蝇围着你乱转,嗡的一声(高频振翼,声音震耳),有如飞机俯冲,直扑嘴唇,或者在你脸上乱爬。你还没来得及挥打,刚一睁眼,它就跑了。你睡它就来,你醒它就去,反正不让你安生,惟一的办法就是用草帽遮脸。蚊子更鬼,专于夜深人静,搞突然袭击。它们有红外夜视和热敏感应的高科技装备,好像现在的美国兵,有时在脑袋周围盘旋,声音大的像飞机(也是高频振翼),有时又悄无声息,在你手上脚上乱叮,突遭暗算才发觉。而且,经常是这个来了那个走,轮番进攻。气得你七窍生烟,挑灯夜战,满屋子瞎扑乱打,根本睡不成。
春秋末年,楚国势大,吴王阖闾伐楚,伍子胥给他出主意,就是采用这种战术:
吴子问于伍员曰:“初而言伐楚,余知其可也,而恐其使余往也,又恶人之有余之功也。今余将自有之矣,伐楚何如?”对曰:“楚执政众而乖,莫适任患。若为三师以肄焉,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归,彼归则出,楚必道敝。亟肄以罢之,多方以误之。既罢而后以三军继之,必大克之。”阖庐从之,楚于是乎始病。(《左传》昭公三十年)
所谓“亟肆以罢之”,“亟”,是频繁的意思;“肆”,杜预说是“暂往而退”(《左传》文十一年注),意思是派三股部队,轮番骚扰,突然出现,又突然撤回;“罢”是疲劳。总之,是来回来去折腾你,让你疲于奔命。“多方以误之”,也是说用各种方法,诱导敌人犯错误。
毛泽东的十六字令: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也是这种战术。
对付蚊蝇,我的经验是,第一,不要乱跑,更不要追着跑(只有“没头人”,哪有“没头苍蝇”);第二,蚊蝇总是去而复来,宜于原地静候;第三,最好诱之以利,蚊嗜血,蝇逐臭,两者都趋光。等它来了,落定脚跟,再打。包括以身飤蚊,等它叮你再动手。历史上官军剿匪,聪明者,如曾、胡、左、李,就是使用这类办法。
《孙子·虚实》有句话,叫“致人而不致于人”。李靖说,“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中)。
这话很对,两面都适用,全看谁能调动谁。
十六、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是什么意思?我喜欢用一句话来概括,“没有规则就是惟一的规则”。比如京剧《空城计》,诸葛亮大开城门,司马懿不敢进,主要是他多疑,“诸葛一生惟谨慎”,怎么会大开城门?他犹豫再三,怕有伏兵,不敢进。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次,诸葛亮是一反常态,故意反着来。空城计,计谋本身无好坏,全看对方是否中计,中计就是好计。
“诈”永远没有固定的内容。
“兵不厌诈”这个词,来源可能是韩非引用舅犯的话。原文是:
晋文公将与楚人战,召舅犯问之,曰:“吾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舅犯曰:“臣闻之,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文公辞舅犯,因召雍季而问之,曰:“我将与楚人战,彼众我寡,为之奈何?”雍季对曰:“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文公曰:“善。”辞雍季,以舅犯之谋与楚人战以败之。归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谋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时之权也;雍季言,万世之利也。”仲尼闻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韩非子·难一》)
舅犯即狐偃,古书也作咎犯。此人是狐戎之人。狐戎,可能与令狐有关,《战国策·秦策五》称为“中山盗”,是活动于山西境内的许多戎人中的一支。戎人多诈,擅长流动战术。韩非师事荀卿,对“诈伪”的使用颇有限定,和《荀子·议兵》对“诈”的态度一样。但“战阵之间,不厌诈伪”,他否定不了。《老子》讲“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孙子说“兵者,诡道也”(《孙子·计》,“兵以诈立”(《孙子·九地》)。战国以来,兵家都很强调“诈”。
战争启示录(7)
“兵不厌诈”在唐代的古书中就已出现。如:
(1)《史记·田单列传》“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索隐:“兵不厌诈,故云‘善之’。”
(2)《北齐书·高隆之传》:“世隆便欲还北,子如曰:“事贵应机,兵不厌诈,……”
