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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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官职,就再也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任其寻衅生事,于是拨了一队缇骑兵把高拱当作“罪臣”
看管起来。缇骑兵隶受锦衣卫管辖,专司捉拿押送犯人之责,平常就飞扬跋扈气焰嚣张。如今奉了圣旨,更是吹胡子瞪眼睛不可一世。高府上上下下的人,平日里也都是昂头三尺,颐指气使惯了的。如今突然遭人白眼受人呵斥,一时间都成了雪天的麻雀瑟作一团。更有一些昧了良心的仆婢,趁着混乱纷纷窃取主人的细软斧资作鸟兽散,只苦了忠心耿耿的高福,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照得住这个照不住那个,急得像只没头苍蝇,屋里屋外窜进窜出不知该忙些什么。今日天一亮,缇骑兵就把大门擂得山响,要高拱急速起程回河南新郑老家。高福仓促之间雇了一辆牛车,胡乱装了一些行李,把主子高拱老两口搀上车,就这么仓皇上路了。
御门宣旨权臣削籍 京南饯宴玉女悲歌(2 )
熊召政
虽然牛车尽可能拣僻静道儿走,沿途还是有不少的人赶来围看。这些看稀奇的人,大都是京师的平民百姓。看到昔日运筹帷幄参佐帝业有吐握之劳的社稷干臣落得如此下场,观者莫不感慨唏嘘。
打从坐上牛车,高拱就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睁眼来看这物是人非的京师而已。昨日初听圣旨,他真的是懵了,以至匍匐在地失去知觉。直到缇骑兵把他从地上架起来走下御道时,他才霍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在这场宫府争斗中已是彻底失败。这虽然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眼看就要走出午门,他知道一旦走出这道门,今生今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来了。于是愤然挣脱缇骑兵的挟持,反身望了望重檐飞角的皇极门以及红墙碧瓦的层层宫禁,他整了整衣冠,对着皇极门一揖到地。斯时文武百官尚未退场,他们分明都看见了刚才还是首辅如今却成了“罪人”的高拱,两道犀利的目光中充满了深情也充满了怨恨。为了不致在昔日的属下百官面前失态,高拱竭力保持了他的孤傲和镇静,可是一回到家中,就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浑浊的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如今坐在牛车上,高拱心绪烦乱,思前想后,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旋转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冯保,另一个就是张居正。在他看来,正是这两个人内外勾结,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场。
一出正阳门,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铜还硬,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高拱老两口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加之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路边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发白。高拱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他虽然感到撑不住,但为了维护尊严,仍坚持一声不吭。
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辈子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几曾受过这样的折腾?出了正阳门不远,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高福寻了一把油纸伞来撑在她的头上,又经常拧条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大约午牌时分,牛车来到宣武门外五里多地一处名叫真空寺的地方,这是一座小集镇,夹路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铺,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从这里再住前走就算离开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走了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干舌燥肌肠辘辘,高福正想上前和这拨催逼甚紧的缇骑兵的头目,一个态度蛮横极尽刁难的小校打个商量,想在这小镇上吃顿午饭稍事休息,等日头偏西后再上路。却发现街上已站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高拱的姻亲,刑部侍郎曹金。高拱只有一个独女,嫁给了曹金的第二个儿子。
此刻的曹金,身上依然穿着三品官服。黑靴小校一看有位官员拦路,连忙翻身下马。若在平常,这样一个没有品极的小军官见了朝中三品大员,早就避让路旁垂手侍立,但现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领了皇命押送高拱回籍的,官阶虽卑,钦差事大。因此小校不但不避道,反而迎上去,拱手一揖问道:
“请问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曹金知道高拱今日回籍,故提前来这里候着了,这会儿他也不敢计较小校的无理,佯笑着回答:“本官乃刑部右侍郎曹金。”
“啊,是刑部的,”小校一听这衙门与自己的差事有点瓜葛,忙堆起了笑脸,问道:“曹大人有何公干?”
“来,我们借一步说话。”曹金说着就把小校领到避人处,往他手心里拍了一个银锭,说道,“这二十两银子,算是我曹某慰劳兄弟们的。”
小校突然得了这大一笔财喜,高兴之余又颇为惊诧,问道:“曹大人为何要这样?”
曹金瞧了瞧歇在日头底下的牛车,以及疲惫不堪的高拱夫妇,说道:“实不相瞒,牛车上的高拱是我的姻亲。”
“啊,原来如此,”小校顿时收敛了笑意,盯着曹金问,“曹大人想要怎样?”
“你看,日头这么毒,让牛车歇下来,在这儿吃顿午饭再上路,你看如何?”
小校也是饥渴难挨想歇下来打尖吃饭,但他更想趁机敲诈曹金一把,便故意卖关子说道:“曹大人,这个恐怕不成啊,出京师时,俺的上司一再叮嘱,要尽快把高拱押出京师地面,更不许他同任何官员接触。为了怕吃午饭误事,出发前俺已安排弟兄们都随身带了煎饼。”
曹金心想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心里头直觉晦气,却又不得不赔笑说道:“校爷,你好歹通融通融。”
小校答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一停下来,出任何一丁点事情,干系都得俺担着。俺总不能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赔搭上身家性命。”
曹金一听,知道小校是嫌银子太少借机敲竹杠,尽管恨得牙痒痒的,他仍喊过家人,又取了二十两一锭的纹银递到小校手中,说道:“就吃一顿午饭,若出任何一点事情,我曹某负责担待,校爷你看如何?”
