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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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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娜夜里给她父母拜年时,她的父母告诉了她,她又在给黑牡丹打电话拜年时告诉了黑牡丹。于是,黑牡丹大年初一一早,就给我发来传呼,要我务必到饭店一趟。
  经黑牡丹渲染,我不禁想起曾经有过的场景,我的二嫂坐在我的马车上,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许妹娜被城里小老板看中,回来办嫁妆呢。我能想到,我的消息,被歇马山庄人们口口相传时是什么情景,一定就像拉了连环雷,就像《地道战》电影中的“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
  黑牡丹打扮得一身火红,红色棉袄红色裤子红色皮鞋,衣领上有一簇火苗一样的绒毛围着她涂了粉的脖子,企图燃起一团火烧掉所有噩运的样子。其实找我来,也是把我当成燃在她周边的一团火,因为往她的办公室去时,她扭腰摆跨跟我说:“老姐今天请你,是你好运当头,想让你照照老姐。”
  大厅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香火气味,香炉里的香在怎样欢实的火焰中奉献着自己的躯体显而易见。人们全家团圆热闹之时,必定是饭店清冷寂寞之日。尽管大厅里电视声音很大,尽管办公室拉满了彩环,桌子上插满了鲜花,棚顶上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但这虚假的热闹一点也掩饰不了它内在的空洞和寂寞。年这样的日子,最大的特点是它需要人,需要有人在串动。黑牡丹倒是也把女儿叫了出来,叫她向我问好,但问完之后她立即又钻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也许,即使我没有好运,听说我留在城里,黑牡丹也会招呼我来。毕竟,在这个城市,她没有别的亲人。但好运和不好运带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假如我很不幸,很狼狈,很需要安慰,黑牡丹必定扮演强大的角色,就像一个母亲在弱小的孩子面前那样。而现在却不同,现在,我神采飞扬,我强大无比,在一个强大无比的男人面前,黑牡丹坐下来不久,眼圈就不知不觉的红了。
  答应来这里,一方面是想给黑牡丹拜年,更重要的还是想打探一下许妹娜的消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和小老板合伙污辱我。可是,看到饭店的孤寂,看到孤寂氛围中黑牡丹微红的眼圈,你不由得就忘了自己的事,不由得就让你对她多年来一个人闯江湖的同情做了前奏。
  “大姐,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
  这是一个由来以久的疑问。
  黑牡丹朝我飞了一个眼神,似有意掩饰什么,也似想不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她说:“咱不说这个,咱说说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升官的,跟林榕真那小子干是不会错的。”
  她试图往回拉,但已经没用,因为此时,她父亲孤单的身影已浮现在我眼前了。“你就一点不想家?”
  黑牡丹又飞来一个眼神,但那眼神很短促,就像香火被风吹了一下,很快被某种伤感的东西替代。大过年的,该逗人高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死胡同。
  这时,只见黑牡丹站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踩着椅子,上了半空。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以为是故意掩饰,可是这时,只见她把笔头杵进大红灯笼底下的圆孔,随着哗啦一声响,一长串东西从圆孔中掉下来,茧。
  我惊呆了,这是一挂她的父亲常年放的蚕茧,它就藏在灯笼底下,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而让我更惊讶的是,在她屋子所有的灯笼下面,都有这样一挂茧,她用笔头一个个杵过去,一串串茧就哗啦啦的往下掉,这还不完,她还出了屋子,拿起一根木条,往大厅里所有的灯笼屁股上捅,于是,整个大厅,震耳的音乐里,一挂挂蚕茧珠子似的垂挂下来。
五十三
  我跟出屋子,我的心被某种奇特的东西揪住,说奇特,是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一种让肺腑发空脊背发热的感觉。见我跟出,黑牡丹把电视里的音乐调低,在大厅的桌子旁坐下来。之后冲我笑笑,眉梢挑了挑说:“这些都是出了蛾的茧,我进城那年父亲逼我带上的。我出来那年,就没想再回去,年头月尽,想家了,就把它挂出来,一看到它,歇马山庄就在眼前了。要不是你来,我夜里就挂了,要不是你来,我就和女儿呆在这大厅里看,一看就是三天,年年如此。”
  我看着黑牡丹,看着她头上那一挂挂茧,它们精灵似的,一个个挺着亘古不变的椭圆的腰身,我感到发空的肺腑有液体在流动,我感到发热的脊背有碳火在爬行
  黑牡丹眼圈的红洇到脸上,眼睑瞬间低垂下来,“你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歇马山庄的吗?”