此语,明清小说多见(如《三国演义》),现在是成语。
2005年1月2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避暑山庄和甘泉宫(1)
请让我做一次文化导游,带领你穿越历史时空,到两个地点看一下。
避暑山庄在河北承德,是清代的离宫。甘泉宫在陕西淳化,是汉代的离宫。两者的时间距离有1800年,空间距离有900公里,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没有。但它们却有可比之处,值得玩味和思索。
一、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建于1703-1792年,地点在河北承德,位置在盛京(沈阳)和北京之间。三点一线,它大约是中间那个点(离北京近,距盛京远)。这个位置值得注意。
为了理解的方便,我想打个比方。
中国古代都邑,多作点线分布。周人从今陕西扶风、岐山一带崛起,沿渭水东进,占领今咸阳、西安一带,再东出函谷关,占领夏地和其中心城市,今河南洛阳一带,形成三个都邑:岐周、宗周和成周。岐周和宗周(包括丰京和镐京)在关内,成周在关外。清人从东北入关,进入河北北部,从东北到西南,也有三个中心:盛京、承德和北京。盛京是老巢,相当岐周,为第一站。承德是连接东北、蒙古的关节点,相当宗周,为第二站。北京是控制汉地和中国的中心,相当成周,为第三站。盛京是留都(原来就叫承德),承德是陪都(等于第二个盛京),北京是首都。北京在长城以内,承德和盛京在长城以外。
一般印象,骑马控弦的游牧民族,他们都是逐水草而居,辗转迁徙,居无定所,像鸟儿一样,海阔天空,自由飞翔。但实际上,他们是候鸟,随季节而迁徙,迁徙有固定路线。游牧人,夏天多在北方或山北的某个草场放牧,冬天则在南方或山南的某个牧场放牧,牧场分夏牧场和冬窝子,彼此之间,也各有分地。匈奴、鲜卑、突厥、蒙古莫不如此。满清皇帝(主要是康熙、雍正、乾隆时期),冬春住北京,夏秋住承德,往来长城内外,也是保持这样的习惯。欧洲和俄国的王宫,也往往如此。
避暑山庄,即热河行宫,是满清皇帝的夏宫。这个地方,我向往已久,但一直没去,前些年,借便开会,才第一次踏上它的土地。
这里讲一下我的印象。
第一,以前有位外国朋友跟我说,出北京,往北走,去承德的路上,一路非常漂亮,美得让你喘不过气来。但我的感觉,是司空见惯,没什么特别之处。彼此的眼光不一样。出古北口,回望长城,我会想起斯当东在《英使谒见乾隆皇帝纪实》(叶笃义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65年)中的描写。两百年前,马戛尔尼率领的英国使团前往承德拜谒乾隆皇帝,也是从这里经过。对比于他们境内残存的罗马时期的长城(哈德良长城),他们对这个伟大建筑非常景仰,也非常好奇,曾登临眺望,进行实地测量。书中写到,“自从大一统局面形成之后,长城已大大减少了过去的重要性。随着长城作用的缩减,中国人对它的兴趣也跟着消失。初次来到中国看到这个伟大建筑的使节团员们对之赞叹备至,但陪送前来的中国官员似乎对它不予以任何注意”。长城,秦、汉以下,都是为了拒胡。满、蒙是被拒对象,和汉族的想法当然不同。中国的长城虽有预警和阻延的效用,但不可能把入侵者彻底挡在墙外(罗马长城也一样)。现在的长城是明代的长城,修得再好,等于马其诺防线。满人入关,失去意义,弃之山上,成为古迹,年深月久,凋零败落,是必然结果。
第二,避暑山庄的修建是和木兰围场有关。木兰围场在承德以北150公里,占地10400平方公里,现在叫围场县。它的位置,正好在漠南蒙古的南缘,盛京的西侧,北京的东北方向,是满、蒙、汉三族相邻的一块三角地,汉族曾以“鞑虏”混称满、蒙,英人称之为“鞑靼之地”。满清皇帝在此会蒙古王公,聚满、蒙八旗进行秋狝,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秋狝是围猎,同时是军事演习。中国古代校阅士卒,也是借围猎行之。春猎叫蒐,夏猎叫苗,秋猎叫狝,冬猎叫狩,四季各有专名(《尔雅·释天》)。但汉族是农业民族,古人有“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的说法(《国语·周语上》),围猎主要在冬天。满清皇帝不同,夏天避暑,秋天打猎。围猎主要是猎鹿。“木兰”是满语,本身是鹿哨的意思。时间则选在秋高气爽、鸟兽肥壮的时节,套用汉语的说法,当然就是“秋狝”。贵族喜欢打猎,各国都如此。满、蒙也有此好。但满清皇帝在此行猎,还有特殊的政治意义。一是告诫满族子弟,不要忘本,要居安思危,保持尚武之风,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