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作品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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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驾您,尊敬的先生,现在请让我弹弹琴,我要痛快痛快。〃
他没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我不好意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克制着自己的胆怯心理,一边朝一个个客人走去,一边说:
〃今天我要弹琴。是的。〃
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会弹琴似的,不过他们都对自己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和蔼地微笑着。当我大声地对弹琴人说〃劳驾,尊敬的先生,现在请让我弹弹琴。我要痛快痛快。
这是一次凯旋〃时,他们才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
弹琴人虽然停止了琴声,但并不离开他的褐色凳子,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用他那修长的手指盖住了脸。
我已经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同情心,准备鼓励他再弹起琴来,这时女主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说着,还大声地笑起来,好像我成心装模作样似的。
那位姑娘也凑过来,蔑视地看着我说:〃夫人,请让他弹。
也许他想凑凑趣。这是值得称赞的。我求您,夫人。〃
所有的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显然,他们和我一样都觉得这番话具有讽刺意味。只有弹琴人默不作声。他低着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在凳子的木板上划着,好像在沙地上作画。我哆嗦起来,为了不让人发现,我把手插进口袋。我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说话,因为我想大哭一场。所以我说话时得字斟句酌,一定要让听者觉得我要哭的念头荒唐可笑。
〃夫人,〃我说道,〃我得弹琴了,因为〃我忘记了该说的理由,所以一屁股坐到了钢琴那儿。这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弹琴人站了起来,体贴地迈过凳子,因为我挡了他的道。〃请把灯关上,我只能在黑暗中弹琴。〃我坐直了身子。
这时,两位先生抓起凳子,吹着口哨,轻轻地摇晃着我,把我抬得离钢琴远远的,到了饭桌那儿。
看来所有的人都赞同这样做,那位小姐说:〃您瞧,夫人,他弹得挺不错。我早就知道。您还担心哪。〃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鞠了一个大躬表示感谢。
有人给我斟了一杯柠檬汽水,喝的时候,一个涂着红嘴唇的小姐给我拿着杯子。女主人把蛋白甜饼放到一个银盘中递给我,一个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姑娘给我把甜饼送到嘴里。一个满头金发、身材丰满的小姐在我头顶拿着一串葡萄,我只需摘着吃就行,小姐则看着我那双回避着她目光的眼睛。
大家待我这么好,所以当我又要去弹琴而他们都不让我去时,我自然觉得奇怪。
〃行了,〃男主人说话了,这以前我就没注意到他。他走了出去,随后拿着一个硕大的礼帽和一件有花的铜褐色的外衣走了进来。〃这是您的东西。〃
这些虽然不是我的东西,但我不愿让他再费心地察找一番。男主人紧挨着我单薄的身子,亲自给我穿上大衣,衣服刚好合身。一位满脸慈祥的妇人随着大衣的长度,一点点地弯下腰,给我挨个系上大衣的扣子。
〃那么,再见了,〃女主人说道,〃欢迎您不久再来。您知道,我们总是愿意见到您的。〃这时所有在坐的人都起身鞠躬,好像非得这样不可似的。我也试着回礼,但我的外衣太瘦,因此我拿起帽子,笨手笨脚地走出了门。
我迈着碎步走出房子大门时,眼前突然现出了月夜星空、大型拱顶、市议会的圆形广场、玛丽亚灯柱和教堂。
我从容地从暗处走到月光下,解开大衣扣子,使身子暖和暖和;然后举起双手,让呼啸着的月夜沉寂下来,开始考虑起来:
〃你们装得好像是真的又能怎样。你们是否要让我相信,我滑稽地站在绿色的石子路上就不是真的。但是你,天空,你真正存在的时候早已过去,而你,圆形广场,你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存在过。〃
〃你们现在是比我优越,这是真的,可这只有在我不给你们找麻烦的情况下才是如此。〃
