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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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也是出名的祸水,不祸祸别人能让别人祸祸咱!”
我痴呆呆看着黑牡丹,看着这个神秘而可怕的女人,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总能让我看到她身上可怕的一面。她的可怕,不在于她被打倒还能站起来,也不在于她站起来时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而在于她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她认为是她把别人搞了,而不是别人把她搞了。
然而最让我感到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后来的话。后来,不知是她看出我眼中的惊讶,刺激了她的兴致,还是在回忆中不期然发现了自己宝贵的珍藏,就像一个得了宝的人无法不把它亮出来。她说:“其实你老姐从没祸祸别人,你可能想不到,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块,老姐都用真心。老姐就这个命,就是见不得男人需要,就是愿意男人高兴。开初那些年,有时鸡姊妹不来,老姐亲自接客,老姐就是见不得那些男人饿捞捞的样子。”
黑牡丹是说,在这栋老楼里,她也接过客。我慢慢站起来,再也不敢在这呆下去了,不是担心她从我身上看出饿捞捞的样子,而是像第一次听她讲自己秘密时那样,我不知道再呆下去,还能听到什么。
45
两只吊桶打水,一个下去了,另一个又上来了,鸡山之行之后,黑牡丹从我的心里下去了,许妹娜却又浮上来了。这么说,不是说我不再惦记黑牡丹,不是,恰恰相反,一个已经把饭店干起来了的她又回到阴暗的老屋干起阴暗的勾当,就像一个把粪球推到山上的屎克郎又被粪球压到山底,她那张被回忆浸透的脸一直晃在我的眼前,尽管她的脸色并不灰暗。我是说,当黑牡丹那张被回忆浸透的脸晃在我的眼前,一个跟许妹娜有关的问题,黑牡丹头上的盘发似的,高耸在我的眼前:黑牡丹见不得男人需要,不管跟什么样的男人她都用心,那么许妹娜是怎样一个人呢,她跟我用心,跟李国平用心吗?她至今还没有
离婚,每天还要回到李国平身边,她要是跟他用心,不是在耍我吗?
这是一个从我们的情感道路上意外辟出来的一个岔道,就像从郊区主干线往鸡山辟出来的岔道。让你走向岔道偏离坦途,可能仅仅是一阵微风或一阵细雨,比如某一天,我约许妹娜晚上出来逛逛公园,她说:“不行,李国平今晚回家。”或者说:“我得回家给他做饭。”那岔道就耸在道边的树杈似的晃在眼前了。往鸡山上辟出的岔道是一条胡同,是一个公园,而我们情感道路上辟出的岔道是一个隧道,那隧道没有灯,越走越黑,那隧道虽然没有灯,越走越黑,但一点也不妨碍你去寻找和发现。比如,你如果觉得许妹娜是黑牡丹那样对身边男人都可以用心的人,那么你会觉得她所谓让你等她就是个欺骗,她是为了等小老板东山再起,连她的母亲都希望她等到小老板东山再起。有了这个发现,会立即引你有更新的发现:她之所以不老老实实等小老板东山再起,还要和我勾搭,是她和黑牡丹一样,见不得男人的需要。也就是说,在她那里,我仅仅是一个需要她身体的男人而已。而这,并不算完,这所有跟李国平有关的岔道,许妹娜都可以给你堵死,虽然她堵起来有点难,往往要气急败坏,比如她说:“吉宽哥,我不觉得你是在作贱我,你是在作贱你自个,你把你和李国平看成一类人,这不该我的事。”她这么一说,我立即就没话了。
我没话了,这岔道被堵死了,可是这之后的日子里,我脑袋里会不自觉地闪出另一条道,那条道,我们第一次上鸡山时就已经开辟出来了,只不过被黑牡丹的突然出现遮盖了起来,那是一个很短的开头,“你怎么知道鸡山?”现在,从这开头往里走,你发现后边还有很长的路,比如,就算她在去老楼住时知道了鸡山,那么离鸡山那么近,她有没有动过恻隐之心呢?要是邻居们知道这楼里曾经干过这样的生意,那么他们会不会把她当成鸡,告诉找鸡的民工呢?要是真有民工找上门来,她当真能够拒绝?