“曹大人既如此说,小的也只好卖这个人情了。”
小校说着收起两锭纹银就要去安排,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宣武门方向急速驰来。须臾间,一名侍卫校官来到牛车跟前滚鞭下马,大声问道:
“谁在这里负责?”
“俺,”小校迎过去,一看这校官衣着光鲜,官阶虽然相同,但腰牌格式却不一样,这是午门内当差的穿戴,便堆下笑脸来问,“请问有何事。”
校官答道:“在下是新任首辅张居正大人的护卫班头,名叫李可,张大人要在这里为高老先生送行,怕你们一行走过了,故先差小的赶来报信。”
张居正为高拱摆下的饯行宴,就在与真空寺只有一墙之隔的京南驿里备下。
曹金本在街上酒楼里备了一桌,听说张居正亲自赶来送行,只好留着自家受用。
这消息也让高拱感到意外,张居正此举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但他正在气头上,既无颜面也无心情与“仇人”坐一桌子传肴把盏。因此连真空寺都不想呆了,便催着要牛车上路。曹金一味苦言相劝,高拱看到老伴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忍心即刻上路,也就顺势下台阶地嘟哝道:“好吧,我且留下来,看张居正为老夫摆一桌什么样的‘鸿门宴’!”
京南驿乃官方驿站,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高拱老两口在偏房里差不多休息了半个多时辰,张居正的马轿才到。如今他已是新任首辅,出门的仪仗扈从声势气派又是不同,百十号人前呼后拥,马轿前更添了六个金瓜卫士。京南驿里里外外,一时间喧声震耳。张居正下得轿来,只干咳了一声,院子里立刻一片肃静。
“高老先生在哪里?”张居正问跪迎的驿丞。
不用驿丞回答,高拱已反剪双手走出偏房。他早晨出门时穿着的一件蓝夏布直裰,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锦囊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乍一见他这副样子,张居正感到很不习惯,心里头也就自然涌起了一股子酸楚。
却说昨日高拱被缇骑兵架出午门后,以葛守礼、杨博为首的九卿大臣都围着张居正,希望他出面具疏皇上,替高拱求情。张居正知道圣意已决,断没有转圜余地。但为了安抚大臣们的情绪,也为了避嫌,张居正顾不得回家养病,而是径直来到内阁,援笔伸纸,字斟句酌地向皇上写了一份为高拱辩冤的奏疏:
……臣不胜战惧,不胜遑忧。臣等看得高拱历事三朝三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虽其议论侃直,外貌威严,而中实过于谨畏。临事兢慎,如恐弗胜。
昨大行皇帝宾天,召阁臣三人俱至榻前,亲受遗嘱,拱与臣等至阁,相对号哭欲绝者屡。每惟先帝付托之重,国家忧患之殷,日夜兢兢。惟以不克负荷为惧,岂敢有一毫专权之心哉!
疏文写到这里,张居正还真的动了一点感情,接下来便是陈词恳切地希望皇太后、皇太妃、皇帝能够收回成命,挽留高拱。奏疏写完后,张居正命人飞马报至重病在家的高仪,征得他同意后,以两人名义送进宫中。当天下午,皇上的圣旨就传到内阁:“卿等不可党护负国!”
以上事件均已见载于今天上午发往各衙门的邸报。张居正签发这期邸报原已存了洗清骂名开脱责任的用意。这样做了仍嫌不足,早上到内阁点卯,把紧要事体作速处理之后,又乘马轿直奔宣武门而来——他决计亲自为仓皇南归的高拱送行。
此刻面对站在走廊上的高拱,张居正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迎上去,抱歉地说:“元老,仆来迟了,害得你久等。”
看到张居正身着云素绸质地的一品官服,不见一点汗渍。高拱悻悻然说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张居正当着众人面不好回答,只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
“回大人,都备好了。”
“高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元老,听说你的姻亲曹侍郎也来了,怎不见他的人?”
“听说你来,他先已回避了。”
“既是这样,曹侍郎那里也送一桌过去。”
张居正吩咐完毕,便与高拱联袂进了宴会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裟,蝉鸣不已。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驿丞忙乎完毕退了下去,只剩下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着酒席。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
张居正亲自执壶,一边给高拱斟酒一边说道:
“元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
两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趁张居正斟酒当儿,冷冷说道:“叔大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
张居正苦笑了笑,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元老已经知道了。”
“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高拱狠狠瞪了张居正一眼,愤愤地说,“叔大,对天起誓,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
“元老,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说道,“你与阉党结盟,必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了蛛丝马迹让人看到。”
张居正真不愧有宰相肚量,高拱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他,他却依然不愠不火。
夹了一口菜到嘴中慢嚼细咽吞了下去,又微微呷了一口酒,这才慢条斯理答道:
“元老,你眼下心境仆诚能理解。但您说仆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之本意,我今天赶来送你,原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说到这里,张居正顿了一顿,正欲接着说下去,忽听得外头传来喧哗之声。
两人一时都扭头看去,只见一素衣女子已闯进花厅,欲进到宴会堂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