〃感谢上帝,月亮,你不再是月亮,然而,给你取个月亮的名字,仍把你叫做月亮许是我的疏忽。为什么把你叫做'被人遗忘的有着奇怪颜色的纸灯笼'你就不那么兴高采烈了呢,为什么我称你为玛丽亚灯柱,你就躲了起来,而把你称作'放着黄光的月亮',就看不见你那咄咄逼人的姿式了呢?〃
〃看来的确如此,要是有人想着你们,你们并不舒服;你们会减少勇气,不再那么健康。〃
〃上帝,要是思索者像醉酒者学习,那多有利于健康!〃
〃为什么一切都悄声无息。我觉得风停了。那些常常像装了小轱轳在广场上滑来滑去的小房子也都纹丝不动寂静寂静根本看不见往常把房子和土地分开的那根细细的黑线。〃
我跑了起来。我绕着广场毫无阻挡地跑了三圈,没碰到一个醉酒者,因此无需中途迅速停住,无需费劲地察觉,一直朝卡尔胡同跑。我的身影在墙上常常显得比我矮,它跑在我的身边,就像跑在墙和路基之间的一条狭路上一样。
路过消防队那所房子时,我听见从小环行路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一拐进环行路,便看见一个喝醉了的人站在井栏杆边,他平伸着两臂,用穿着一双木板拖鞋的双脚在地上跺来跺去。
我先站住,好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然后走到他跟前,摘下头上的礼帽,自我介绍说:
〃晚安,弱不禁风的贵人,我二十三岁,但还没有名字。您一定来自那个伟大的城市巴黎,有一个奇怪的、可以歌唱的名字。法国那已失去平衡的皇宫的矫揉做作的气氛包围着您。〃
〃那位站在高高的明亮平台上的高挑女人,您那双有色的眼睛一定看见她了,她那纤细的腰枝像嘲讽人似地转了过来,可那同样铺展在台阶上的着色拖裙的末端还留在花园的沙地上。您没看见吗,到处都是穿着灰色的、剪裁时髦的燕尾服及白裤子的用人,他们两腿跨过木杆,上半身向后弯,弯向两侧,往长杆上爬去,他们必须把地球的硕大无比的灰色银幕抬往高处,挂到粗绳子上去,因为高佻女人希望有一个雾蒙蒙的清晨。〃
他打了个嗝,差点把我吓着,我说:〃真的,是真的吗,先生,您来自我们的巴黎,来自狂风大作的巴黎,啊,来自那个狂热的冰雹天气?〃
他又打了个嗝,我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不胜荣幸。〃
接着,我动作麻利地系上大衣扣,然后热情而又腼腆地说道:
〃我知道,您认为不值得回答我,但如果我今天不问您,我就得过一辈子悲惨的生活。〃
〃请告诉我,打扮入时的先生,人们给我讲的都是真的么。巴黎有没有只用漂亮的衣服做成的人,有没有只有大门的房子,夏季,城市碧空万里,只稀疏地点缀着几朵心形白云,是真的吗?巴黎有没有一个门庭若市的蜡像陈列馆,那儿仅有挂着小牌的树木,上面写着著名的英雄、罪犯以及情人的名字。〃
〃还有就是这条消息!这条显然不真实的消息!〃
〃真的吗,巴黎的那些大马路突然都分成了岔路,不再宁静了是吗?所有的一切并不总是那么井井有条,那怎么可能!若出了一次事故,人们就会迈着大城市人的、绝少碰着石子路的步子,从条条小路涌上来围观;虽然所有的人都好奇,但他们也担心自己失望;他们呼吸加快,伸长他们的小脑袋。要是他们彼此碰了一下,就会深鞠一躬,互请原谅:'实在抱歉不是有意的太挤了,请原谅,对不起我太笨了我承认。我的名字叫我叫叶罗美·法洛赫,我是卡博丹大街卖调料的小商贩请允许我明天请您吃顿午饭我的妻子也会感到非常高兴。'人们这样说着话,小胡同的喧闹使人头昏脑胀,连房屋之间烟囱的炊烟都震落了下来。就是这样。也许说不定在一个富人街区的一条繁华大街上停放着两辆车。仆人神情庄重地打开车门。八条纯种西伯利亚狼狗跳跳蹦蹦地下了车,跃起身子朝着车行道又扑又吼。这时便会有人说,这是几个化了装的穿着时髦的巴黎年轻人。〃
他的眼睛差不多闭上了。我沉默不语,他把两手放在嘴里扯自己的下巴。他的衣服肮脏不堪。大概别人把他从一个酒馆里赶了出来,他自己还不知道。
也许,我们并没有估计到,我们的脑袋还会在白天黑夜之间这短暂、静谧的间隔中长在脖子上,也许就在这时,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切都停止不动,我们没有去观察,所以一切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我们两个弯着身子独自站着,然后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连空气的阻力也觉不出来,但我们的内心深处仍牢牢地记住,在和我们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有带房顶的房子,所幸还带着四四方方的烟囱,黑暗就是从屋顶、从烟囱、从阁楼溜进各间屋子的。所幸明日又是一个什么都清楚可见的白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醉酒人扬起眉毛,眉眼间显现出一丝神采,他断断续续地说:〃是这样的我困了,所以我要去睡觉我有个内弟住在文策尔广场我要到那儿去,因为我住在那儿,我的床在那儿我这就走只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好像记不得了不过不要紧,因为我连究竟有没有内弟都不知道现在我走了您说我会找到他吗?〃
