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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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贤妻,我是想说,无论是紫薇,还是桃柳,不管生长在什么地方,都要按照时序开放和凋谢,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师去生长呢?而我们又何必离开洛阳而进京呢?唉!——”
王氏嗫嚅地小声道:“对不起,贱妾没理解夫君这种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
“不,除了惜别,我还有一种预感,此次进京,不会很顺畅如意,所以我怕‘移根上苑栽’呀!”
李商隐在紫薇花前,观赏着,慢慢地踱着步。
王氏跟随后面,心里很委屈,嫁给诗人为妻,真不易呀!夫君感情天马行空,永远也追不上,识不透。但是,他们夫妻的心就像有“灵犀”一点即通,是心心相印的。这又给王氏以莫大的安慰。
李商隐全传第十五章 沉沦郑幕府
第十五章 沉沦郑幕府
一
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李商隐病体初愈,母丧三年届满,应当赴京复官,这给他带来了一丝希望。
因为没有去郑州,先给十二叔写了封告罪信,说明了缘故。然后,他携夫人王氏急匆匆从洛阳回到永乐,收拾行装,整理东西,十月二十一日动身,又搬回京都。
李商隐服阕入京,重官秘书省正字。这时令狐綯已经出为湖州刺史。商隐未能跟他会面,很为此惋惜。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唐武宗为了尊崇神仙,追求长生不老,吞食了“合金丹”,自觉精神陡长,阳兴甚酣,一夜之间能御数女,畅快无比。岂知情欲日浓日甚,元气日耗,渐渐容颜憔悴,形色枯羸。
当时专宠的嫔妃,是王才人。她十三岁入宫,能歌善舞,性情机警,亭亭似玉,袅袅如花。武宗皇上宠擅专房,拟立她为皇后。偏偏宰相李德裕说她无子,家世又不通显,恐天下人讥议。武宗无奈,宁将皇后位置虚悬以待,不愿滥竽充数。
王才人见武宗身体日渐枯槁,常常谏喻。武宗只说无妨,还讲那些方士说这是脱胎换骨,服药后应当瘦损,不听劝谏。
武宗皇上愈服愈病,愈病愈服,阴精日铄,性情躁急,喜怒无常,很快便不能言语。李德裕等大臣请求面圣,不许。
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等宦官,已密布心腹,定策禁中,矫旨立光王李忱为皇太叔。
光王李忱是唐宪宗第十三子,与唐穆宗是兄弟。他自幼寡言笑,呆头呆脑,宫中都把他看作痴儿。长大后,更加韬晦,每当家宴,大家总喜欢逗他,拿他开心,但他总是摇头不语。即使皇上问话,也置之不理。大家也就当真把他当成“傻子”。
宦官们就利用他的“傻”,破例拥立他做皇上。
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呜呼哀哉,三十七岁的皇太叔李忱即位,这就是唐宣宗。
宣宗朝见百官,满面哀戚。当裁决朝政时,他独操刚断,百官大吃一惊,才知道他很有隐德,全然不是愚柔,那“傻”是装出来的。
皇上命检校太尉李德裕摄行冢宰事、奉上册宝。
李德裕谢恩礼毕,正待起身,宣宗对左右大臣道:
“他就是李太尉吗?他每次看我,都使我毛发洒淅,不寒而栗。”
李德裕愕然,再拜而退。
众大臣默然生惧。
不久,宣宗即罢李德裕检校司徒,出任荆南节度使。罢宰相李让夷和李党中人,启用牛党白敏中为宰相,其他牛党中人亦尽进京复官。
政局大变样!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朝政的这种变化,每天早朝归来,便写诗抒怀,专为武宗而写的诗有《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借古喻今的有《汉宫》、《瑶池》、《过景陵》、《华岳下题西王母庙》、《茂陵》等,竟达十多首。
夫人王氏对夫君写这么多讽喻诗非常担心,常常苦劝。于是,李商隐的诗越加隐晦。
令狐綯仍在外任上,七郎也在随州任刺史,九郎在军营不常回家。令狐府主人不在家,门前冷清,李商隐来令狐府,只能跟湘叔拉拉家常。
湘叔对朝政不感兴趣,身体不好,一副龙钟老态,但头脑却很清楚,常回忆彭阳公的往事,叮嘱李商隐注意身体。
一天,李商隐高高兴兴地跑来,告诉湘叔他有了儿子。湘叔为他高兴,没牙齿的嘴,笑成一个黑洞。
“八郎来信提起你的诗,说洛阳白公居易很喜欢,常常手不释诗,诗不离口,天天吟咏。白公说,‘我死后,重新投胎,能作义山之子足矣!’我说商隐,能不能是白公真的来投胎呢?
