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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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歇马山庄屯街,二嫂就开始说话了:“许妹娜,你那小老板个子到底有多高?长得是不是挺帅?”
原来,二嫂急着和许妹娜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个,让许妹娜讲她的小老板。这也许是她头一次拽许妹娜上车的起因,可是隔了这么久,她居然仍然没忘。不过,我听得出来,二嫂急于知道,并不是还对我的二哥以及我的兄弟们寄什么希望,而是寄希望于她正念书的三个儿子,因为她后边跟了一句话:“俺英伟有没有小老板高?他,比不比小老板长得好看?”
很显然,许妹娜安于命运的母亲命运的无端改变,使二嫂再也不能安于命运,使二嫂突然之间变得特别愚蠢。然而,正是因为有了二嫂的不安和愚蠢,才挑起了我的不安我的愚蠢,才有了我从乡村延伸出去的长长的道路。
我的不安在于,许妹娜并没像二嫂期待那样,桩桩件件回答她的问题,她吱吱唔唔的,不说小老板的个子,也不说他的长相,只嘿嘿的笑。其中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错开二嫂的眼睛,看着路两边的野地。我之所以坐在她的前边还能感到她的目光,是因为她一惊一乍问二嫂,“二婶,你说什么时候能上冻?”或者,“二婶,你看地上都有了白霜。”很明显,她不愿回答二嫂的问题。这可和我的想象差别很大,要想炫耀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呵,比天天穿过屯街招摇过市要强一百倍,我的二嫂嘴再紧,也保管用不上两天,她美好的秘密就在歇马山庄大白于天下了,二嫂会说,别看小老板也是农村人,但个子很高,比俺家英伟高,人也很白,很洋气。
许妹娜不愿回答,很自然那小老板不怎么样,不高也不洋,跟我似的,不过比我有两个臭钱。按说,这结果我应该高兴,应该有一种报复了什么的快感,可是那天,不知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我不但高兴不起来,还觉得有种压抑的、近似悲忿的情绪堵在我的嗓眼,就像眼看着一株长势正好的稻苗遭了蚜虫。
当然,最让我悲忿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当我们在小镇上弹完棉花,做好被套,就要往回走时,许妹娜哭了。许妹娜其实自从进了镇上,就没跟我们在一起,她一个人去了邮电局。当我们从棉花铺出来,她泪人似的低头坐在车上。许妹娜与来时判若两人,来时,还和二嫂生分着,躲闪二嫂的追问,而此时,看见二嫂,居然像遇到亲人,一头扑到二嫂怀里,问二嫂,“二婶,你说他能不能变心,说好了他呼俺俺就给他打电话,可是他,一连好几天也不呼俺,给他打电话又打不通。”
二嫂一直安慰着许妹娜,连说不会。但是我能感到,和我一样,那一刻我们都看到了一个乡下女孩前景里的巨大漏洞,二嫂在说完不会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叹气,我堵在嗓眼里的气已经窜到脚后跟了,使我恨不能把棉花铺门口的地面跺塌。没有人了解我当时的感受,许妹娜黑油油的头发在二嫂肩上抽动,如同勒住我的心在半空抽动。他个子不高不要紧,他人不洋也不要紧,他居然还是个骗子!我跳上车,用鞭子狠狠抽着马的后背,我赶车从来不打真鞭子,我希望通过看到马被抽疼之后趵脚的样子,来惩罚什么人,我,或者那个小老板。
还好,许妹娜还是听了二嫂的劝,不再哭了。当然,许妹娜不哭,是我的二嫂给她出了一个主意:从明天开始,天天由我赶车送她来镇上打电话,直到打通为止。
二嫂出这样的主意,不过是让许妹娜哭懵了,说出来哄她,或者,她不愿意轻易打碎她的关于儿子是否能成为小老板的美梦。小老板是否变心,跟她的儿子能否成为小老板没有关系,她的儿子一旦成了小老板,没准她会坚决反对娶乡下女子,可是在那样的时候,在她费尽心思把许妹娜从家里调出来,让她讲述有关小老板的故事,从而寄托她对儿子的梦想的时候,发生了小老板欺骗的事,无异于打碎了她的梦,她有责任使它重圆;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善良。谁知道呢?反正,从那之后,我,二嫂,许妹娜,我们三个人拥有了同一个秘密,那就是:由我赶车,陪许妹娜去邮电局打电话。而跟许妹娜妈妈吕素娥和村里人,绝不这么说。那天,我们的车刚到歇马山庄,二嫂就冲着鞠广大家的喊了起来:“明天,叫吉宽拉许妹娜去办嫁妆。”
办嫁妆,是我们的统一口径。
五
第二章 月夜
4