我想也没想就说:〃肯定找得到。可您来自异地他乡,并且碰巧您的仆人也不在身边。请允许我给您带路。〃
他没有回答。于是我把胳膊伸给他,让他挽着。
胖子和祈祷者接下去的谈话
好一段时间,我都试着使自己高兴起来。我按摩着身子,对自己说:
〃该是你说话的时候了。你已经感到很尴尬了。您感到困扰了吗?等着!你了解这种情况。慢慢地想一想!周围的一切也都会等待你的。〃
〃这就像在上星期聚会时一样。有人读着手抄本上的什么东西。我曾应他的请求抄过一页。当我看到他写的那页上面的字时,我吃了一惊。这是毫无根据的。人们从桌子的三面探过身来。我哭着发誓说,那不是我写的字。〃
〃可这和今天的事情有什么相似的呢。今天开始的这番谈话完全是你引起的。其它的一切都相安无事。打起精神来,我的亲爱的!你会提出不同的意见的。你可以说:'我困了。我头痛。再见。'快,快点。说点什么让人注意你!这是什么?又是阻挠重重?你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一片高原,它作为土地抵挡高大天空的盾牌拔地而起。我从一座山上看见了这片高原,准备从它上面漫游而过。我开始唱歌了。〃
我的嘴唇又干又不听使唤,我说:
〃难道不应该过别样的生活吗!〃
〃不,〃他用疑问的声调说,还笑着。
〃那么为什么您晚上在教堂里祷告,〃我问道,在这以前犹如梦境中支撑着的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已倒塌。
〃不,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件事呢。晚上,任何一个独自生活的人都不承担责任。人们对有些事情感到害怕。也许肉体会消失,也许人真的是朦胧昏暗中的那个样子,也许没有拐杖就不能走路,也许到教堂去大声祈祷,让别人看得到、又得到自己的肉体要好些。〃
他就这样说着,后来便一声不吭,我从口袋里掏出红手绢,低着头哭了。
他站起身来,吻着我说道:
〃你哭什么?你又高又大,这是我所喜欢的,你有两只长长的手,几乎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你为什么对此不感到高兴。我劝你总穿深色的带袖边的衣服。不我在恭维你,可你还在哭?你完全能理智地承受生活这个难题。〃
〃我们其实在建造无用的战争机器、塔楼、城墙,制造丝绸窗帘,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会对这一切大感惊奇。我们飘荡悬空,掉不下来,即使我们比蝙蝠还丑陋,我们也要翩翩飞舞。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人能阻挡我们说:'上帝啊,今天是个好天',因为我们已经适应了地球,按照我们的共识生活着。〃
〃我们就像雪中的树干。它们只是看上去平平地放着,人们以为用一点气力就可以把它推走。其实不行,做不到,因为他们和土地紧密相联。看吧,甚至连这都只是表面现象。〃
思索阻止了我的哭泣:〃现在是在夜里,明天没有一个人会责备我现在可能说的话,因为这些话可能是梦中之言。〃
于是我说:〃是的,是这样,可我们说什么呀。我们总不能谈论天空的照耀,因为我们还站在一个房子过道的深处。不能不过我们本来倒是能够谈论一番的,我们说话时不能完全自主,我们既无需达到某个目标,又无需实现什么真理,而仅仅是开开心,消遣消遣而已。尽管如此,您能不能再给我讲讲花园里那个妇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多么值得钦佩、多么聪明啊!我们应以她为榜样。我多么喜欢她!我遇到了您,就这么把您拦住了,这也不错。我十分高兴和您谈了一次话。
我听到了迄今为止也许是有意不去了解的东西我很高兴。〃
他看上去很满意。虽然接触一个人的身体使我感到难为情,我还是得拥抱他。
后来我们从过道走到室外。我的朋友吹散了几团碎云,所以现在我们头上已是满天星斗。我的朋友吃力地走着。4 胖子的末日
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到了远处。河水在一悬崖断壁处流向下方,它有意打住,在裂石棱角边还犹豫不决,蹒跚迈步,可再往下,便如泻洪一般,飞身而下,雾花四溅。
胖子讲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转过身,消失在震耳欲聋的、飞奔而下的瀑布之中。
听到这许多趣闻的我站在岸边望着。〃我们的肺该怎样做才好,〃我喊,我叫,〃您若呼吸得快,您就会因自身中毒而窒息;您若呼吸得慢,便会因吸的是不能呼吸的气体、因吸入使人恼火的东西而窒息;如果您想找到适合于您的呼吸速度,您就会因寻找而毁灭自身。〃
河岸在无限延伸,而我的手掌却触到了远处一个小指路标的铁牌。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我这么矮,差不多要比平时还矮一些,而一簇带白色野无花果、快速摇曳的灌木丛都比我高。这是我看见的,因为这簇灌木刚才离我很近。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