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居正(全) 作者:熊召正-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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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想到冯保,窝囊气也只好留下自己受用了。
“下官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只是仰慕冯公公的声名。”胡自皋说。
“我虽然与胡大人今日见面,但早有耳闻,”徐爵说,“金榜题名后,一路放的都是肥缺,守制三年,虽然让人奏了本儿,但有惊无险,依然升了个正六品。
这事儿,你还应该多多感谢高阁老。“
高拱与冯保的矛盾,胡自皋早有耳闻。听徐爵故意点出高阁老来,知道他对自己有所提防,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下官与高阁老也并无交情,只是托人求他说了一次情。”
“这话倒实在,”徐爵点点头,“像你这种六品官儿,在京城衙门里,哪间房里都坐了好几个。高阁老哪里都认得过来?你一不是他的门生,二又没有乡谊,他哪能格外照顾你?遇上什么事儿,拿银子抵上,抬手放你过去,送个顺手人情,总还是可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舍得花银子,顺手人情哪个不会做。盐运使判官你做也是做,别人做也是做,就看谁会办事,胡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胡自皋连声附和,“有钱能买鬼推磨,这是千古至理。”
“我看高阁老就不成心帮你。虽然升了个工部主事,还是南京的,这是个什么官儿嘛,穷得家里连老鼠都跑光了。你花了多少银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花了钱买来一股子穷酸,这不明明是捉弄人么?“说到这里,徐爵顿了一顿,看到胡自皋在勾头思考,又接着说,”胡大人,鄙人有句话想提醒你,又想到初次见面,难以启齿。““但说无妨。”胡自皋抬起头来。
“那就恕鄙人无礼了,”徐爵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说,“你虽然也算是个老官场了,但其中的道道儿,你还没有估摸透。”
“不才愿闻其详。”胡自皋来了兴趣。
徐爵说:“会用钱者,四两拨千斤,不会用钱者,千斤换来一毛。”
胡自皋问:“何为会用钱者,何为不会用钱者?”
“会用钱者,烧冷灶,不会用钱者才去烧热灶。”徐爵见胡自皋神情疑惑,索性捅穿了说,“比方说吧,你大把大把银子送给高胡子,这就是烧的热灶,他那里本来就火焰熊熊,还差你这把火么?你赶着去投柴禾,人家并不领情。倒是那些冷灶,靠你这一把火,扑腾扑腾烧出热气儿来,人家才会记得你。”
“理是这个理儿,”胡自皋思虑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只是人家热灶办得成事,若是个冷灶,终究讨不来便宜。”
“胡大人此话差矣,”徐爵冷冷一笑,“既作官,就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在乎一时的成败得失。你烧了三年冷灶,看似吃亏,到了第四个年头儿,说不定时来运转,冷灶成了热灶。你岂不也跟着鲤鱼跳龙门,落进了金窟窿!”
胡自皋听出徐爵弦外有音,就索性抄直说:“徐老爷,不才还要请你指点,现在去哪里找寻这样的冷灶呢?”
徐爵看到胡自皋已经着了道儿,也就不再遮掩,脱口便说:“我家主人就是。”
“冯公公,他?”胡自皋一下子惊愣了,“他这么大的权势,还是个冷灶?”
“南北两京的内侍太监,总共有两三万人,比起那些一般的管事牌子,他当然是大大的热灶,但……”说到这里,徐爵故意卖了个关子,眨了眨鱼泡眼,摇着脑袋说:“算了,算了,还是不说的好。人心隔肚皮啊。”
“徐老爷与我初次见面,信不过我,倒也在情理之中,”胡自皋悠悠一笑,接着说,“不过,徐老爷吞进肚中的半截子话,就是不说,下官也猜得出来。”
“是吗?”徐爵挪了挪身子。
“您要说的是,冯公公的头上,毕竟还有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
这回轮到徐爵吃惊了。他盯了胡自皋一眼,心里想:“可不能小瞧了这个六品官儿。”嘴里说道:“是啊,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论资历,论才情,哪一点比得上我家主人。”
胡自皋一笑,神情矜持起来:“徐老爷方才问我,为何要请你,现在可以回答了。”
“请讲。”
“为的是烧冷灶。”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笑毕,徐爵严肃地说:“胡大人,君子无戏言,你说话可当真?”
