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灿烂 作者:方方-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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粞是活得很糟糕的,至少星子是这么认为。
星子曾就此问过粞,粞沉默不语,良久,粞才说:“实际上聪明人成不了事乃恰恰
为聪明所误。这就是他只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别人,只是粞说完这又追问了一句,“你觉
得我这样活是一种糟糕?”
星子说:“为什么不是?”
粞又一次沉默不语,却不再说什么。
这当然是后来的事。而先前,星子是多么地羡慕粞,羡慕他的聪明,粞知道的东西
很多;星子又是多么地喜欢粞;喜欢他的机警和幽默;也喜欢他的整洁和文雅。粞在星
子心目中是个很完美的形象。
粞在装卸站甲小队,星子在丙小队。但星子她们丙队常作为辅助工派到甲小队去干
活儿。粞在小队里非常活跃,粞的话很多,也喜欢捉弄人,粞小时候学人结巴,学多了
自己也有些结,好在他只是在有限的字眼上结,无伤大雅,反能多出几分笑趣。过去有
一部国产故事片,是田华主演的,其中一个坏人说“火”字便结巴。“火……
火……”,田华便由此破了那个案子。粞学“火”学得最多,以致他一说“火”时便结
得脑门上和脖子上青筋直冒;恰好装卸站就是在一座大型仓库的几条火车线两边搬来运
去,又加上粞本人抽烟,借火事时有发生,为此,“火”成了一个经常使用的字,又为
此,粞经常地满头冒青筋。每逢此,工地上便笑得开了花。
但粞在那几十号人中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昧道,除开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外,他永远
穿得干净且得体,和他一口略带文气的说话习惯都使他有别于人。粞的甲小队里老粗很
多,他们能开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讲很黄的一直黄到男女睡觉细节的故事以及
骂很脏的一直脏到裤子里的脏话。粞却从不,粞因此而独特。
星子和粞家相距二十分钟的路。途中路过一大片菜园。菜园边上住了几户人家,这
里原先是坟地,后来才被农民开挖出来的。每逢加班或学习回家晚了,粞总是将星子送
回家。那一路、星子总是很活跃、很高兴。她同粞辩论、斗嘴亦很真切地聊天,粞也
是。两人一路。几乎不停嘴。只是分手时、星子感到很怅惘。粞和她谈了很多很多的
话,议论了很多人事,却好像根本没谈到地方,仿佛还有最重要的内容迟迟未曾涉及。
但凡下雨的日子,星子总是和粞共打一把伞。粞高高的个子如一棵树,星子在他的
树荫下感到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温暖又十分的不是滋味。
星子和粞从来没有碰一碰爱情这个话题,从来没有。甚至,两个人、星子这么觉
得,都在躲避着它。现在想来,粞当时若痛痛快快地提出和星子交朋友,星子一定会满
口答应,而且会感到快乐无比。因为星子在心里是那样地喜欢粞。
但是粞什么也没说。
粞后来解释说他很自尊同时也很自卑。而星子总是大口大气无所谓的样子。粞觉得
像他这样家庭的人是配不上星子的,粞说他曾有过至少三次以上的暗示,都叫星子化解
了。星子没对这暗示作出应有的反应,粞想星子自然是不同意这事,又不好明言挡着,
免得失去一个朋友。粞说他便不再作此幻想,也不愿说明。粞也唯恐失去了星子这个朋
友。
星子能怎么说呢?星子有千条反驳理由,但星子没说。星子也觉出自己太矜持太自
尊,非要等着粞明目张胆地追求才肯认账。星子一直认为。既是暗示,便有可能是别的
意思。星子不想要暗示,星子只想要一,句大白话。
然而星子完全错了,错了的还有粞。星子想她是和粞在彼此能听到对方心跳的时候
沉默不语,于是两人只好擦肩而过。星子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一阵伤感。
粞绕了一个弯子,仍然走到了星子的面前,星子却不再是先前的星子了,星子想,
一只碗摔破之后,即使很完整地粘合起来,可以盛水可以装饭,但那又何尝不仍是一只
破碗呢?
星子不愿意端起这只破了的碗。星子想和粞作为两条平行线也是很好的小。
五
粞将星子送到了家,又在星子家里玩了一会儿。星子的母亲对粞显然不及以前热情
了。星子的母亲说,“你们两个的距离越拉越开,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谈到一起去?”