白公居易是八月初死去的,你这儿子是几时生的?”
“是八月初出生。”
“哈哈!果真是白公来投胎!”
“能有这事?”
“‘灵魂转世’,‘生死轮回’,乃佛家之言,不可不信,不可不信!”
李商隐默言了。
他信奉道家之言,对佛家似信非信。湘叔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商隐怀疑佛家颇不悦。
“‘生死轮回’,‘轮回转生’,如同车轮回转不停,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里循环不已,从古至今,全然如此,不会有错。白居易来投胎,也是实事。”
商隐见湘叔再三再四地讲解轮回投胎之事,心想,湘叔也很固执,叫你相信“轮回说”,不信是不成的,只好笑笑,但没有点头。自己的儿子衮师,如能追随白公身后,有白公百分之一的才华,足矣!
二
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二月,给事中郑亚出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观察使。
郑亚是李党中人。早年李德裕在翰林,他曾以文干谒,深得赏识,在出镇浙西时,聘他为幕府从事。现在李德裕被贬放,郑亚也被连累失势,放为地方官。
郑亚是荥阳人,而李商隐家自祖父李俌时,就从怀州河内迁居荥阳,可以说两人是同乡。郑亚聪悟绝伦,文章秀发,身体魁伟,颇似武将,有伟丈夫之誉。元和十五年及第后,又连中明经等三科,才华出众。
会昌年间,由御史中丞李回推荐,郑亚出任给事中。当时,李商隐是秘书省正字。郑亚很赏识小同乡的文学才干,两人经常见面,饮酒赋诗,交情颇厚。此次外任地方官,郑亚请他入幕。
李商隐服阕复官已一年多,毫无升迁希望。久滞长安,事业无成,他感到厌倦和失望,又加上生活困厄,朝廷隐伏着危机,他被夹在牛李党争的缝隙之间,时时有一种莫名的威协向自己袭来。他渴望冲出这沉闷的生活,到一个新的天地里追求新的理想,于是欣然接受郑亚的辟聘。
李商隐告别妻子小儿衮师,随郑亚三月出发,途经江陵,恰遇江湖水涨,到处是白茫茫的水的世界。江陵是荆南节度使治所。节度使郑肃是郑亚叔叔。叔侄相见倍感亲热,在这里亦滞留多日,直到五月初九才抵达桂州,前后共用时间近三个月。
郑亚对李商隐十分信任。到达桂州,请商隐为掌书记,不久擢为支使。这是仅次于正、副观察使的高级幕僚,从六品上阶。
十月,郑亚派李商隐为专使,北上江陵,谒见荆南节度使郑肃。他在出使途中船上,动手整理旧日文稿,编定《樊南甲集》文集。
淫雨连绵终日,江河暴涨,行船突然倾覆,李商隐落入水中,几乎被大水吞噬,文稿散逸毁损,诚为惜哉。
第二年春,李商隐办完公务返回桂林途中,船行湘阴,又遇淫雨绵绵,湘江浊浪涛天,不能前行。李商隐想到来时遭际,实有谈水色变之感。他弃舟登岸,想到县衙借宿。
走在街上,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回头看时,大为惊诧,呼道:
“刘公?刘公蕡!”
“义山老弟……”
刘蕡见义山身着六品深绿官服,腰间一条银带九銙,头戴一梁冠,还是那么瘦弱。一阵惊喜一阵悲伤,不知如何问候才是。
“自那年一别……刘公可好?”
“痕迹江湖,贬窜荒蛮,亦坏亦好。义山老弟,老天马上又要下雨,不知在何处落宿?如不嫌弃,到小店一叙如何?”
“当然当然!”
李商隐吩咐跟随杂役去县衙投宿,自己跟在刘蕡身后,来到小店。
天空浓云密布,阴风骤起,卷着尘沙,带着雨水,倾泻如泼,暴雨落地,发出隆响。
二人坐定,店小二摆上酒菜,边饮边聊,十分投机,有时放怀大笑,有时默然无语,有时无奈长叹,有时拍案而起,怒形于色,有时又哀哀啜泣……
“刘公,您刚才讲贬窜荒蛮,这是从何说起呀?”