“当真!”
“好!”徐爵显得颇为高兴,一脸横肉松弛下来,蒜头鼻子也泛起了红光,“有您这句话,回到北京,我一定在我家主人面前替大人多多美言。”
“那就多谢了,兄台,”胡自皋改了个称呼,问徐爵,“这样称呼,您不介意吧?”
“早该这样,显得亲热得多了。”徐爵点头首肯。
“兄台打算何日离开南京?”
“事情若办得顺利,我明日就回。”
“您走时,我预备一份厚礼,请兄台转给冯公公,兄台处我也另备薄仪。”
“我这儿就免了,我家主人处,您倒是要好好儿孝敬一下。”
“如何孝敬,还请兄台指教。”
“既然不是外人,我就索性直说了。我这次来南京,是为了替我家主人觅一份宝物。”
“什么宝物?”
“你知道菩提达摩这个人么?”
“知道”,胡自皋点点头,接着就卖弄起来:“他是从印度来到中国的大和尚,被称为中国禅宗初祖。”
“听说他从印度来时,先到广州,后从广州来到南京拜见当时梁朝皇帝梁武帝,并赠了一挂佛珠给梁武帝。这挂佛珠是用一百零八颗得道高僧的舍利子缀成的,被梁武帝奉为国宝。梁朝到如今,已过了一千多年,但这挂佛珠却仍在南京。”
“这可算得是国宝了。”
“是呀,这挂佛珠如今落到一位师爷手里,我找到他商量转卖,他开头一口咬定不卖,说这宝物留在他家已经五代了,不能在他手上消失,落下个不肖子孙的名声。好说歹说,连南京守备太监孙朝用大公公也出面了,人家看我有些来头,这才松了口答应转卖,但出价五万两银子。按理说,这样一件国宝,五万两银子也不算贵,只是我家公公,平常为人清正,哪里凑得出这大一笔银两。我还是和那师爷扯葛藤,讨价还价,今天下午才算敲定,三万两银子,明儿上午去宝应门旁的藕香斋,一手交银,一手交货。”
听徐爵说了前因后果,胡自皋感叹:“没想到冯公公敬佛如此虔诚。”
“佛就是他的命根儿,每年他都要做大把大把的善事。”徐爵一说到“我家主人”,便是一脸的恭敬,“但这次,我家主人差我十万火急地赶来南京收购这件宝物,却不是为了自己收藏。”
“哦?”
“当今皇上病了,你知道么?”
“知道,早有邸报过来,内阁也发来咨文,命各衙门每夜都留人守值。”胡自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说,“我正想问兄台,皇上的病怎么样了?”
“皇上的病是朝廷最高机密,我辈哪会知道底细。但从我家主人这一段行迹看,万岁爷的病,恐怕不轻。我这回来寻那串佛珠,也同万岁爷的病有关。”
“此话怎讲?”
“皇上最宠的李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子爷的生母,是个极为信佛的人。平常就吃花斋,所住的慈宁宫里,还布置了一个大大的佛堂。每日里抄经念佛,宫女都称她为观音娘娘。这回皇上病了,她更是吃了长斋。前几天,冯公公去给李贵妃请安,无意中提到南京城中有这么一串佛珠。李贵妃顿时就盯问起来,接着叹一口气,说国中还有这样的佛宝,应该能保皇上万寿无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回到家来,我家主人就差我火速来南京。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串佛珠弄到手,孝敬给贵妃娘娘。““兄台带的银票不够?”
“是呀,”徐爵点出李贵妃这一层,原是想胡自皋爽快地掏银子。看到胡自皋还在盘算,就故意激将说,“不过,只要我肯张口,这三万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多少人想巴结我家主人,只愁找不到门路呢?”