那个月夜能够在我的生命中到来,最该感谢的,就是我的二嫂。这个螳螂不但野蛮得把从不鸣叫的许妹娜当成蝉拽上我的马车,她还亲手制造了这个秘密。我相信,在制造这个秘密之前,二嫂绝不会想到,她还得为这个秘密付出劳动,霜冻已经铺天盖地的来了,整个甸子上只剩下我的稻子还没有脱粒,要是天天让我拉许妹娜上镇,就只有她留下来帮我组织人脱粒。二嫂更不会想到,因为她不曾跟着,秘密还会生出秘密,就像蚂蚁生蛋,蛋再生蚂蚁。蚂蚁生出来的蛋我见过,是白色的,而秘密生出的蛋却不是统一的颜色,有时,它是红色的,朝霞一样的红,比如那天早上,那个要拉许妹娜上镇的早上,我推开家门,来到马圈,我发现马身上的棕毛被谁染过似的,那么耀眼。霞光从来都是在早上穿过马圈的石柱照射进来,可是,我从来就没见到过那么鲜艳灿烂的早霞。但更多的时候,你说不出它的颜色,要么黄要么黑,要么就没有颜色,乱七八糟。
许妹娜家,在粉房街,那是一条早被村里人遗弃的街,就住了两户人家,从水库淹没区搬来的许家,从我家分出去没房子住的我的四嫂家。那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曾是生产队时期的粉房,已经破旧得不像样子。因为那里住了我的四嫂,我赶车很少走那条街,不得已绕不过去,也是梗着脖绝不扭头。要不是我人懒,争着要求养老,四嫂不会和四哥从母亲的房子里搬出去,我人懒,良心还是有的,一个人即想懒又想讲良心,就得为之付出点代价,比如绕道和梗脖。可是那个早上,我居然大大咧咧朝粉房街望去,我把马车停在前街道口,眼珠一转都不转。
七点一刻,一个桔黄色的身影跳出了草垛。这是二嫂帮我们定好的时间。实际上二嫂就跟在她的身后,她打算把她送到我的车上,就像人们常说的扶上马送一程。我不知道在许妹娜走到我眼前时,我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许妹娜看见我,可是眉毛一弯,会心地笑了,随后,甜甜地叫了一声:“吉宽哥”
“吉宽哥”,我的名字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许妹娜叫我的名字,在后边加上一个“哥”,不过是为了表示感谢,她为我添了麻烦;也不过是因为我们共同拥有了一个关于她的秘密她觉得我亲切,可是,在我这边,却完全不同,那声音刚刚撞到我的耳膜,我的身体就呼啦一下热了起来,不但如此,我还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
在歇马山庄,从来就没有女孩子这么叫过我,问题是,我们之间,有过这样一些过节:我看见了她的胸脯,她因此而在我面前害羞,我又因为她的害羞而在她面前动作僵硬;还有,昨天,我知道了她前景里巨大的漏洞,正是为了堵住那个漏洞,我们才实施了这样的计划。可是,上车之后,当我们的车离开歇马山庄,淌过我心头的那泓水一下子凉了下来。许妹娜像压根不认识我。
我并不是希望,许妹娜能像跟二嫂那样跟我说些什么,我相信,昨天,要不是控制不住,她也不会跟二嫂说那么多。我是觉得,既然你上了我的车,又娇滴滴地叫了声吉宽哥,你总不该分心;不,你也可以分心,毕竟你是为了别人才上了我的车,可你总得有那么一小会儿跟我一样,看着马车前边的方向,照顾一下我的情绪。而许妹娜,刚刚上车,屁股还不待把车耳板坐热,就滋一声拉开挎包拉链,从里边掏出BP机。之后长时间地摆弄着,弄出耗子叫似的叽叽声。仿佛我赶车,只配听这耗子一样的叫声。
即便我没在城里呆过多久,那破玩艺儿在乡下人眼里也不是什么稀奇物,我的三哥四哥有,村长刘大头手里也有。许妹娜摆弄它,显然不是为了显摆,然而这正是让我心凉的地方:向我显摆,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有个我!而当时,她完全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抓住,仿佛那东西就在那个玩艺儿里,只是它一时间藏了起来;仿佛越是看不见摸不着,她越是要看越是要摸,她那抹了指甲油的手指在上边一遍遍摩擦,让我恨不能一鞭子把它抽到野地里。
看得出,在经历了跟小老板联系不上这件事情之后,许妹娜对自己的命运再也不那么自信了,她的无心旁顾,正因为她没了心情。他跟小老板联系不上,这对我应该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在我还不能彻底看清一个光棍汉的好运的当时,许妹娜每一次跳下马车冲向邮局,我都在外边为她默念,为她祈祷,希望那个骗人的家伙终于良心发现,使许妹娜笑逐颜开,娇滴滴地喊我一声“吉宽哥”。
六
让我真正清醒的,还是三天之后的一个上午,那个上午,许妹娜在邮局呆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出来,这意味他们通上了电话,因为以往,只消十分钟,她就拉着个脸推开那扇绿色的门。我不知出于怎样一种情绪,是着急,还是不安,平生第一次走进那个对我来说散发着生灰气味的邮局。我讨厌邮局的气味就像讨厌城市的气味,它看上去穿着绿色的衣裳其实异常冰冷。可是做梦不曾想到,这冰冷的家伙在我第一次迈进去时,给我带来了超级的柔软和享受,许妹娜不但喊了一声“吉宽哥”,还像那天扑到二嫂怀里一样,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