“唉!一言难尽。阉宦揽权杀君,肆无忌惮,我一个小小幕僚也不放过。仇士良等宦官在大明宫太和殿,把文宗皇帝杀害后,拥立武宗皇上,深怕此事张扬出去,疯狂迫害能言善谏不惧死的大臣,企图抓制言路。我本闲散幕中,离朝廷甚远,但也被他们诬陷,会昌元年,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宣宗即位,大赦天下,我才有机会北上,在这里跟你邂逅。”
李商隐点点头,心里思度,武宗即位后,特别重用李党中人,而对牛党中人进行迫害贬斥。刘蕡跟牛僧儒友善,又被辟聘幕中,是牛党中人,在会昌元年被贬到柳州,肯定除了宦官之外,李党在其中也会做手脚的。宣宗即位,牛党被启用,刘蕡自然要被赦免的。
“在京听没听说,宣宗即位,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是的……唉!刘公,我希望李、牛两党中人,不要互相攻击,互相排斥,应当共同辅佐皇上,共同对付阉宦和那些贪臣奸吏。大臣之间窝里斗,两败俱伤,阉宦则渔翁得利,朝政会更黑暗!小弟最赞赏你在太和二年,参加皇上面试时,直言极谏,慷慨陈词,一无顾忌!”
“你还记得这事儿?”
“当然记得。你说,‘以国权兵柄专于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人于九泉。’讲得多好!还说,‘宦乱人贪,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疠,继之以凶荒,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讲得太好啦!”
“这些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会忘记呢?可以说从唐明皇开始,皇上就把兵权交给身边左右阉宦。他们既不懂行军打仗,又不会布阵冲杀,往往牵制带兵征讨的大将,这样怎么能打胜仗!你曾说‘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现在就是这样,从京都到岭南,到处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刘蕡双鬓已经霜白,阴沉着脸,双目低垂,双手紧握,双唇紧抿,一言不发。这与太和年间的刘蕡大不一样,难道是艰难的岁月,使他失去了锐气?还是流转幕府,被边蛮荒野夺去了进取之心?
李商隐心中升起惋叹之情,端起酒杯,道:“来!喝一杯。
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对!义山老弟,你还不知我心。”刘蕡抓起酒杯,把酒倒进嘴里,目光炯炯,愤愤然道,“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地更换皇帝。一个皇上即位,重用李党;另一个皇上即位,又重用牛党。文武百官一会儿这帮人上台掌政,一会儿是那帮人上台掌权。对,你说的‘窝里斗’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谁上台谁掌政,也没能解决唐王朝的致命问题。你看看,宦官专权霸政问题,解决了?没有!藩镇割据,不听朝廷调遣问题,解决了?没有!西北边地外族不断侵扰,百姓纷纷内逃,解决了?没有!结果如何?君侧皆小人;阉宦是小人,卷入党争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隐双目突然亮起来,抓住刘蕡双手,激动地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得对,唐王朝的三大问题不解决,李氏江山社稷必将倾覆!只是……刘公说‘君侧皆小人’,恐怕太绝对了。卷入党争之人,恐怕也有好坏之别,比如李德裕……”
“不!试想,无论牛党李党,他们上台后,只考虑自己一党利益,怎能考虑家国利益呢?比如,现在白敏中这些牛党之人上台了,为表示自己比李党高明,连李党好的政策也给否定了,更别说李党中贤明的大臣全部遭贬,都遭打击!我反对他们的这些作为。”
刘蕡说到激动处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恨恨地举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隐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观点,也无法反驳,举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坐在桌旁,倾听着他的高论。
然而,忧愤国事,为唐王朝的破残衰败而痛惜不已,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亲密。
三
第二天,阴云还没有散开,但雨却停了。李商隐陪伴刘蕡游了黄陵庙。
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尧的女儿。舜的父亲瞽叟多次想杀害舜。二妃想出各种对策,帮助他脱了险。后来,舜南巡到洞庭苍梧山病死。二妃奔丧后,就居住在黄陵山上,死后也安葬在这里。
黄陵山位于湘江汇入洞庭湖的入口处,山峰兀立,峭壁悬崖,水势冲击奔腾,日夜鸣奏着雄浑乐章,仿佛在祭奠二妃。
李商隐和刘蕡游庙游山,兴尽而归。
第三天,他们在黄陵山分手。李商隐看着巍巍苍翠的山崖和滚滚碧蓝的浪涛,心潮起伏,长吟道: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吟罢,道:“刘公,这首诗权作我们此次邂逅的见证吧,题目是《赠刘司户蕡》,如何?”
“当然好。义山老弟,请执笔草书,留作纪念。我们黄陵山一别,不知能否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刘蕡神色黯然,语不成声。
“刘公切勿感伤。此去‘泉路’尚远,何必……”