  我没有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一些,她不喜欢老吃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但这句话我说不出去,因为这容易让人想到她找过三个男人。
  谁知,我不说,她却毫不在乎。说:“我从来没对自个的男人不忠,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觉得我是忠于男人的女人。你能明白吗,男人们愿意跟我打交道,我愿意让跟我打交道的男人高兴,就这么简单。可是他们没成为你男人时,都觉得你好,一旦结了婚,立马就变,立马就不愿意你让别的男人高兴。”
  这我是知道的。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刘大头的兄弟,结婚不到两年就打翻了,原因是黑牡丹把一个外地的牲口贩子领回家拉寡说话。
  离婚后,她真就把牲口贩子招回家来,可一年不到,又离了,原因与前一个大体相似,是有人说她在歇马镇理发店跟一个剪头的动手动脚。牲口贩子离开村庄之后,她又招了个歇马镇供销社卖布的,比她小八岁,这小子年轻帅气,刚来时天天和黑牡丹手拉手,一幅无论你怎么说他都坚定不移相信黑牡丹的样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为天天下班都能看到小店里有男人们围着不告而别。
  “本来就是男人们疑神疑鬼不相信感情,可是歇马山庄非把我当成祸水,女人们没一个不朝我吐唾沫,没有一个!”
  黑牡丹说着,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渗出,于是,她把眼睛移向窗外。
  我收肠刮肚,希望找出一句安慰话,那话却仿佛是茧里飞出去的蛾子,影儿都找不到。虽然我没有像女人那样仇视她,我也从来就没觉得她是值得同情的一个,我更不觉得她让所有男人高兴有什么道理。
  “我这人也是邪了,就是不服输,我就不信没有地方能容下我。城市的最大好处是它大,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看谁的眼色活。可是,可是天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你得付出代价,这代价里边,最大的代价不是别的,就有想家。”
  说到想家,黑牡丹停下来,眼圈再次放红,她说:“我一直以为,除了老父亲,我永远不会想家,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家,可是出来才知道,歇马山庄的一草一木都在心里,南甸子上的槐树林,二道河两岸上的水草,歇马山下绕来绕去的小道,还有前街后街上跑来跑去的鸡鸭鹅狗……你不知道,这每一个茧里,装着的都是歇马山庄的风景,要是你贴进它听,你能听到只有乡下才有的风声,雨声,秋天打场的琏枷声,还有各种虫子的叫声,要不你听——”
  黑牡丹站起来,从头上摸过一挂茧,让我听。我没有走过去。我不过去,不是怕听不出声音,我相信,在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人那里,不用贴近任何地方,只要静下来,满脑子都会是乡村的声音。我是说,我不知道平时看上去风风火火精明剔透的黑牡丹,心底竟有如我一样发傻的东西,居然会执着于某种遥远的不现实的声音。这让我震惊。当然,于此同时,已经干涸很久了的心田,又有了被雨水浇灌的喜悦,以至于使我生出幻觉,觉得我又回到了某种久违了的没有边际的生活当中。
  这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情境,在这样的情境里,我彻底忘了副总为何物,忘了自己在城里干了些什么,我甚至忘了许妹娜。我痴痴地看着黑牡丹手里的茧,那时,茧已经不再是茧,而是乡村的树,是树边的路,是路边的房子,是我的枣红色老马和拉在它身后的马车……
  然而,我沉浸在一种情境里时,黑牡丹突然说:“不说了,老姐叫你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个,老姐要好好招待招待你。”
  原来,这确实是一个前奏,一个黑牡丹连想都没想到的前奏。我在饭店住过那么久,她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些。其实她向我打开的,是一个成功者辛酸而绚丽的风景。而她之所以向我打开,都因为我有了破土而出的好运,她有意无意把我当成了一个如她一样的成功者。
  然而,她让我看到的更重要的风景还不是这些,准备下厨之前,黑牡丹眉梢一挑,认真地看着我说:“兄弟,我想知道,你对许妹娜还有那个意思吗?”