淌过心头水再也不是水,而是火,是一团刚刚烧起的火。因为当许妹娜一双温热的小手搂向我的肩头,我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仿佛火苗正在我的身上燎舔。然而,那冰冷的、充满生灰味的邮局,送给我的远不止这些,有一瞬间,许妹娜居然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胸脯上,任性地胡乱蹭了两下。好像我就是他的小老板。
可以想见,许妹娜趴在我肩上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几秒种,可是由这几秒种打开的,却是漫长的莫名其妙的时光。说莫名其妙,是说当许妹娜发现自己的失态,回来的路上,跟我治气似的一直背对着我。她不是跟我治气,是在跟小老板治气,但有了留在胸脯上火一样的挚热,我觉得她就是在跟我治气,不但如此,我还觉得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已经属于我了,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途中,一直背对着我的许妹娜又莫名其地转了过来,跟我说起了小老板的坏话。也许,在她有了短暂的难为情之后,一直希望我能说点什么,像二嫂那样安慰安慰她,毕竟,她的打击太大了,她需要承受,需要去想如果她真的被骗了,该怎样向家人交待,向歇马山庄交待。很显然,她不愿意那个结果是真的,所以她需要有人向她扔点什么,就像给狗扔下一块饼子。而我,之所以没扔,不是我小抠,是我有了那个火热的感受之后,特别希望有一种寂静,来把那种属于我的气息包住,毕竟,那恍惚的瞬间,我不能确定那些气息是否存在。
事实上,那一天,我们俩看上去坐在一辆马车上,而我们的内心,是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想说话,一个想寂静。许妹娜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寂静,就把小老板搬了出来。
“俺第一回看见他,对他印象一点也不好。”
我愣了一下,还以为她指的是邮局。我那时心里只有邮局。
“他和一帮人喝酒喝醉了,吐了一身一地。”
明白是指小老板,心里不免想,那些对缝的人除了喝酒,哪有什么好东西。
“俺给他擦,他就动手动脚……俺不让,他就说让俺回家等他。”
原来一句酒话她也相信!我从我的寂静愿望中彻底醒来,我转了一下头,我发现许妹娜那张小脸非常苍白,蜷曲的睫毛上,闪着几星晶茔的泪花。
“俺以为他说的是酒话,可是有一天,他真就来了,他逼俺回家,送给俺BP机,还给了俺一笔钱。”
我手下的鞭子下意识晃动起来,我那贯于听声的老马也蓦地奋起了蹄子,使许妹娜后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可是这个骗子欺骗了俺…。。”
不管是我,还是许妹娜,我们都不能清醒的知道,在这一通话说出之后,我们其实早已经拥有了共同的方向,我们其实已经朝着共同的方向行驶很远了。因为那个中午,当我们必须在歇马山庄的前街分手,她水汪汪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我,瞳孔里深藏一种惟有我才能读懂的,由无助做成的依恋。并且,第二天,当几个帮我脱粒的女人,二嫂、鞠广大家的、成子媳妇终于干完活,街脖子上大声招呼要跟我上镇,她几乎以命令的口气说道:“快走,不等她们!”
我读过这样一首诗,“我歌唱太阳,却被太阳烧灼”。二嫂成全了许妹娜,却被许妹娜抛弃。可是又是谁抛弃了许妹娜呢?许妹娜要是不抛弃一下女人们,又何以能够安抚她受伤的心呢?!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是许妹娜铁杆的同谋,当然,我也是我自己的同谋,单独和许妹娜在一起,是我多大的幸运呵!为了不让别人加入,我们往往要起早,往往要约到山庄外的路口,往往要把车赶得飞快。当我们把车赶得飞快,一门心思要甩掉女人们,许妹娜常常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我发现,在由给小老板打电话做成的秘密里,打电话只成了一个形式,一个空壳,而从空壳里飞出去的,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因为有时,她刚刚下了马车,走到邮局门口,又返身回来,笑着冲我喊:“不打嘞不打嘞,打也打不通,坚决不打嘞。”任性的样子好像打电话是我的事,与她无关。
七
5
可是,当我们在歇马山庄通往小镇的乡道上疯跑了一周之后,事情突然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