粞听了很气闷,但却说不出什么。星子的母亲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如此一想,粞便有些沮丧,一沮丧就觉得乏味,于是粞便告辞了星子走了出来。
雨仍未见收,四周很绿。星子家附近是市郊菜农集中处。有大片的菜园子和一簇一
簇的树林。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葱绿一片。粞心里寡然得很。他没骑上车,只是推
车慢慢地走,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家里,父亲和母亲的架也不知吵完了没有,即
令吵完了又怎样呢,明日还会有一场新的。粞叹了一口气。
位于粞和星子家那一排平房已赫然于眼前了,粞看见它,心里便有酸甜苦辣,百味
涌来。
这排平房最末一端住着一个叫水香的女孩,水香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粞有
一次从这儿过遇上她抱着孩子玩儿。那孩子是个女儿。粞同水香搭了话。粞不过是最一
般的应酬。粞说:“小孩还乖吧?”
水香说:“还乖,可惜是女孩。过几年打算再生一个。”
“粞说:“如果还是女的呢?”
水香坚定他说:“那就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否则这辈子在他家就莫想伸头。他
们家有三个儿子,我那口子是老三,两个嫂子都生了儿子,不晓得有多神气,我不能叫
她们一辈子压在头上。
水香许久不见粞,话很多嘴很碎。
平房前有一大片的菜园,在远一点的一块种了前了的菜地里,一个年轻人一边摘茄
子一边警惕地朝水香和粞说话的方向张望。
水香朝那年轻人指了指,说:“他是部队复员回来的、他晓得我过去有个相好。不
过他不晓得我跟你睡过觉,他对那事不怎么懂。”
粞面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什么洞钻进去。粞支唔着哼哼几声便逃之夭夭了。逃亡
中粞使劲地在心里骂自己,当初怎么看上了这个蠢物,而且是通过这个人使自已成为真
正的男人,想起这个,便觉得自己脏、骂完过后粞又有几分侥幸之感。幸亏自己成份不
好,她家里人看不上,否则这一生同她相守一起,该又是何等的令人可怖。
水香生过孩子后,竟如吹了气似地白胖起来。怀抱孩子迎面而来时,一副蹒蹒跚跚
的步态。乳汁浸过薄薄的衣服渍成两块大圆疤。水香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时又大胆又自
豪。站上好多男人都晓得水香左边的乳房上有一个深红色的痣。
这件事永远是粞的心头之疼。
粞想,自己难道真如星子说的是出于自尊和自卑而不敢表白吗?真是因为太珍爱星
子怕失去星子而深掩着自己的真情吗?粞回答自己说,是这么想过,但也不尽如此,在
一个北风嗖嗖的冬夜里,粞曾费力地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撕剥了开
来。粞看清了自己,粞好怅然,粞想我竟是这样的么?我竞是为了这而辜负了星子的
么?
便是这夜里,粞意识到有两种诱惑他恐怕一生都抵抗不了,一是美女,二是功名。
粞有一天晚上到星子那里去还书,路上遇上了水香。水香挑了一担水,摇摇晃晃而
来,粞同他打了招呼,并弄清了水香即住在粞和星子两家之间的那片菜园这的平房里。
粞热心地帮水香将那担水挑到她家里,水香留粞小坐了一会儿。水香一边跟粞说话一边
逗着她家的小狗,小狗淘气地咬着水香,水香不停地笑着,声音很脆,水香头发松蓬蓬
的,随她的笑声,头发在脑袋顶上一耸一耸的。粞忽而觉得水香好漂亮。他这时才忆起
小队里好多青工都称水香是站里的一枝花,粞想他以前竞是没有注意。粞因要去星子那
儿,一会儿便告辞出来。粞在出门时碰到一个人,粞觉得那人很面熟。水香叫了那人一
声“么舅”便送粞上了正路。水香说她么舅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粞方恍然忆起在局里
开表彰大会时见过此人。
粞从此见了水香都要驻足交谈几句,有时去星子那里,也顺道去玩玩,水香总是极
力挽留,粞者怕星子等他等急了,常呆不久便告辞,粞那时没什么杂念,只是还算喜欢
水香。但更对他要紧的仍是星子。
不料一日,事情发生了突变。那是星子过生日的那一晚。星子的母亲值夜班,父亲
出差了。星子说她好孤单。粞说他晚上来陪她。粞带去了一支长笛,为星子买了一条头
巾,星子高兴得大喊大叫,粞好兴奋,粞觉得自己好想亲亲她。
星子说;“快吹一支好听的。我早晓得你的长苗吹得好,你们宣传队的人都说你是
专业水平。”
粞笑笑说:“想听什么?”