这个岔道,许妹娜堵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这岔道通着无限,是个无底洞,你可以任意想像开去。有一次,好不容易和许妹娜在下班后约见一次,把这个岔道指给她,她愣了半晌,突然哭了,她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的样子,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最后只能埋怨黑牡丹不该跟我说这些。看她哭哭涕涕,我心软得不行,决心相信她,然而理性的驱使并不能堵住岔道延伸的方向,一旦跟她分开,三天五天约不上,那岔道就莫名其妙回到我的心里。那段时间,我的痛苦远远大于她的痛苦,许多晚上,我彻夜无眠,我掉进我自己设置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我掉进自已设置的深渊,却硬是把罪过推给许妹娜。有一天,许妹娜实在受不了,在电话里跟我说:“吉宽哥,你说的对,俺是欺骗了你,俺根本没有
离婚的意思,咱们分手吧。你就等于在鸡山找了个鸡,找了一个不要钱的鸡,怎么样这行了吧。”说完,不容我还口,啪一声扣掉电话。
七十八
我再一次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就是月夜之后,许妹娜站在屯街上告诉我她要结婚那种滋味。然而,当时被抛弃,我还不曾长时间拥有她,还不曾证明她是我的,现在不同了,现在,她说她爱我,她不但允诺让我等她,我们之间还有过在城里长时间的依恋,放下电话,一小时都不到,我就扔了手里的事,赶到大菜市把她找出来。
开始,她坚决不跟我出来,她表情阴冷目光抵触,她不时的跟大胡子窃窃私语,大胡子就向我投来敌视的一瞥。我那时差不多疯了,根本不看大胡子,一条赖皮狗一样赖在摊子跟前,眼睛紧紧地盯着许妹娜。女人的心还是软,没过半小时,许妹娜就揭了围裙,从货摊上走了出来。
许妹娜从货摊走出来,我的心疼就好了一半。许妹娜虽然走出来,却丝毫没有去仓库的意思,我们后来几次见面都是在仓库里,那个老光棍仿佛从没见过钱,二百块钱已经使他心满意足,再见我俩屁都不放一个。出了大菜市,正好过来一辆公交车,许妹娜一迈腿就跳上去。我虽然不知她要上哪,但现在她是我的天,我的上帝,我只有狗似的跟着跳上车。当我跳上车,和她一前一后站着时,我才知道我们的方向是冲着哪里。
当知道我们的方向冲着哪里,我也就知道许妹娜把我带上车的用意所在了。往鸡山方向来,除了黑牡丹家还能上哪!她不过想让黑牡丹做我俩的见证人,好好向她诉诉苦,或者,让我当着黑牡丹的面,检讨一下我的可耻行径,从而为自己正名。还在途中,我就想好该怎么说了,我想,我坚决不能承认我是真的怀疑许妹娜,要是那样,黑牡丹说什么也不会原谅我,因为我在重复犯一种错误,我只有咬定是故意开玩笑让许妹娜当了真。
后来才知道,奔往鸡山方向,许妹娜根本没有上黑牡丹家的意思,她径直把我带到鸡山角下。她把我带到鸡山角下,不过是一时治气闹性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实在的意思,因为当鸡山挡住了去路,她猛转过身大喝道:“你跟俺干什么?俺是鸡你还跟着!”
明白了这一层,我赶紧去搂许妹娜,我的想法是,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我要告诉她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错了。
可是许妹娜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身子驼螺似的在我面前转着,一个顺劲,就转出一米多远。她转出去,在一米以外的空地上看着我,眼神冷冷的样子仿佛我是她的敌人。
“申吉宽你太欺负人,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我还从未见过许妹娜这般强硬,这般生冷,往日的柔软仿佛突然间被冷却,冷却成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我僵站那里,我说:“许妹娜你别这样,我不想看你这样。”
许妹娜目光尖锐地扎过来,为了表示她的尖锐,还有意把俺还成我,她说:“你想看我什么样,就是黑牡丹那个样是不是?我只有和她一样你才高兴是不是?”
我大脑一片空白,我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不想看到她的坚硬和生冷。
“我是住过她的房子,可那是为了陪程水红,程水红被一个搞
装修的骗了,成天要死要活,黑牡丹就叫我天天陪着她,你怎么能往歪里想?”