胡自皋点点头,他承认徐爵说的是实话,冯公公再不济,在皇帝爷身边滚了十几年,三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手的。这次差徐爵来南京,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掏钱买那串佛珠。他胡自皋舍不得花这笔钱,自然会有人抢着出。徐爵固然狡黠,但还是托出了底盘。但转而一想,三万两银子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若被徐爵假借冯公公名义,骗走私吞了,自己岂不就成了天大的傻瓜。但若徐爵所言当真,三万两银子结交冯公公,还搭上李贵妃的线,又是一件天大的便宜事。皇上的病,已经折腾了一两个月,假如那些太医们不能妙手回春,一旦龙宾上天,太子爷接任,李贵妃就是一个大大的热灶了。想到这一层,胡自皋心头一热,开口说道:
“兄台,这三万两银子,我出了!”
“好!”徐爵一拍茶几,脸上绽出了难得的笑容,“胡大人果然爽快,我先替我家主人感谢你。”
银子虽然出了,但胡自皋还是留了一份小心,紧接着徐爵的话说:“等明天那串佛珠到手,我派一个人和兄台一起进京,面呈冯公公,以示鄙人的一片孝心。”
主事钻营买通名妓 管家索贿说动昏官(3 )
熊召政
徐爵一愣,他知道胡自皋是在担心自己从中做手脚,心中已有些不愉快。于是没好气地说:“也好,三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既然胡大人看重,派个人和我一块见见冯公公,鄙人也就卸开了嫌疑。”
胡自皋听出话中的骨头,连忙赔笑脸说:“兄台不必多疑,下官只是担心路上,怕万一有个闪失。”
徐爵勉强一笑,起身踱到临河的窗前,只见各处河房前的大红灯笼都已点燃,把个秦淮河照耀得如同白昼。河上画船相接,岸上楼阁参差。香雾缭绕,烛影摇红,箫鼓琴筝,不绝于耳。他伸了个懒腰,情欲难以自制,于是迫不及待问胡自皋:
“柳姑娘呢?叫她上楼来。”
魏侍郎惊听连环计 冯公公潜访学士府(1 )
熊召政
隆庆皇帝中风之后,吃了太医祛火去邪的汤药,又严禁了房事,不过十天,病情就显著减轻,这一日还挪步到西暖阁批了几道折子。消息传出来,日夜守在内阁须臾不敢离开的两位辅臣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按皇上的意思,本来是要他们在东暖阁中安歇。但高拱坚持内外有别,并申明内阁也在紫禁城中,距乾清宫不过一箭之遥,有事喊得应,皇上这才同意他们回到内阁宿值。如今皇上病情既已解危,内阁又发出一道咨文,从今天起,各衙门堂官不必守值,可以回家歇息了。前面已经说过,高拱身任首辅同时又兼着吏部尚书,平日工作习惯是上午在内阁上班,下午到吏部处理部务。因为皇上犯病,他已有十来天没到吏部,这天下午一俟签发了咨文,他就起轿往吏部而来。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早就在门口迎候,并一起走进高拱宽敞明亮的值房。这魏学曾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为人性格耿直,有口无心,敢作敢为,曾出抚山西、辽东等省,颇有政绩,在官场上素有“魏大炮”之称。无论是脾气还是办事干练作风,魏学曾都深得高拱赏识,因此拔擢他来担任自己的副手,主持吏部日常政务。却说两人值房坐定,魏学曾简要地把这十几天来吏部事务述说一遍。高拱向来大事小事都牵肠挂肚,虽然放手让魏学曾处理部务,但凡事却又必须向他汇报明白。这会儿魏学曾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高拱不厌其烦听得仔细,遇到含糊处,还要插话问个清楚。魏学曾说毕,高拱问:“李延可有辞恩折子到部?”
按规矩,接旨致仕官员都要上折子辞恩,这类折子须得寄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