星子说:“你最喜欢的。”
粞便吹了一支情歌。星子听得很痴迷。粞在她那副痴迷的神态前有些迷醉。他又吹
了一支情歌。一支又一支。粞吹得非常温柔。
星子为粞冲了一杯蜂蜜水,粞喝时,抚着他的长笛说:“等我多挣点钱后,我就去
买它一支高级一点的。
这一支,粞说还是找朋友借的。粞又说他借来是想让星子单独欣赏他的长笛独奏
会。
星子笑说:“演员和观众一样多,粞,你好可怜呀。”
“粞也笑,笑后说:“我这辈子总能有你这么个观众也就够满足的了。”
星子想,又是暗示,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么?星子毕竟是女孩,是女孩就有女孩的
躲闪。星子又闪开了,星子说:“才不呢。万一你不怕累地吹个不停,那我耳朵还累死
了呢。”
粞仍不清楚星子到底想些什么。粞又开始吹他的曲子。粞过去在中学宣传队吹过五
年长笛。把名气吹得很大。好些文工团慕名来招他,每回,粞都又填表又体检地兴奋一
阵子,可每回又都被刷了下来。粞的父亲使粞失去了一切机会,粞不断地惊喜又不断地
失望,终于有一天粞明白抱着希望本身是件愚不可及的事。那时,粞上高中。在高中这
个年龄所产生的所有美丽的幻想又都在高中一一幻灭。粞说,他高中毕业,将长笛交还
给学校时,两手空空地走出校门,才发现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粞同星子说一阵又吹一阵。粞心里十分的愉快和惬意。粞几乎想把星子揽入怀,告
诉她他爱她。粞不再吹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星子。在粞脉脉合情的目光注视
下,星子低下了头。星子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想她等了好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粞叫了一声:“星——”
星子浑身颤抖着。就恰在那一刻;一个女孩在门外大声叫喊了起来:“星子!星
子!”“、
星子迅速恢复常态,开门出去。门虚掩着,那女孩笑嘻嘻他说:“星子,里面是
谁?你的男朋友?”
星子也笑嘻嘻的。星子说:“不是。”
那女孩说:“是你的同事么?也搞搬运?”
星子说:“是的。”
那女孩说:“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搞搬运的,我说怎么会呢。星子那样高的眼
光怎么会瞧得起搬运工,是吧?”
星子说:“就算是吧。”
那女孩说:“里面那位?追你的?小心中计哟,那些男的呀,鬼得很,什么本事都
没有,就晓得勾女孩子。你不会落在他手上吧?”
星子说:“不会。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说
哟。”
那女孩说:“我会帮你辟谣的。”
女孩一阵风似地走了。星子进屋时,粞正端端地坐在原位上。粞的脸色有些发白。
星子说:“我那同学嘴巴最长了。”星子还想说点什么,粞已站了起来,粞说: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星子有些不舍,却也没有挽留。是不早了,父母又不在家,坐晚了总归不好。
星子送粞出了楼,在楼外黑暗处,星子对粞说:“就这样走了?”
粞一耸肩,说:“不走又能怎样呢?干搬运的人,明天还得早起呢?”
星子好失望,目送着他远去。星子想,粞你怎么了?
粞的心情坏极。粞是在情绪极好时一下子落入冰点的。粞真真切切听清了星子和她
同学对话的每一个字。粞似当头挨了一棒。粞先前险些打算拥抱星子和星子亲热一下
的,粞听了她们的对话,听出了一身冷汗。粞想若不是那女孩来,他冒冒失失地亲近星
子,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星子说不定会打他一嘴巴,或痛骂他是流氓哩;星子是不会
随便和他粞这样的人结婚的。星子和他来往密切只是需要他这个朋友。他不配。
粞怀着几分淡淡的哀愁,走在淡淡的月光下。粞同时也有几分恼怒。粞想我既然高
攀不上你星子,就让我寻个老实的温柔的头脑简单的女孩吧.她永远不会嫌弃我,她永
远崇拜我。她只为我而活,一切都是为了我。
粞蓦然间想到了水香。仿佛水香就是那样一类的女孩。只是,水香太漂亮了。而他
粞,也没有资格和资本找这样漂亮的女子。
粞胡思乱想时,不期然正遇上了水香,水香端了一个脸盆又拎了一只桶,迎面走
来。水香的桶里装了一满桶衣物;水香说她刚从公共自来水管洗衣服回来。
粞便说:“你好勤快呀。”
水香嘻嘻笑道:“我还说你勤快哩。”
粞说:“我勤快什么?我的外套穿了一个月才洗,被子睡了快两个月了还没洗
呢。”
水香说,“我是说你跑星子家跑得勤。”
粞苦笑了一下,说:晚上没事干,只好去星子那里借书,借了又去还,还了又再
借,就这。
水香说:“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呀?”
粞问:“办什么事?”
水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