这个信息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我又摇了摇头,我想,她应该知道现在这一切对我都不重要了,只要她不离开我,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结婚,就是生物书上说的一棵树往另一棵树嫁接,他们即使心不在一块,骨头不在一块,可时间长了,肉总要长到一起,带血带肉的分开,那么容易?”
我想,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么难,既然她这么说,我宁愿相信。
“一开始,我根本就没看上你,我也压根就没想嫁一个赶马车的,可是愣是弄出那么个夜晚……我怎么就弄出那么个夜晚!弄出那么个夜晚,那个夜晚就影子似的天天跟着我,一做梦就梦见,梦见马车,梦见你,还有那七叉八骨的稻草。睡时和你搅在一块,醒时又李国平搅在一块,刚结婚那会儿,一天天心慌意乱,我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说到这里,许妹娜目光中扎人的东西消失了,随之漫上来的是雾一样的东西。她说:“和他结婚之前,在饭店里,他只摸过我,从来没和我有那事,他当时就是想要一个纯洁的我,他让我回家等着,都是怕被饭店沾污得不纯洁了,他哪知道我回了趟家,身子反而不纯洁了。我倒不是把贞操看得多么重,可我不是一个会欺骗人的人,我不能天天人在他身边心却想着别人,我受不了。”
这时,许妹娜停下来,闭紧嘴吞咽着什么。
“后来你来了槐城,你一回又一回闯进家里,为了不让你把魂勾走,我告诉自个,你是一个赶马车的,一个没有出息的,也用这样的话伤害你,可是没有用,我一天天魂不守舍,弄得李国平天天回家审我……那面我被他审着,这面我相信了你答应让你等,可是你又怀疑,又被你天天审,我怎么是这样的命,专供男人审!我这是不是报应!”说到这里,许妹娜突然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并一屁股坐到地上。
哭声精灵似的在离地很近的地方匍匐,却穿过了我心口,因为我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胸膛的某个部位一顶一顶的。我也蹲下来,用手去摸她的后背,我想我确实委屈了她,不该审问她,可是谁又能理解我呢?从爱上她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属于别人,一直不在身边,我因为她离开乡村,离开马车和母亲,因为她,我在乱七八糟的城市里颠来倒去忙来忙去,连个梦都做不成。她的梦里还有马车,我进城这么长时间就从来没梦见过马车,从来就没有!我是不该怀疑她,可是这样的世道,一个女孩在外面混,我怎么又能一点想法没有呢!再说……
那一天,某种特定的情绪所至,我的思绪在后来的时候特别畅通,然而正是这畅通的思绪叫我感到害怕,因为那时节,我似乎又看到了一个岔道,它并不是那么清晰,你不注意时它闪在眼前,但稍加注意它又躲藏起来,那就是,当初那个夜晚,我要是不主动,许妹娜能否属于我,要是换成别人也像我一样主动,她能不能就属于了别人。到这时,我只有猛然截断思绪,只有把思绪调整到眼前的现实里,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将前功尽弃。
我哈下腰,捋了捋她的头发,之后将两手伸进她的腰里。我说:“对不起,都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以为,这是我们和好最恰当的表达,可是许妹娜却不接受,她抖着肩膀拼力扒开我的手,气咻咻地说:“别动我,你愿意我当鸡,今儿个我就当给你看,我要你看看你是怎么失去我的。”
我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腰,我说:“许妹娜,别再刺激我了,我不想失去你,失去你我会死的。”
要是没有岔道上往返的劳苦,怎么会有走上坦途后的喜悦,我是把她一直抱到鸡山丛林里的。在丛林深处,我真的就像一个很久没沾女人的民工,贪婪又草率,而许妹娜,真的就像一个鸡场的老手,疯狂的吞噬我的身体,动作到位又老练。但说心里话,那一天身体是畅快的,心里却并不怎么畅快,因为在冲向高峰的时候,我那么想开心地喊一嗓子“许妹娜你就是个鸡是我不花钱的鸡”,但我没有,那念头刚刚冒头又被我压了回去,因为如果喊出,一定就惹恼了许妹娜。
是那时,我发现,鸡,已经是我们之间不能再提的字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