  我一时愣住,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还有那个意思,老姐就帮你。许妹娜一直生活得不好,李国平对不了缝,天天喝酒,喝醉酒就回家打她。说都是她没有祥夫命,没给他带来好运。”
  我咬着嘴唇,我想起上次在他家见到时的情景。
  “许妹娜真了不起,为了爹妈,为了许家名誉,李国平怎么打她,折磨她,告诉她玩小姐,撵她走,叫她和他
五十四
  离婚,她就是不走,不但不走,还笑着跟家里通电话……”
  看着黑牡丹两片红红的嘴唇,看着她衣领口火苗一样火红的丝绒,我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我的耳畔,有许妹娜的声音在响起:“有本事的男人才玩小姐,俺认!”我的眼前,有许妹娜的脸在迷蒙中一片片碎开,是那张令人心疼的憔悴的脸。泪水和怒火不由得同流合污,一起从腮帮上流出。
  “大姐,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眼看她跳进火坑不救她?”。
  黑牡丹不急不躁,有板有眼地说:“你没有这一天,大姐永远不能跟你说,你没有本事,怎么救得了她。”
  说着,黑牡丹站起来,神秘兮兮地拉开门,跟我说:“来,跟我来。”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某种说不清的预感使我有些紧张,因为她带我去的是她女儿的房间,这让我想起第一次来饭店时看到的情景。在离门口约有两米的地方,我停下来,我想,是不是她把帮我当成一个条件要我干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她的女儿从屋里走出来,看都不看一眼就进了另一个屋子,黑牡丹朝我点头,示意我进去。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朝前迈了两步,见我脚步迟疑,黑牡丹三步并成两步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向前猛地一推,一下子就将我推进她女儿的房间。
  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局面,在大年初一,在城里一间温馨的屋子里,我见到了我心爱的人。许是消瘦的缘故,她格外的娇小,她坐在床上的样子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肩夹骨那么单薄,让你怀疑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泰然和从容的许妹娜。最初的一瞬,我感到我浑身的血一撮一撮往一个地方涌,让我恨不能抱起她在屋子里转圈。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小女孩射过来的目光一点都不温馨,不但如此,她像突然遇到猛兽似的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往后退着,退到窗台边无处可退时,她说:“你,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很显然,黑牡丹没有告诉她我会来,这是有意的安排,她把她从家里找出来,或者,是她主动到饭店拜年,她留下了她,让我们俩见面。
  “许妹娜,你再不能跟那个流氓过了。”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听我骂小老板流氓,许妹娜立即不让呛了,圆瞪两眼,抻着嗓子喊道:“你才是流氓,你们统统都是流氓,快出去我不想见到你快出去。”喊完,呜呜的哭了出来。
  我没有离开,也不可能离开,我慢慢走过去,走到她的跟前,张开胸怀紧紧地抱住她。她没有反对,但也没有丝毫亲密的表示。两手捂脸板板地站着的样子,仿佛她是一泓冷却下来的铁水,已经凝固。我说:“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孩子呢?”
  说出这句话,我感到凝固在我怀里的铁水在慢慢涌动,我的心口于是狠狠地疼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她的疼传导了我的疼,还是我的疼传导了她的疼,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俩是一体的,从身体到心灵。
  “俺把他送回家了,过了年,俺想找活干。”许妹娜一边哭着,一边小声说。
  “我爱你你是知道的许妹娜,你再也不要受他的气了,我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成为你希望的那种有出息的人。”
  本以为,这句话许妹娜会爱听,她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男人应该有出息,谁知道这反而惹恼了她,话刚刚出口,她立即推开我,大声道:“你挖苦俺,你是来挖苦俺。”
  我伸出手,再次去搂许妹娜,我说:“不,你错了,我是真话,你为了你父母有房子,我理解你。”
  我不知道这句话带着什么样的信息,许妹娜听后,眼泪在脸上雨水似的暴滚,并且身子开始一阵阵地抽动。然而,正在我被她剧烈的情绪震动,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她走到门边,揭开门,两手顶在我的腰上把我向外推。推出门后,她嗵一声将门反插上。
  见我被推出,一直站在走廊的黑牡丹走过来,无奈地摇摇头说:“强扭不行,你还是等等,等等再说。”
  “不,我不能等!我再也不能等了!”我扯着嗓子大喊,随后,两手猛力朝门拍打,我说:“许妹娜你开门你不能对我这样,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
  不知敲了多长时间,我都有些喘不过气了,都不想再敲了,门却突然开了,许妹娜一只被雨浇淋的小鸡似的木木地站在屋中央,面色冷峻地对着我,那样子有些大义凛然,仿佛一个决心从悬崖跳下去的寻难者。我的心顿时剜了刀一样疼,我慢慢走到她眼前,紧紧地搂住她说:“相信我许妹娜,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她抽动着,一句话也不说,她的头发上依然有着稻草的香气,只是发丝焦焦着,不像往昔那样顺贴。我一只手操着她的发丝,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抚摸,疼痛的感觉弥漫了我的身心。当摸到她那小巧的鼻子的时候,她伸手抓住我的手,一抖一抖地跟我说:“你,你要是有真心,就等俺好了。”
  我感到她嘴里哈出灼热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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